三尺气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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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八岁那年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

    陆北游想起了六年之前,父亲仍在世的岁月,那段日子,是少年最开心的时光,无忧无虑,向阳而生。

    陆正犹如一个孩子王,带着陆北游和易安上山下水,摸鱼打兔子,陪着两个孩子疯来疯去,鬼哭狼嚎,大声呼喊。

    两个少年如今上山打猎讨生活的技巧娴熟,陆正可谓功不可没。

    陆正将这个老早就没了爹娘,苦命的孩子易安视为己出,管吃管住,且从不以恩主自居。

    名为易安的高大少年虽然是个大大咧咧的性格,可时不时依旧会想起这个让他活命知礼的穷酸读书人。

    有些事,且放心间。

    陆家院落里,有一棵陆北游父亲早年亲手栽种的桃花树,长势极快,不过区区数年时间,树干便有碗口粗细,其灿烂如霞的桃花更是四季常开,花开花落,辞旧迎新,永不凋谢。

    早些时候,父子两人常常一同看着这棵匪夷所思的桃花树,皆是啧啧称奇。

    不过父子二人全然不知,此树已为世间极为难得一见的草木精魅之属,更是不喜雨水喜美酒!

    若陆正用粮食自酿酒水浇灌,此树桃花便更为娇艳欲滴,灿然如琉璃美玉,再以此桃花酿酒,所得必为人间头等忘忧桃花仙酿。

    无妨,待到夜深人静,父子二人熟睡之时,桃花树便不请自来,幻化为人形取酒喝,桃花树下土壤中,常常酒香颇浓,满院飘香。

    家中酒水本就不多,陆正后知后觉,以为家中酒水被毛贼窃取,喝不完的酒水还倒在了树下,一时间,心大天地宽的穷酸书生也是痛心疾首,很长时间都不再酿酒。

    陆正后来听闻陆北游说起今后想要闯荡江湖,做那英雄豪侠,便一时兴起,采撷桃花酿酒三坛埋于桃树下。

    每个酒坛身上,陆正都挥毫写就一个“陆”字,三个“陆”字,对应着楷书、行书、草书,笔力遒劲,墨色极重。

    陆正笑言,“此酒可在多年之后,与意气相投的真朋友、真豪杰,以江湖侠气为佐酒小菜,把酒言欢。”

    “桃李春风一杯酒,当真是妙啊。”

    陆正闲来无事,以青竹竹篾编制了一把一寸长短的淡青色袖珍短剑送给自己儿子,年龄尚小的陆北游拿到短剑后,高兴得大喊大叫,兴奋得当晚怎么都睡不着,最后被他小心翼翼藏在袖中,随身携带,视若珍宝。

    在陆北游的心中,江湖豪侠,都应该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剑,若是没有剑,那还闯个屁的江湖,如今他终于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剑了!

    陆正双手拢袖站于一旁,看着自己儿子的兴奋模样,笑意温和,眼神熠熠,清风徐徐而来,鬓角发丝轻扬,他仿佛也回到了曾经的少年时光。

    自从陆北游的娘亲去世后,陆正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可又说不上具体哪里有问题,金家药铺金尘也说,此病非病而是命,无药可医。

    陆正听闻金尘的言语,不以为意,转身离开,大笑道:“人间浊地,本就留不得雅士。”

    金尘看着已然大笑离去,渐渐走远的穷酸书生,轻声叹息道:“陆正,你可惜了!”

    陆北游八岁那年,隆冬风厉,寒意入骨,陆正已是“病入膏肓”,原先他那儒雅端正的面容已如枯槁,再无曾经的书生风流意气,可他那双眼睛,依旧熠熠,深邃沉稳。

    天色将安未暗,屋内一盏油灯,光线半沉半浸,陆正坐于桌前翻书,陆北游陪同在旁。

    年龄不大的陆北游丝毫不知面色红润的父亲,其体魄寿元如桌前摇曳的灯火,已是油尽灯枯。

    父子二人的脸庞在燃烧的灯火中忽明忽暗,屋内光景似那日暮西山,夕阳西下,温馨却略带凄凉。

    陆正看着自己儿子,带着温煦笑意开口道:“陆北游,江湖豪侠皆是独来独往,行侠仗义,他们会不会因为一些伤心事就一蹶不振,或是一把鼻涕一包眼泪?”

    刚刚满八岁陆北游一听“江湖豪侠”,顿时便来了兴致,他大声喊道:“怎么可能,我辈江湖儿郎,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随即陆北游跳下凳子,扎着稀松的马步,打了一套毫无章法的王八拳,示意自己已经是身怀绝技的江湖中人了。

    陆正哈哈大笑,摸了摸陆北游的脑袋,眼中满是溺爱之色,轻声道:“傻儿子哟!”

    面容枯槁的男人脸上笑意颇浓,眼神中却满惆怅之情与离别之苦。

    陆北游被父亲摸着脑袋,他总觉得父亲今日有些不太一样,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陆正拿出一壶酒性不烈的糯米酒,取来两个杯子,拉着儿子坐在自己身旁,蓦然神采焕发,大声说道:“陆大侠,陪我喝一杯?”

    从未喝过酒的陆北游心中狂喜,却仍是佯装淡定,老神在在道:“那就喝一杯嘛。”

    陆正斟满两个酒杯后,父子二人相视一笑,抬手碰杯,一饮而尽。

    陆正放下酒杯,看着儿子,询问道:“有酒无肴怎行?”

    陆北游听闻父亲的言语,试探性问道:“那就买点牛肉?我看那些演义小说中的侠客一进酒楼都是,‘小二,来几斤卤牛肉几斤白酒啥的’。”

    陆正点点头,从破旧瓦罐中取出一吊钱,递给陆北游,“去,快买点卤牛肉回来。”

    陆北游拿着钱撒腿狂奔,生怕父亲反悔,毕竟卤牛肉对于父子二人来说,是真的很奢侈。

    陆北游没有注意到父亲身形已是摇摇晃晃,就连拿住一吊铜钱都有些吃力。

    陆正提了一条小板凳,走出屋门,坐在屋檐下,双手拢袖,艰难地靠着墙壁,看着陆北游渐渐远去的背影,轻声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天空开始下起了小雨。

    他想起了陆北游的娘亲,那个温婉娴淑的女子,想起了她在某个风大雨大的夜里,挑灯补衣的场景。

    枯槁男人眼中含泪,喃喃自语道:“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一句抱怨的言语都没有?!”

    夜色已至,雨越下越大,陆正坐在屋檐下,背靠墙壁,含笑闭目,溘然长逝。

    小镇北街上,孩子买好了卤牛肉,虽然已经用黄油口袋包好,雨水难以浸透,他仍是小心翼翼护在怀中,抱得严严实实。

    孩子笑容灿烂,顶着大雨,腿脚飞快地向家中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