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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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风陵劫案

    岸上的车马早已备好,车夫也很得力,显是受过专业的培训,半个时辰的路程竟然毫不颠簸。刚刚还盛气凌人的赵灵儿竟像一只安静的小猫蜷缩在秦无良的身边,一路上秦无良闭目养神,倒没有受到丝毫的打扰。

    三更已过,乌黑的长巷,斑驳的月光,更夫走动的身影在小巷里影影绰绰。

    路的尽头是一座大宅子,门口站着两列甲士,正门的上方赫然刻着“宇文府”,即使夜色已深,金色的大字依然十分夺目。

    “秦大侠,请!主人已经恭候多时。”甫一下车,秦无良便大吃了一惊,昔日平谷的第一高手聂清风竟然委身于此,做了侍卫长。见到秦无良惊讶的眼神,聂清风倒是颇为淡然,只是微微一笑,伸手示意进门。

    秦无良也不推辞,入门后跟随聂清风径直走到了大堂。大堂内灯火通明,四名江湖装扮的男子正垂首站在厅内。

    为首的那位虽然低着头,但是一身金色的锦衣,再加上一头波浪一样的金发,分外扎眼,毫无疑问就是叱咤关内的镇远镖局总镖头“摇头狮子”林震。再看他下首立着的三位,一位无耳,一位无鼻,一位无眼,身形虽小,却隐隐有一股杀气扑面而来,便是“青城三鬼”无疑。

    再往里看,一名男子英气逼人,戎装在身,跨立于正堂的右侧,虎目圆瞪,一看便知身怀绝世的武功。而正堂的首席坐着一位文官模样的男子,毫无疑问就是邀请秦无良来到此处的主人。说到宇文一脉,隋朝当首推宇文化及;而在扬州能有如此之大的府邸,必然是宇文化及无疑了。身侧的那位英气迫人的年轻人无疑就是大隋第一战将宇文承都了。

    秦无良深吸一口气,也不待主人发话,找了一把椅子就坐下了。

    “秦公子果然难请,深夜相扰实在是不甚冒昧。”坐在首席的文官模样的老人微微欠了欠身道。

    “不必客气,能够在深夜被如此漂亮的美人请到当朝第一红人宇文大人的府邸,小民何其荣幸!”秦无良自谦道。

    “好说好说。”宇文化及皮笑肉不笑,手轻轻往桌上一拍,一杯清茶直奔秦无良而去,“秦公子,请用茶。”

    “客气客气。”秦无良一伸手,轻轻地接过茶杯,茶盖稳稳地落在茶几上,茶杯留在手中,微微冒着热气的茶水透着一股清香。“今年新出的绿杨春,果然是有口福。”

    宇文化及恭维道:“不愧是无心阁的阁主,不仅手中的功夫了得,对于茶的见识也颇为独到。老夫佩服佩服!”

    秦无良道:“我不过是一介布衣而已,焉能得宇文大人如此谬赞?不过,深夜唤小生前来恐怕不会只是想让我品尝大人新摘的绿杨春吧?”

    “哈哈,自然不是。当然会有更重要的事情,才会深夜相请。”宇文化及捋了捋须,皮笑肉不笑。

    “秦公子,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才把您请过来。还想请您高抬贵手,将东西交出来。在下不甚感激!”摇头狮子林震突然拱手上前。

    秦无良不明所以,惊讶地问到:“交还什么?”

    林震面露凶光,咬紧了牙关,道:“阁下难道还要装傻吗?”

    “装傻?两个时辰前我还在锦绣阁的花船之上,美酒佳人在侧。如此良辰美景被你们硬生生地拽了过来,还说我装傻吗?简直是笑话。”秦无冷哼一声,脸上似乎还带着一种满不在乎的笑容。

    “秦公子果然是生得好闲心,不似我们三只鬼,即使是晚上,还依然要忙碌奔波。可是好不容易赚的一点辛苦钱,竟然如此不被秦公子看在眼里,实在是令人伤心。”唠叨鬼无鼻说着,竟然有了点哭腔,微微抽泣着,还伸手摸了摸鼻梁。哦?不对。他的鼻梁早已经没有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抽泣的。只是在灯光的阴影下,他的脸已经完全没有凸起的部门,竟像是一个肉色的馒头盖在他的头上,上面是眯着缝的两只小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秦无良。

    秦无良倒也不躲避,只是微笑地看着这个令人又怕又想笑的老鬼。

    “秦无良,我父亲敬重你是个英雄,才以礼相待,你不要给脸不要脸。”站在一旁的宇文承都已经忍耐不住了,直指秦无良。

    秦无良依旧笑而不语,他静静地看着这些人。

    宇文化及喝了口茶,缓缓道:“秦公子可知道贯通南北的大运河,乃是当今圣上花费巨资所建?此河开通可谓是不朽功绩。”

    秦无良接道:“确实是不世之功勋,运河一通,南北富商往来,繁荣远胜从前。但是因此,百万民夫被征,多少人埋骨他乡,又有多少人因此妻离子散。实是令人扼腕。”

    宇文化及道:“秦公子忧民之心,当真令老夫感佩。然天下之事,又岂能因几个百姓的生死而生妇人之仁。如今我大隋的山河,万方来朝,岂非天下之大幸。”

    “真是天下大幸吗?恐乐极生悲,非天下之福……”秦无良喃喃,也不作辩解,随即正色道:“但不知今日秦某与此事有何干系?”

    “修河是项大工程。”

    “没错!”

    “自然是需要钱的,而且不是一笔小数目。”

    “不错!”

    “江浙刚刚收上来50万两黄金,乃是要运往京师,以供圣上南巡之用!”宇文化及拱拱手道。

    “这是官府之事,我一介草民,向来不问朝堂。宇文大人总该知道?”

    “但是眼下这件事,秦公子却脱不了干系。”摇头狮子林震接道。

    “此话怎讲?”秦无良悠悠问道。

    摇头狮子林震晃晃脑袋,说道:“秦公子是个明白人,我们也不绕弯子了。这趟镖乃是我镇远镖局奉宇文大人之命押往京师的。但是在风陵渡却遭遇了劫匪,整整50万两黄金在一夜之间被洗劫一空。三十个镖师啊,只有一人逃了回来。”

    “那应该去寻找镖银啊,找我干嘛?”

    “因为这个!”林震伸出手,手里分明是一块通体紫色、晶莹剔透的玉牌,玉牌上面赫然刻着“无心阁”三个字,“秦公子,现在你总不能抵赖吧,这玉牌可是你无心阁之物?”

    秦无良飞身跃起,接过玉牌,仔细看了看,脸色微变,道:“不错,确实是我无心阁之物,但不知为何会在你的手里?”

    “这还得问公子你,为何你的信物会出现在我的手里?”林震恶狠狠地瞪着眼,大声说道:“把阿强带上来。”

    转眼间,已有两个精干的汉子抬着一副担架进来,一名男子正直挺挺地躺在担架上,全身几乎打满了绷带,左腿齐根而断,右手齐肩被斩,左手的五根手指也是齐刷刷的,只剩下一个扁平的手掌;再往上看,脑袋上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眼孔,眼珠毫无疑问已被人挖了去;脑袋两侧的耳朵也被一齐斩落。虽然身体陷落在担架里,可是古铜色的皮肤,一身的腱子肉,还是可以看出这个年轻的汉子当初一定是个不错的镖师,这样的镖师当然武功也不会太差。

    一个健壮的大汉为何会惨到这个地步,这样子或者回来又与死了有什么区别?秦无良看了一眼,便已觉心中不忍。

    林震快步走到阿强面前,用力扯开大汉胸前的衣服,黝黑的的胸膛上赫然印着一个长方形的印记,凹陷进去的肉里,清楚地显现出“无心令”四个字。这时候,即便是傻子也该知道,阿强曾经将无心阁的玉牌捂在胸口。只因“无心令”这玉牌乃是取自火焰山内的火玉炼造而成,具有生热强体之效,天下仅此一块。若是内功达到一定程度,将玉牌随身附于体内,练功往往能事半功倍;可是若是无内力基础之人拥有它,便只能说是怀璧其罪了。阿强虽然看起来硬功夫练得不错,但显然无甚内功基础,便被火玉反噬,灼热的玉牌在阿强的胸膛印下了一块清晰的印记。

    为什么无心阁的玉牌会在一个无名镖师的身上?秦无良也很好奇,他也想问一问这个问题。但是,他不必问。

    因为林震已然说出了“答案”:“那夜,风陵渡和往常一样平静。镇远镖局30位镖师押着50万两黄金在风陵客栈歇脚,当然,这个客栈我们早已经住过至少有上百次了。老板很老实,绝不会有问题;我们的镖师也很职业,绝不会喝酒。所以每一个人都很清醒。”

    “可是他们却在刹那间几乎同时毙命。”

    “不错,只有阿强是个例外。”

    “你们当然也已经检查过每一个死者。”

    “当然。只有阿强无需检查。”

    “既然检查过,就该知道,我秦无良从不以兵器伤人,更不会断人肢体。”

    “‘纸上谈兵,下手留情’,如此响亮的名头我等当然听过,只不过面对50万两黄金的时候,就算是名满天下的大善人秦无良也不能免俗吧。”

    “区区50万两黄金,秦某倒还真没有放在眼里。”秦无良冷哼一声。

    “那这无心令作何解释?”

    “既然已将幸存者带了过来,又何必多此一问?”

    “哼,他若是只像我无眼鬼一样看不见,也就罢了。可惜他的舌头也被人割了去下酒,秦大侠难道不知道吗?”秦城三鬼之一的无眼鬼看起来甚是不满,冷哼一声。

    阿强显然能听到这些对话,只是那一晚的场景再也无法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了,他的身体也不自禁地微微颤抖。秦无良眉头一紧,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镖师:“既然如此,本该让他在家好好歇着。又何必让他再感受一遍这样的痛苦呢?”

    “这就要看秦大侠了。如果秦大侠能够手下留情,将黄金还给我们,倒也省却了不少功夫。”林震道。

    “我秦无良言出必诺,既然我说没有劫过黄金,便是没有做过。”

    “你……”无耳鬼仿佛按捺不住心中的怒气,一柄子午夜叉直向秦无良的死穴刺去,没人能形容他那一瞬间的速度,虽然相隔至少还有三尺,虽然秦无良的轻功天下无双,但是无耳鬼自信这一叉绝没有人能够躲过。因为就在他出手的一刻,无眼鬼、无鼻鬼已经悄悄地退居到秦无良身后的两侧,三人成品字形站位,显然已经把他当成了瓮中之鳖,定要将他刺死在此地。

    若说有人能躲过青城三鬼瞬间的联手一击,恐怕没有多少人能够相信。更何况,此刻的秦无良已经像是一个被围攻的鸭子,只需要轻轻的一刺,就能将他串入子午夜叉之中,不必再费其它功夫,架起火堆,又是一顿新鲜的烤人肉。鬼向来不就是爱吃人的么,青城三鬼当然也不例外。这也是天下群雄,谈到青城山必然色变的原因。

    从来没有人能够躲过三只死鬼的联手一击,可秦无良是一个例外。

    虽然已无后路可退,但是秦无良总能在最狭小的空间找到生存的出路,这也是秦无良能够一直活到现在的原因。子午夜叉虽然锋利,虽然快如闪电,虽然带着白色的光直向秦无良而来,他就在那一个恍惚之间,从斜坐的椅子上滑了出来。自然不是向后,因为后面有两个更可怕的鬼虎视眈眈,他只能向前。

    子午夜叉的刺尖划过秦无良的发梢,多一分太多,少一分太少,秦无良就刚刚好从无耳鬼的手下滑了出去,像是一条赤裸裸的小泥鳅。无耳鬼微微愣神,准备回身再次刺去,已被大哥无眼鬼出手拽住,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不必再战。

    刹那间开始的拼杀,亦在刹那间结束。宇文化及似乎并不以为意,对于秦无良来说这只不过是第一次的试探。

    秦无良还是斜躺在大厅的椅子上,脸上微微露着笑容,似乎刚刚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秦大侠,果然身手不凡。”宇文化及拱手道。

    “今夜宇文大人对秦某人太过垂怜了,这样闹了一晚上难道不累吗?”秦无良道。

    “秦大侠既然累了,把事情解释清楚岂非我们都能解脱……”

    “非我所为,又何谈解释?”

    “可是无心阁令不会说谎。”

    “无心阁令一事,我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待我调查清楚,必然给宇文大人一个满意的解释。”秦无良微微动容。

    “只怕来不及了吧,今夜这宗案子总得有人承担下来。秦大侠理应当然不让。”宇文化及寸步不让。

    “这担子太重了,秦某承担不起。”

    “那少不得要把秦公子留在府里,讨教几招了。我儿cd一向仰慕秦大侠的武学,还望秦大侠不吝赐教。”

    “能得当朝第一武将宇文承都亲自赐教,秦某当然不甚荣幸。只是大晚上就在宇文大人的府邸动手动脚,恐怕不敬吧?”秦无良道。

    “无妨,还请秦大侠喝了这杯清酒,再战不迟。”一直站在一侧的粉燕子赵灵儿手捧着一杯清酒,笑盈盈地走了过来。

    秦无良接过赵灵儿手中的酒,眼神一瞟,便已会意,微微一笑:“谢谢灵儿姑娘的美意,只是这杯酒待我回来再喝吧。”

    赵灵儿粉颜微变,只是一瞬的功夫,笑容又重新挂在了脸上,她扭着水蛇般的腰肢,又盈盈地往秦无良的身上蹭了蹭。一只手微微搭在秦无良的肩上,一只樱桃小嘴往他的耳边轻吐幽兰,微微说道:“秦大侠可知无心阁令从何而来?有一个叫蓉蓉的姑娘可是随身将它放在胸前,视若珍宝。当时我从她的身上取出的时候,她的肌肤真可谓是吹弹可破,叫人心怜啊~”

    “你想怎样?”秦无良的手反扣住赵灵儿握着酒杯的手,只需轻轻一用力,这只手必然再也无法端酒了。

    不论是多么精致的酒杯都不行。

    赵灵儿自然是知道这个道理的,另一只手轻轻地锤着秦无良的肩头,一脸娇嗔道:“秦大侠把人家弄疼了,人家只是想请您喝杯酒罢了,又何必如此不解风情呢?”

    “哈哈,秦大侠一向是怜香惜玉的,灵儿,今晚让你请秦大侠前来,是不是惹秦大侠不高兴了。现在莫非连你一杯酒都不肯喝。”宇文化及捋了捋须,说道。

    “干爹,人家哪敢惹秦大侠生气啊,可能是女儿太丑了,影响秦大侠的兴致了,对吗?”赵灵儿嗲嗲地说道。

    “咳咳,哪有的事。”秦无良伸手接过赵灵儿手中的酒,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地笑容,但是眼中的目光却更加坚毅了,转头对着宇文化及,道:“有美女敬酒,焉能不从。只是喝下这杯酒前,倒想问问宇文大人,小妹蓉蓉天性顽劣,却甚少与人为敌,不知因何得罪了宇文大人?可否赐教?”

    “不敢不敢,蓉蓉姑娘甚是可爱,老夫若能有这么一个女儿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谈得上得罪二字。此刻,她正在敝府作客,等秦大侠喝完这杯酒,自然有机会再见的。”宇文化及皮笑肉不笑。

    “大人位高权重,金口一出,当言而有信。秦某喝下这杯酒,但请宇文大人将蓉蓉送回。秦某虽一死亦当感激不尽。”

    “秦大侠言重了,请!”

    不等赵灵儿再次撒娇劝酒,秦无良仰头,杯中酒一饮而尽。

    每个人的眼神都盯着秦无良手中的酒杯,他们是在等着什么,又在看着什么?莫非酒中有毒?难道秦无良不知道吗?他为何要喝下去?又为何安然无恙?无数个问号在他们的心中升起,可是谁也不必问。因为他们都在静静地等待着那一瞬间的到来。

    屋内的气氛亦如这月色一样陷入无边的静谧。每一个人的呼吸都仿佛能在月色里跳动出躁动的旋律。

    谁会打破这突如其来的宁静?

    自然是大隋第一勇士宇文承都,他大喝一声:“请!”

    “好。酒也喝了,自然是该和承都兄切磋一下,但请指教。”秦无良稳稳地站了起来。

    两人齐向屋外走去,在众人诧异的目光里。

    “秦兄需要什么兵刃?”

    “我一向是不用兵器的,承都兄不必客气。”

    “那就得罪了。”宇文承都拉开架势,看起来精气十足,显然是个高手,随时要向秦无良出手。

    秦无良只是站着,稳稳不动。

    风吹动着月色下的树叶簌簌作响,虽是阳春三月,被风吹动的花瓣也一片片地散落在暗黑的大地上。

    随着这风倒下的,还有秦无良。

    谁能相信,不可一世的秦无良就这样躺在无边的黑暗里。他倒下的一刹那,仿佛时间已经静止,他的脑中有的只是这个世界留给他最后的回响,是风的声音,是花的声音,还是人的声音?

    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这个世界上又一个人离开了。即使是秦无良,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就像一只蚂蚁、就像一只野猫,也许他们就死在某个角落,可是又有谁会关心呢?

    随风而逝的,不过是时间长河里的一个微小颗粒。秦无良也不例外。

    秦无良死了。

    秦无良死了!

    秦无良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