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小七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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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章 帝王情债(下)

    奇怪的是,至正皇帝并没有喊人来剁掉孟小七的双手。

    只见他默默地从孟小七手中接过那只绣花鞋,低头端详一番之后,忽然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动作!

    身为一个泱泱大国的帝王,在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中,毫无顾忌地做出这个动作,即使不敢说绝后,最起码也是空前了!

    只见他忽然举起这只小巧玲珑的绣花鞋,用鞋底一下又一下地抽打起自己的脸来!

    “皇上!”

    除了孟小七之外,在场所有的人全都跪了下去!

    绣花鞋底打脸,是乡野之间室有悍妻的家户常见的一种“家法”。但即便是乡野村夫,接受这个家法的场合也多是夜深人静之际、夫妻床笫之前。

    天子是不会犯错的。

    如果天子犯错了,请参照上一条。

    如果天子自己也说自己犯错了怎么办?

    好办得很。在大殿上挂出一件龙袍,找人(一定是个关系超级铁胆子超级大的人)象征性地抽打几下,收工、翻篇儿;觉得这样不过瘾?那要不然找个大学士,起个草稿,皇帝看完盖个戳,文绉绉地下一个“罪己诏”,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去。也就这样了吧?还能咋地?

    天子自己打自己的耳光、而且是当众拿着绣花鞋底打自己的耳光!奇闻!折磨死当朝史官的奇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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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鸿渐哭了。

    哭得胸口起伏、泪如雨下、哽咽连声。

    看着至正帝一下又一下地拿自己的绣花鞋抽打着脸颊,她哭得既伤心、又绝望,刚来此地之时所期望的兴师问罪后带来的快感,却一丝一毫也没有得到。

    忽然,慕容鸿渐抹去脸上的泪水,决绝地一回身走到凉亭之内,对着三位师兄道:“走!”

    说完,她头也不回,向着御苑正门方向走去。

    她的三个师兄急忙起身,为首的大师兄对着她的背影喊道:“师妹!正事,还没办!”

    “要办你们去办,我的事已经办完了!”

    三个师兄略一迟疑,跟着慕容鸿渐就要离去。

    波赤温和蔑力别相互对视一眼,忽然发足追去。波赤温一边追,一边大叫道:“华山四鸿休走!你们把这里当做集市了吗?”嘴里说着,心中却暗想:奇姑也就罢了我们惹不起,你们三个什么师兄那可就得另说!就这么让你们走了,我们大内金刚四近侍颜面何在?就是乌总管的面上,恐怕也挂不住!

    那大师兄闻言,转头对身旁的一个师弟道:“你去,别恋战!”

    身旁之人听了,转身迎着波赤温和蔑力别走来,将头上斗笠向身后一背,朗声道:“我乃落雁峰君座下二弟子华鸿鸣,特来领教大内总管乌先生座下金刚四近侍的功夫!”

    众人听了这洪钟一般的话语,都禁不住循声看去。只见这华鸿鸣也就三十出头的年纪,身长八尺、筋骨强健,豹头环眼、虬髯浓密,叉着腰昂然而立,挡住了波赤温和蔑力别的去路。

    波赤温生怕身后的至正帝再下旨意,禁止他和蔑力别阻止华山四鸿离开,当下也不搭话,一个弓箭步冲到近前,使一招“双推掌”,猛击华鸿鸣前心。蔑力别也是同样的想法,一门心思要给华鸿鸣一点颜色看看,见波赤温出手,顾不得什么以多欺少,身躯后仰、右足飞出,一记“崩门腿”踢向华鸿鸣小腹。

    二人这一招都用上了十成力道,双掌和右足才到半途,凌厉的真气就已经将华鸿鸣衣袍上的束带吹得向后笔直飞起!

    华鸿鸣见二人齐上,冷笑一声,身子不向后退反而前冲,竟闪电一般地欺到二人中间,不等对方变招,双掌忽然按在二人的肩头。

    波赤温和蔑力别只觉得肩上好像有一股万钧怒流直压下来,体内的真气立时阻滞难行,简直连呼吸都要被遏制,不得不向下一个“虎蹲”,尽量斜去华鸿鸣掌上的力道,接着同时使出一招“老树盘根”,疾扫华鸿鸣双腿!

    不料华鸿鸣双足一点,整个身子凌空向后飞出,落在三丈开外,朗声道:“二位大人,多有得罪了!见到乌先生请禀告一声,就说华山四鸿向他老人家问安!”

    说罢,华鸿鸣又抬头冷冷地看了至正帝一眼,目光中满是嫉妒愤恨之色,而后缓缓戴上斗笠,转身离去!

    波赤温和蔑力别待在当地,互相对视一眼,心中都道:若论单打独斗,我们绝不是此人的对手!

    此时,孟小七转头一看,却见至正帝对眼前的一切似乎视而不见,犹在一下又一下地拿那只绣花鞋抽打着脸颊,连忙踮着脚尖、伸手拦下至正帝,口中说道:“皇帝哥哥,行了吧别打喽,人家都已经走没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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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正帝双目无神,怔怔地捧着手中的绣花鞋,思绪却已经回到了十几年前。

    那时候,他还不是皇帝,只是一个十二三岁、无父无母的少年。

    他的母后,是纳赛义德?迈来迪?罕禄鲁氏,生下他不久就已去世。而他的父皇元明宗,此时也已驾崩。

    他的叔父元文宗再次登基之后,先是将他流放到高丽大青岛监禁,后来又宣称他不是元明宗的亲生儿子,再次将他流放到广西静江的蛮荒之地,在一个叫作大圆寺的破败庙宇中,继续过着临深履薄、苟且偷生的日子。

    那时的他虽然贵为元世祖忽必烈的五世孙、元明宗的长子,却从来不敢叫旁人知道。

    他取了一个汉人名字——唐欢,在大圆寺一位汉族僧人——秋江长老的教导下,一边偷着学习《论语》、《春秋》、《孟子》等儒家经典,一边佯做张狂、带着一群当地孩童顽闹嬉戏。

    他本是大元王朝的皇位继承人,如今却只能在南蛮之野做个孩子王。平日里,他经常带着小伙伴上山捉鸟、下河摸鱼、撒尿和泥、斗草做戏,更像现在的孟小七一样,经常带着小伙伴占山为王、举纸为旗,装模做样地攻杀战守。

    从高丽大青岛到静江大圆寺,一直有个小丫鬟不离不弃地跟在他的身边,名字叫做奇承娘。他喜欢奇承娘、信赖奇承娘,虽然年纪比他还小,却被他唤作“奇姑”。

    他饿了,奇姑会给他做炊饭。

    他困了,奇姑会给他铺被褥。

    他病了,奇姑会一直守在他的身旁。

    他玩游戏意气风发,以皇帝自居,奇姑会毫不客气地站出来给他当皇后。

    他扛不住流放之苦、想要放弃自己,奇姑会呆萌呆萌地给他劝慰和鼓励。

    就这样,奇姑陪伴着他,度过了他生命中最无助、最危险、最苦闷,同时又最快乐的少年时光。

    直到十二年前的那个春天,大都城派来使臣,告诉他元明宗当年八月驾崩,继位的是他的异母弟元宁宗,可是元宁宗只做了三个月皇帝就也莫名其妙地驾崩而去!

    现在,他将会被迎回京师、继承大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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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走之前,他把身上唯一的值钱的物什——坠着绿松石饕餮纹鸡心的红玛瑙项链留给奇姑。

    奇姑哭了,摔下项链不要,非要随他一起进京。

    他告诉奇姑,他现在只是一个傀儡,是一个被朝中权臣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孩童,没有权力带着她一起走,他甚至不知道返回京师之后是否能顺利即位。

    奇姑哭着说,就是死、也要和他死在一块儿。

    他劝慰奇姑,告诉奇姑他不会死。等他继位之后扫除了权臣、巩固了权柄,他一定派人回来接她,接她回去做皇后。

    奇姑问他,要等多久。他说,最多十二年。

    奇姑哭着拿出一双绣花鞋,一只自己留着、一只交给他,告诉他如果他食言,就用绣花鞋底抽碎了他的脸。

    分别的那一天,正好是四月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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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到京师之后,他深陷宫廷内斗的漩涡,半年之后才登上皇位。之后又用了六年,他才扳倒了权倾朝野、倒行逆施的奸相伯颜,摆脱了一辈子做一个傀儡皇帝的厄运。

    在这个过程中,他逐渐从一个懵懂少年,变成了一个胸怀天下、志向高远、心机深沉、残忍冷血的皇帝,却也在国政清平之后,开始耽于享乐、信用弄臣。与此同时,他无可奈何地有了自己的皇后。当然,这皇后并不是奇姑。

    他不是没有想过践行自己的诺言,可是现实告诉他,即使是一国之君、权倾天下,也有着多得数不清的掣肘与顾忌、有着多得数不清的难圆之梦!

    早知如此,他当初真应该听奇姑的话,和她逃奔山林之中,开荒种地、织布纺纱,一辈子做一个虽然下贱却无忧无虑的南人!什么匡扶社稷、什么掌握天下、什么建极四海、什么功垂宇宙,这一切哪里比得上一段青梅竹马、刻骨铭心的恋情?

    就这么拖着、拖着,这一拖,竟然就是十二年!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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