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过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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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但恨师徒歧道义 误教姐妹共文章

    汝南慎阳,吴大刚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他自二十余年前出了家乡,流落南阳,最终为方勤收留。待方勤为腐官败贾陷害,他又同方勤一道去定军山当了贼寇,至此时终得回乡,已几近物是人非,正道是:

    故去新来二十春,花枝辗转落泥尘。

    如今破土重开放,倒似他乡陌路人。

    那吴大刚父母皆亡,唯有一个弟弟尚在,却也用得多时才认出了这个哥哥。二人兄弟团聚,却并无半点喜悦之情,吴大刚的弟弟早以为这个哥哥死了,此时见其归来,以为其是来分夺父母遗下的田地财物的,又如何能有好言好语?只是立即骂了起来。

    吴大刚并不知父母已亡,并没完全听懂自己的兄弟在骂些什么,只得楞在那里的。但认他作兄弟的“单氏双雄”可不乐意了,立即还嘴起来。吴大刚的弟弟见这二人一副凶巴巴的模样,还道是哥哥带来的帮手,骂得是更厉害了,三人吵作一团,好不热闹。

    步盈芳见他们这样吵起来,不知何时方休,终于忍不住在两个小兄弟的背上各重重一拍,骂道:“你们是带大刚兄弟回来见亲人的,还是来和大刚兄弟的亲人吵架的?”单家兄弟吓了一跳,这才双双捂起嘴退了回去,步盈芳又抱拳对吴大刚的弟弟说道:“大刚兄弟漂泊在外,身不由己,还请这位吴兄见谅。大刚兄弟难得回来,还请吴兄告之二位的父母人在何处?”

    “现在才想起来见了?那就去那边见吧!”那吴大刚的弟弟指着不远处的小山丘说道,说罢回到屋中,把门“呯”的一声便关上了。

    吴大刚虽浑,此时如何还听不懂自己弟弟的意思,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单家兄弟赶忙想方设法安慰起他来,步盈芳、程明则看得直摇头。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这岂非是人世间最常见的悲哀。

    ……

    吴大刚在单家兄弟的陪同下去父母坟前祭拜了一个时辰,又回到他的家——确切的说已是他弟弟的家——的家门口,又敲了敲房门。

    “怎么,你还在?你到底想干什么?”吴大刚的弟弟打开门,看到来人还是这个哥哥,依然没好气的说道。

    “这、这是孝敬爹娘的。”吴大刚一面递出一个包袱一面带着哭腔说道,“最后是你为他们、为他们送终的,给你也算给他们了吧。”

    吴大刚的弟弟一脸不屑的伸手接过,打开一看,立即变了一副模样,摆出一副笑脸,毕恭毕敬的说道:“哥,您难得回来,要不要进来喝杯茶?”

    原来那包袱里一百两一锭的银元宝,竟足足有六只。这六百两银子是方勤特地让吴大刚带回来的,他虽救了颠沛游离的吴大刚一命,却也把吴大刚带得落草为寇、再难回乡,实是对吴大刚家中二老颇为抱歉。

    吴大刚却摇了摇头,说道:“不了,我已拜别过爹娘了,你好好保重。”说罢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吴家的门前。

    他这一走,单家兄弟自然也跟着走了,那弟弟还挥手叫道:“哥,您要常回来啊!”说完又看着手上的包袱,乐得合不拢嘴。

    ……

    在单家兄弟陪同吴大刚祭拜双亲、又将银两送予弟弟的时候。步盈芳与程明已向四处乡亲打听完那薛战、或说是“薛斌”的情况。只是那薛斌借了乡亲一大笔钱上京赶考后便再也没有回来,有的债主以为二人是薛斌的朋友,也免不了出恶语相向。好在二人均不是单家兄弟那般喜欢口舌之争的人,自也没又吵起来。

    待单家兄弟同吴大刚寻到二人,二人打探的也算是差不多了,二人斟酌语句,把打探的消息简单的告诉了单家兄弟与吴大刚:

    其一是那薛斌从小就爱使小聪明、偷奸耍滑——这一点他们已从吴大刚处知道了。

    其二是那薛斌借着贿赂考官考中了举人,又想故技重施,贿赂马老丞相。

    其三是那薛斌向乡亲们借了一大笔银子,然后便失去了消息。

    其四是吏部不久后反倒下文革去了那薛斌的举人名头。

    “显然,那薛战是贿赂马老丞相不成,反倒被革去了举人名头,既没银子又没脸再回来见乡亲们,这才去程寨主那落草的。”步盈芳点头说道。

    “唉,也怪我兄弟查问不详。倘若我兄弟早知他是这样的一个败类,又如何敢留他在身边?”程明摇着头说道。

    “这薛战既然阴险狡猾,也怪不得三位寨主。”步盈芳也叹了口气,接着问道:“这薛战在回雁门时便算计了雷寨主,显是早就猜到三位寨主不久便会被如此通缉,绝非事后再起的念头。但却不知他是如何得知的?”

    程明微一沉吟,说道:“这必是从他在巡山时就发现的、却对我兄弟有所隐瞒的细节线索。”只见他说完这句,忽然一拍脑头,立即说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步盈芳赶忙问道:“是怎么一回事?”

    只见那程明一字一句的说道:“先前我本就在纳闷,这海捕下得也太快,就好像是害死牛老丞相的人来下的这文书一样。我本以为是司、荆二州的官员暗算牛老丞相,嫁祸于我等。但如今看来,多半是就是那位中军大将李通达动的手脚。”说罢忽然扇了自己一巴掌,继续说道:“我先前竟还谢他杀了薛战,真是好歹不分。”

    步盈芳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按云大姐的说法,这李将军正是马老丞相幕僚一类的人物,薛战既向马老丞相行过贿,那么见过这位李将军,也是情理之中。若他亲眼见到李将军杀害牛老丞相,那么所有问题便都解释得通了。”

    程明也点头说道:“马老丞相与牛老丞相本是对头,他派李将军行此事也并不奇怪。其子‘马总督’先前下手如此狠辣,只怕也是同谋之人。”说罢又咬牙切齿的说道:“我先前还道他是职责在身,本也不怪他杀了大哥,但他若才是真凶,我必饶不了他。”

    步盈芳回想起自己与马跃天交手时,其根本不给自己解释机会,心下也十分赞同,说道:“虽没什么决定性的证据,但只怕也八九不离十了。”她想起一事,又说道:“云大姐要我们十五日后去平春告之她消息,如今只过得十日,但我却需回去找姑父了,云大姐那厢就麻烦程寨主了。”

    程明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一事,又问道:“梅少庄主一事,是否要一并告之云总捕?”

    步盈芳沉吟半晌,终于摇了摇头,说道:“还是先不用了吧。至少我得先弄清楚,到底是我姑父谋划指使、还是我表姐独断所为。”

    程明奇道:“据那张鹏所言,梅盟主对此毫不知情。那张鹏都被吓成那般模样了,该是不敢再说谎了吧?”

    “确实如此。”步盈芳点头说道,“但也有可能那位张兄,才是毫不知情的人。”

    ……

    石城金陵、吴太祖孙仲谋便曾在此称王、继而称帝,更将金陵改名为“建业”,以示其帝王大成。

    金陵虽是扬州治所,但要论“江南”,则真的就是紧靠长江南岸,也就是整个江南之地最北处了。梅弄玉是“江南武林盟主”、却不是“扬州武林盟主”,选在对江南来说十分“偏僻”的金陵城处理事务,到底意在何为?

    步漫芳简直想都不敢再想下去。

    她父母早亡,是姑父将她一手养大、更传授她一身武功的。就算姑父、表姐真想要称王称帝,她就算不支持,本也不会反对。

    但如今则不同了,她既已决心跟定了的她刘大哥,迟早也会是回雁门的掌门夫人。回雁门弟子虽不得过问九鼎之争,行事却需以天下百姓为重。

    若是无恶不作的昏君暴帝,“造反”自然反倒是义举,但当今的小皇帝只是急功近利,却并非昏庸、更非残暴,强攻雨真之举虽使得将士之家夫离子散、但毕竟先前有牛贤季所治出的“盛世”底蕴,除了遭了贼害的地方,倒还不至于惨不忍睹。若以此为由造反,虽或能拢得民心,其实是给外忧还添上内患,只会让黎民百姓过得更加凄苦。何况梅兰竹还私纵、役使奸商贼徒,更是回雁门弟子不得姑息的“大恶之事”。

    可惜的是,此时步漫芳还不知那些遭了贼害的地方,正是她表姐役使贼徒故意惹出来的,否则她只怕当场便要杀回万梅庄“大义灭亲”了。

    她如今只希望姑父能不要参与其中。

    但她该怎么从姑父处探得消息呢?她当然不能直询此事,甚至不能将表姐之事相告,否则若她姑父当真是共谋,说不定便得直接撕破脸了。

    她及刘大哥二人联手,要胜过她姑父并非难事。但她姑父既是江南武林盟主,倘若其真在金陵谋划大事,如何会没有帮手?只要再多得一、两个一流高手相助,她和她的刘大哥就难免只能“走为上策”了。

    更何况她若非万不得已,又如何愿和姑父动手?

    所以步漫芳进得这“万梅庄”的大门之时虽有满腹话语想询问姑父,但待她进到屋中、见到梅弄玉之后,竟什么也没问,只是深鞠了一躬,说了一句:“拜见师父。”便退到了一旁。

    刘淳杰反而走到她方才所在的位置,抱拳行礼说道:“晚辈刘淳杰,拜见梅盟主。”

    梅弄玉立即还礼说道:“刘少侠来我扬州,是我扬州百姓之福,我向少侠道谢都来不及,少侠何必客气。”

    刘淳杰微微一笑,说道:“晚辈因自身不查,惹来一堆麻烦。晚辈但求自保之事,却被传得如此中听,实令晚辈汗颜。”

    梅弄玉笑道:“好,‘重其行而不骄其言,立其德而不居其功’,是我江湖男儿该有的模样。漫芳能得少侠这么号人物相中,确实是她的福气。”

    刘淳杰仍是微笑说道:“看来梅盟主知道晚辈同芳妹是为何而来的了?”

    梅弄玉点了点头,忽然大笑说道:“其实那只不过是我那好事的女儿自作主张,我根本不甚知情。何况要我看来,刘少侠方才那个回答,就足够过我这关了。”他顿了顿,又微微一笑,接着说道:“但刘少侠既然来了,不妨和我过上几手,此事并不在‘关卡’之内,刘少侠是胜过我也好,没能胜过我也罢,都算过了我这一关。只是我听说少侠一招便击败了我那不成气候的女儿,倒是有些技痒罢了。”

    刘淳杰点了点头,便跟着梅弄玉走出大堂,走进了庭院之中。

    步漫芳赶紧跟着二人走了出去,她知自己姑父既成了江南的武林盟主,整日处理事务不说,恶人自也闻风而逃,就连江南武林同仁,又如何敢要盟主陪同切磋过招?因此确是少了许多与人动手的机会,此时不肯放过施展机会,确也说得过去。

    但这并不表示梅弄玉就是真心想同刘淳杰切磋了。步漫芳凝神戒备,以妨姑父要趁机对她刘大哥不利。

    二人不多时已站在庭院两侧,刘淳杰知梅弄玉是前辈,绝不会先他出手,行了一礼之后,右手一掌“平沙落雁”便劈将过去,梅弄玉身形不动,忽将右手一抬,食指便指向了刘淳杰的来掌,于是刘淳杰若不变招、收势,这一掌反而要撞在梅弄玉一指之上。

    但刘淳杰先前在伏牛山与那一袭黑衣的马跃天交手时,已遇见过相似之事,此时自也应付自如,左手一记“雁字回时月满楼”便甩了回去。

    但待他这一手转完,梅弄玉的手指又像是早在那等着他似的,封上了他左掌的去路。刘淳杰身不待停,右掌又是一记“雁影分飞”,但他这招有了变数,不再是分袭梅弄玉双肩,而是打向梅弄玉左前胸口与中腹。

    岂知梅弄玉身形依然不动,仍以右手食指逼得刘淳杰不得不回手。

    刘淳杰这才吃了一惊,他回雁门这一手“雁影分飞”本是“一剑化两剑”的妙招——那日他以此招伤了胞姐刘绾素,刘绾素当时就如双肩同时中剑一般——此时他依芳妹指点,将剑意化于掌意,虽不能说已完全融会贯通,却也已十分精妙。但他“一掌化二掌”、梅弄玉也“一指化二指”,根本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破绽空门。

    刘淳杰咬了咬牙,“鸿雁长飞光不度”、“沙上不闻鸿雁信”、还有他最为擅长的“衡阳雁去无留意”,各般变化全都使了出来。但二十余招过后,梅弄玉仍是一指便封死了他所有变化。

    刘淳杰忽然想起自家芳妹那日单用一招“岁寒三友”,便和自己拆了百余招,自己全凭“惊鸿”偷袭,这才胜了芳妹一招半式。此时梅弄玉这一指比芳妹那招“岁寒三友”还精妙,他用的却还是并未融会贯通的掌法,自知这样打下去也只是死缠烂打而已,只得向后跃出圈子,抱拳说道:“晚辈认输了。”

    梅弄玉微微一笑,说道:“刘少侠只用一个月,便将这要义领悟的比我女儿还深了,难怪她远非你敌手。”

    刘淳杰还未答话,步漫芳却抢着道:“师父,弟子只是将您告之弟子的道理教给了刘大哥,却没将“梅”字诀的要义说给刘大哥听,也不算坏了万梅庄的规矩吧。”

    梅弄玉点了点头,说道:“道理是天下武人共有的东西,我只不过是恰好悟出来罢了,如何便能据为己有?漫芳但教给你‘刘大哥’不妨。”说罢又侧头一笑,喃喃自语道:“能和牛老丞相有姻亲关系,也是我的福气。”

    他这后半句话声虽低,但刘淳杰、步漫芳二人自是听到了的。刘淳杰不禁长叹了口气,他听自家芳妹说过梅盟主十分尊敬牛老丞相一事,梅盟主如今既在为此感慨,他自也不好说出“自己如今不配认其爷爷”这等不知趣的话。

    更何况他不看便知,自家芳妹此时必然在看着手上的玉镯子“傻笑”。

    他三人各怀心事,沉默半晌,梅弄玉忽然问道:“刘少侠,倘若你知是谁害死的牛老丞相,你是否会为他报仇?”

    刘淳杰摇了摇头,说道:“我是要查清此事真相,以免他死得冤枉。但是否要报仇,则要视情而定了。”

    “视情而定?”梅弄玉不解的问道。

    刘淳杰点了点头,说道:“倘若是他先害了旁人,旁人本就是来找他报仇的,我就不得‘再报回去’了。”

    “‘冤冤相报何时了’,回雁门果然开明。”梅弄玉也点头说道,“但牛老丞相一代贤相,就算与人结仇,也必是他人之错,刘少侠又何必多虑?”

    “那倒也未必。”刘淳杰摇头说道,“便是名声再好之人,旁人也未必能知道他私底下的所有事情。”他说这话时紧盯着梅弄玉,想看梅弄玉会有什么反应。

    梅弄玉果然微笑道:“刘少侠心思慎密,果然令人佩服。”

    刘淳杰也微微一笑,没有再说话。

    步漫芳虽盯着手头的镯子,却仍是留心听着姑父现情郎对话。此时听得二人皆话中有话,尤其是姑父这句“心思慎密”,无疑是承认了情郎指认之事,虽早有准备,终不禁心下大伤。

    于是她只有低头问道:“姑母近来可好?侄女想拜见一下姑母。”

    梅弄玉仍是微笑着摇头说道:“你姑母已卧病多时,不便见外人,还请你见谅。”

    步漫芳什么也没再说,只是忽然跪下来,向着姑父连磕了十二个头。

    她姑父既已将她称作“外人”,又用了“见谅”这样客气的言语,她还能怎么做。

    只见她缓缓站起身,拉起情郎便向外走去。身后的梅弄玉却依然笑着说道:“倘若刘少侠想要与万梅庄一道为牛老丞相报仇,万梅庄随时欢迎。”

    刘淳杰还待回应,但拉着他的芳妹却未停下,二人不一时便消失在了这“万梅庄”中。

    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梅弄玉忽然也苦笑了起来。

    因为就在这一日之中,这已是他第二次受得这“一十二拜”了。

    ……

    金陵郊外,步漫芳依在刘淳杰身上,二人听着江浪拍岸之声,却已沉默了一个时辰有余。

    二人身体虽紧靠在一起,心下却想着各自的事情。

    步漫芳当然是在想着姑父、表姐的事情,她先前虽放任江湖,却依然是算是万梅庄的弟子。但方才的“一十二拜”,正是同师门恩断义绝的意思。

    她虽不后悔,但那毕竟是教养了她多年的姑父、陪伴了她多年的表姐,却教她又如何不会难过?

    刘淳杰则一直在琢磨梅弄玉那句:“倘若刘少侠想要与万梅庄一道为牛老丞相报仇,万梅庄随时欢迎。”他不知道梅弄玉到底是什么意思。

    其实他当然明白梅弄玉的意思,梅弄玉要说的显然是:他不但已知道是谁杀了牛老丞相,而且这还和其谋划十分相关。

    刘淳杰想不通的是,为何“为牛老丞相报仇”能和“造反”之事联系到一起,难道竟是小皇帝自己派人杀了牛老丞相?

    但凭他现在所知到的,当然想破脑袋也不会想通,他摇了摇头,终于叹了一句:“好在他觉得我还能为他所用,这才没像你先前猜的那样会同我们撕破脸皮,否则要真打起来,我只怕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步漫芳也叹了句,终于说道:“刘大哥,你不必妄自菲薄,你武功可能是比不上他,但也绝对差不了那么多,你只是中了他的计罢了。”她本就旁观者清,又时时戒备着梅弄玉会对她刘大哥不利,当然比刘淳杰更看出了其中关键。

    “什么计?”刘淳杰当然不知道梅弄玉使得是什么计,否则他也就不会中计了。

    “他的轻功是软肋,你的轻功是绝学。他故意站着不动,你碍于他是前辈,也不好像上次‘偷袭’我一样用‘惊鸿’对付他,他自然大占上风。”

    刘淳杰摇了摇头,说道:“但他再怎么说也是只用了一根手指便能对付的了我的双掌,他要用上全力,我便是使开‘惊鸿’,这回也真就只能是‘逃命功夫’了。”

    步漫芳微微一笑,说道:“刘大哥,你先前明明有所长进,怎么这时又糊涂了?万梅庄的功夫,一根手指也好、两只肉掌也罢,其中并无太大区别啊!”

    刘淳杰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他毕竟学得这道理时日尚短,虽已有小成,但终究没有他芳妹理解的那么深刻。

    步漫芳叹了口气,反问道:“刘大哥,你方才使的那数十招,左右掌虽不断变化使用,却从没双掌齐出过吧?”

    刘淳杰心下雪亮,说道:“不错,我这掌法既是从长剑剑意而来,单掌已倾尽全身之力,便是再加上另一只手掌,反而会碍手碍脚。”

    步漫芳终于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其实长剑剑意也能化作双掌之用,但那不过只算是多了一般变化,威力上确实也不会更厉害。所以我姑父……所以梅弄玉那一指,虽不说用尽了他平生所学,至少也有七、八成的功夫在里面。刘大哥若轻功、剑法齐出,他未必能占你多少上风。”

    刘淳杰终于恍然大悟,他正要说句“惭愧”,却忽然发现,方才说到二人功夫时好不容易有了笑颜的芳妹,此时又变得十分消沉起来,知是她方才硬将“我姑父”改口成“梅弄玉”所致,不禁心下大痛。

    于是刘淳杰便装出一副十分得意的说道:“其实你就算现在仍当他姑父也无妨……不对,你必须还当他是姑父,否则我方才辛辛苦苦过的关,岂非不做数了?”

    步漫芳知情郎是故意提起此事来哄她开心,虽当此郁郁之时,也不禁颇为甜蜜。她微微一笑,也佯嗔道:“就算做数,三关你才过了两关,又在那得意个什么劲?”

    刘淳杰又故意摆出一副颇为惶恐的模样,抱拳说道:“是在下得意忘形了,烦请步姑娘赶快告诉在下,这第三关该当如何?”

    步漫芳又嫣然一笑,忽然闭上双眼,把头凑了过去。

    她虽没说出这第三关是什么,但任何人看到她这副模样,都知道她想要自己的情郎做什么。

    然后她就算再想要说出这第三关是什么,也变得说不出话来了。

    ……

    “八骁之首”的唐括明既献中都而降,雨真军队自然更是兵败如山倒。燕唐三军不出十日又拿下了北京、东京、咸平三路及临潢府路的一大半地盘。所占之地已超过了十五年前的幽州,大军已直指雨真京城所在的会宁府。

    但李通达与马跃天却没有再打下去的意思,已准备“班师”回朝。

    他们如真灭了雨真,功高震主,说不定小皇帝便要“先下手为强”了。

    更何况他们算计已定,可以行事了。

    “恩师不想去和完颜雄打个招呼?”马跃天笑着问道。

    “只要他还活着,我也活着。这招呼总有一天要去打的,又何必急于一时?”李通达也笑着答应道。但他话锋一转,又正色说道:“但我们要再不回京城,只恐时机稍纵即逝。到那时,我们说不定就得以雨真之名反过来攻打燕唐才行了。”

    马跃天点了点头,一面盘算一面说道:“中军起先就由恩师所掌,此番又建功最多,诸将已有八九成是我等心腹,想必不会有误。东军先前为唐括将军所阻,立功最少,但此时唐括将军既率其军守住幽州,诸将纵有不服我等之心,到时也鞭长莫及。唯南军诸将就难说了,张将军虽是我等一方,但南军大将汤龙及其弟扬州指挥使汤虎则和我等并无交情,荆州指挥使郑传忠更曾是牛贤季的心腹,只恐到时会成我等阻碍。”

    李通达点头说道:“正因荆州军几乎全是牛贤季的心腹,我们先前才不能随便对付他们,否则反倒会引起小皇帝的怀疑。但燕唐南军向来主习水战,二位汤将军与郑将军若想单凭南军便阻我中军,实为不智。更何况我已同张将军说好,倘若汤大将军敢来阻碍我等,他益州军便与我等心腹所辖的扬州二十营一同阵前倒戈,到时二位汤将军和郑将军纵是孙武再世、淮侯复生,只怕也无回天之力。”

    马跃天微一沉吟,又道:“恩师莫忘了还有御林军。”

    李通达笑道:“阿天也莫忘了,那御林军是谁操练的。”

    马跃天失笑道:“是了,那御林军名义上属中军,虽说由各王爷统领,不奉中军大将之命,但平日里却还是和州军一道由恩师统一操练。那御林军虽都是以一当十的精锐,恩师自是早便留好了对付他们的手段。”

    李通达点了点头,说道:“阿天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地方吗?”

    “没有了。”马跃天叹了口气,对仍远不及家师的自己感到不满。但他还是立即便露出了那副诡秘的笑容,说道:“那我们现在便回京向小皇帝‘请安’吧。”

    ……

    “妻子”这一词十分奇妙。

    “妻子”有时指的是妻与子,如白乐天《自喜》的“身兼妻子都三口,鶴與琴書共一船”,有时又单单指“妻”而不指“子”,如杜工部《新婚别》的“结发为妻子,席不暖君床”。

    步漫芳此时当然还只是“妻”而不是“子”,事实上她这个“妻”连门都未过,又如何会有“子”?

    但尽管如此,步漫芳还是觉得够奇妙了,她实在没想到,自己能先于自己的胞妹步盈芳定亲。因为在不到两个月之前,她还对这等事十分不感兴趣,而她胞妹步盈芳却已想象自己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如意郎君”想象了好几年了。

    步漫芳又想起了那个提前送给了自己“定亲礼”的刘绾素,她的刘姐姐本也是符俊“未过门的妻子”,如今二人却如同仇人一般不死不休,当真教人不胜唏嘘。

    好在她的刘大哥虽幼时与那符俊义气相投,但至少在这点上与那符俊完全不同,所以虽同样是“回雁门衣钵弟子的未婚妻子”,她却比刘绾素幸运多了。

    她当然不会去多想“符俊并不爱刘绾素”这一原因,就算想到了,她也仍然会怪符俊不肯把话说得清楚明白。

    因为刘绾素对她好,她当然便站在刘绾素这一边。

    哪怕刘绾素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恶人,她也要先“投桃报李”,再考虑是否“为民除害”。

    这便是江湖中人恩怨分明的性子。

    但这个“恩”当然也要视情而定,并不是每一份“定亲礼”,都会让她认为,这是需要她“报李”的“投桃”。

    至少她自己的未婚夫婿送她的“聘礼”,就让她哭笑不得。

    刘淳杰竟送了一张纸给她!

    一张纸本来不是什么问题,刘淳杰就算送给她一张草纸,她也会当成宝贝。

    但这偏偏是一张十分精美的信纸,上面还写着六十个字。

    写着字本来也不是什么问题,刘淳杰就算写满了她的缺点,她也会尽量改掉自己的毛病。

    但这六十个字非但不是责备人的话,还是一首夸赞人的词。

    是首词当然就更不是问题了,刘淳杰填的词,她更该是珍惜之极才对。

    但这首词,夸赞的竟不是她!

    “大浪涛天惊贼动,开弓误射佳卿。

    匆身一瞥竟成铭。姣颊银似月,秀目亮如星。

    莫道西湖无限好,寒梅岂足相惺?

    春来游步满芳庭。千花都不展,惟有自娉婷。”

    步漫芳终于还是把这首《临江仙》给念了出来,但从她的声音中可以明显听出,她先是震惊、然后是难过、最后则不禁觉得好笑。

    她如何会不知道这位教她未婚夫婿“匆身一瞥竟成铭”的人是谁?

    正如她前些天自嘲说的那样:“一个终日无所事事的人,自是有很多工夫去打听自家人之事的。”那时的她连梅兰竹和符辉的事情都打听得一清二楚,如何会不知道胞妹的行程?

    只是她先前还以为刘大哥确实是没见着胞妹罢了——毕竟纵是两船相遇,只要有一人不在船头,二人也不会相见。

    岂知二人不但相见了,还教自己的未婚夫婿“成铭”于心了。

    更教步漫芳哭笑不得的是,这首词的后阕虽显然是为她而写的,但夫君恰好只嵌用了她姓名中的“步”、“芳”二字,却偏偏没有用与胞妹不同的“漫”字。虽说用“满”字也庶无差别,但她二人既是孪生,爹娘给二人取的名字本就是一个意思——若说“满”、“漫”二字同义,那“满”、“盈”二字又如何不是同义?

    所以这后阕虽写的是她,说成是她胞妹也毫无问题,加之前阕本就是她未婚夫婿认错了人所成,于是这整首词便是在夸赞她胞妹步盈芳的了。收到这么一个“聘礼”,又教步漫芳如何能不既想哭又想笑?

    刘淳杰见芳妹脸上阴晴不定,怎么也不像是开心的模样,自是大出意料。他当然并不是真的想用一首词来当“聘礼”——他们江湖中人结亲,压根就不需要三媒六聘——只是他认为此时二人嫁娶已定,正是他“坦白”先前之事的最好时机。他便为“芳妹”填了首词,想以此来讨未婚妻子的开心,也免得其责备自己为何不早早便“坦白”了此事。

    这首词是他从万梅庄出来之后才慢慢填成的,那时他已对自己的芳妹家世也已有了解,连影射步家的“西湖”都给填了进去。但他既是想乘机“坦白”先前之事,当然还是上来便写到了“二人”于那沔水汉江初遇时发生的事情,他之所以选用《临江仙》来填赋,更有将那初遇的“芳妹”比作江中仙子的意思。

    岂知事与愿违,他的未婚妻子非但没有开心,反而露出了一副教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对的模样。

    于是刘淳杰只能默默的等待芳妹回应。

    只见步漫芳又沉思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长叹一声,摇头说道:“这东西不应该给我。”

    “那、那该给谁?”刘淳杰还是没能理解自家芳妹的意思。

    “给她。”步漫芳忽然指着数里开外一个身影说道。

    刘淳杰顺着芳妹的手头看去,便大吃一惊。

    他当然没能看出那人是谁。那人的身影动得极快,不用说样貌,就是身形也看不清楚。

    他唯一能看出来的是,那人施展出来的,正是他回雁门冠绝天下的轻功,而且竟已修到了“轻鸿”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