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过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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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既结情人当定嫁 虽成古者竟还阳

    步盈芳醒来已经是日中午时,她虽算不上宿醉,头也没疼的那么厉害,但毕竟还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这并不只是酒的缘故,更重要的是,借酒浇愁之后虽然能使人暂忘烦心事,但酒醒以后却必然只会更加难过。

    但步盈芳此时酒醒,想起的并不是表姐梅兰竹,而是“符姐姐”符巧心。昨夜痛饮时她虽为“同表姐分道扬镳”之事愁恼,可那毕竟不是她的错误。而符巧心这事就不一样了,无论怎么看,都是说了谎言的她之不对。

    更何况她还要和符巧心一道上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之后见到符巧心该说什么。

    但好在她也没花太多工夫在这件事上。

    因为她忽然发现,符巧心压根就在她的房间里,就坐在她床对面的椅子上。

    “符、符姐姐,对不起……”于是带着酒意的步盈芳,一下便说出了这“之后见到符巧心时的第一句话”。

    ……

    万梅庄外,步漫芳偎依在刘淳杰身边,却想着一群别的男人想出了神。

    那群男人就算加起来,也比不上刘淳杰零星半点,但她却还是不禁想到了他们。

    那群男人当然就是半年前她回万梅庄时,她表姐梅兰竹告诉她想要娶她姐妹的那群男人了。

    那群男人虽然被她不屑的称之为“幺麽小丑”,但她其实还是有些感谢他们的。倒不是她真的看得上其中的谁,只是这些觊觎她姐妹美色的人,也是天底下唯一能不“厚此薄彼”看待她姐妹俩的一群人了。

    当然,她并不是因为这原因才想到那群人的。她只是想起当时她十分不屑的告诉表姐:“这等幺麽小丑,姐姐把他们赶出去便是!”如今却亲自带回一个男人来求亲,令她自己也不禁羞得双颊飞红。

    但她当然也不会承认自己是带刘淳杰回来求亲的,她只会告诉自己:“江南没有人会比万梅庄更为熟悉江湖中事了,我只是带着刘大哥查探真凶,顺便让他过了表姐、姑父所设之‘关’罢了。再说他就算过得这两关,最终还是要由我决定,我只是要考校他的本事,又不是马上就要嫁给他!”

    但很显然,梅弄玉都教步盈芳去查同一案事了,如今步盈芳还未归来,梅弄玉又能比他们多知道什么消息?而她那个几乎足不出庄的表姐就更不用说了。所以步漫芳这个理由,最多不过骗骗她自己,还有对万梅庄不甚了解的刘淳杰罢了。

    更何况她连刘淳杰都没有骗到,刘淳杰虽对万梅庄不甚了解,却十分了解这样“蹩脚”的理由——他自己在如意楼时也曾一本正经的给自己找过类似的“借口”。

    但刘淳杰既然也做过类似之事,此时又如何会不明白芳妹的用心良苦?他自己也早已认定“非芳妹不娶”,虽此事稍显急躁了些,但正如他芳妹所说,只是先过了其家里人的考校,又不是会马上成亲,他又有什么理由反对呢?

    更何况他们既已不再怀疑言骏,如今手头相当于没有任何线索。就算刻意去寻查,也不知道该上哪去查些什么,倒不如先做些其他事情,也许反而会发现意想不到的收获。

    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也早就想见一见这位江南梅盟主了——尽管他们得先去荆溪的万梅庄通过梅少庄主的“考校”,才能再去金陵的“万梅庄”拜会梅弄玉。

    ……

    万梅庄会客厅,梅兰竹听完二人来意,果然是抱歉的摇了摇头。一心赶制《万梅送雪图》的她,手头又如何会有连一直在追查此事的二人都不知道的消息。

    但当步漫芳红着脸又将另一来意相告时,梅兰竹楞了一楞,然后便大笑起来,向着刘淳杰说道:“哈哈,刘少侠近来侠名远播,我说怎么会和我这个“自了汉”的表妹一道来我万梅庄呢,原来竟为此事而来,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刘淳杰微微一笑,说道:“少庄主见笑了,芳妹近日同我一道闯荡江湖,早便不是先前那般模样,‘自了汉’一词,请少庄主休要再提。”此时同他说话的既然是他芳妹的表姐梅兰竹,他自然也不能像对付傅雄那样太过失礼,但他这副不威自怒的模样,倒也教梅兰竹心下感到一丝凉意。

    但梅兰竹毕竟已是一庄之主,又焉能被刘淳杰这样吓到?只见她一面点头、一面继续笑着说道:“不错、不错!这样便更加可喜可贺了、可喜可贺了!”

    刘淳杰听梅兰竹语气中仍有讥嘲之意,还待再说些什么,步漫芳却掐了他一下,又白了他一眼,他这才收起声来。

    只见步漫芳也微微一笑,说道:“表姐要笑不妨,但做妹妹的可是认真的,其实妹妹就算是学姑妈那般,直接同刘大哥私定终身也没什么不行的。妹妹记得表姐设下的这些“关卡”,也算是对表姐十分敬重了,表姐又何必只在此‘耍嘴皮子’?”

    梅兰竹见说,目光如锋,冷笑道:“看来你对你的‘刘大哥’很有信心了?”

    步漫芳笑着应道:“如果没有信心,今天我就不会带他来了。”

    刘淳杰见芳妹方才阻止自己,还道她是不想自己与梅兰竹起争执,岂知不一时她自己便和梅兰竹针锋相对了起来,楞在那不知该说什么好。

    梅兰竹又直勾勾盯着步漫芳半晌,终于叹了口气,说道:“好吧、跟我来吧。”

    ……

    步盈芳梳妆完,又向符巧心深鞠了一躬,说道:“符姐姐、我欺骗了你,你要打要骂,我绝无怨言。”

    符巧心却摇了摇头,说道:“我昨夜想了一夜,其实步姐姐做的没什么不对。就算步姐姐那日同我说了真话,我也一样会十分难过。说不定还会影响我们上定军山的事情。步姐姐为大局着想,我却在那自怨自艾,我果然比不上步姐姐。”

    步盈芳见符姐姐自责,正待说些什么,符巧心却摇手示意教她先不要打断,又接着道:“其实师兄意不在我,我早就知道。我也从没想过要成为师兄的妻子,只要能时常伴在师兄左右,我就心满意足了。但我昨日听得步姐姐也对师兄有意,还是不禁露出那副模样,反倒惹得步姐姐自责,其实错的是我,该被打被骂的是我才对。”

    步盈芳也叹了口气,说道:“既然都有错,那便不必再提了,只是我自己也不过是一厢情愿,符姐姐也用不着说什么‘比不上我’,我俩半斤八两,都是单相思而已。”

    符巧心却摇了摇头,说道:“师兄眼中虽没有我,我却无时无刻不注视着他,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又岂会不知道?步姐姐这般美若天仙的容貌、这般柔中带刚性子、这般急公好义的心肠,没一样会不教师兄动心,倘若师兄知道有步姐姐这么一号人物对他朝思暮想,只怕连这数千里之遥都不惧,立即便飞奔过来了。”

    步盈芳听得心下甚喜,却仍幽幽问道:“会吗?”

    符巧心点了点头,说道:“会的。”然后忽然又叹了口气,说道:“步姐姐,我可否拜托你一件事。”

    步盈芳也点了点头,说道:“符姐姐但说不妨。”

    只见符巧心微微一笑,半晌才说道:“师兄和步姐姐成亲后若是不住在回雁峰上,能否让我也同住一处?我不会打扰二位,只要能每日看到师兄,那就够了。”

    “我答应你。”步盈芳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倘若我真的能和他成亲的话。”

    “谢谢你。”符巧心长吁了口气说道。

    步盈芳却打量了符巧心半天,忽然道:“符姐姐刚才好生将我夸了一番,其实符姐姐自己才是个无论容貌、性子、心肠都是一等一的好姑娘。就算令师兄没那眼光,宁可挑我也不挑符姐姐,符姐姐也没必要为他终生不嫁吧?更何况令尊正是令师兄的恩师,他若误了符姐姐一辈子,符掌门难道就能置身事外?”

    符巧心又笑了笑,说道:“步姐姐不必担心,我爹爹绝对不会插手我们小辈间男女之事,他最多不过找个他觉得还不错的‘淫贼’来帮我,然后看我会不会移心到这个‘淫贼’身上罢了。”

    步盈芳见说,苦笑着说道:“其实胡兄还算是不错的人了,符姐姐情不在他,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却又何必对他冷嘲热讽?”

    符巧心也苦笑着说道:“他是没去纠缠步姐姐,步姐姐不知道他有多烦人,又有多自以为是。”只见她顿了顿,忽然正色说道:“其实我偷偷进到步姐姐房间来,正是想请教一件与这‘淫贼”有关的事。”

    步盈芳见符巧心忽然变得十分严肃,于是也默不作声,只是点了点头。

    只见符巧心一字一句的说道:“昨日两位单兄开那‘贼***笑时,步姐姐说的那位‘挥符胡飞’,却是何人?”

    ……

    梅兰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对大表妹冷嘲热讽,进而针锋相对。

    她当然不是局外人的傅雄,也不是局内人的步盈芳。她既不会像傅雄那般毫不知情,也不会像步盈芳那般毫不领情。

    江湖人中,对步漫芳最没有成见的本就该是她父母与她了。

    更重要的是,此时本是她结纳刘淳杰的大好机会。结纳了刘淳杰,步漫芳自然也会一道为她所用。

    就算是步漫芳半年前回庄之时,二人都还有说有笑,毫无芥蒂。但这更该她好言好语的时候,她却反而变得出言不逊起来。

    其实她应该知道是为什么的,只是她不肯承认罢了。

    她就是在嫉妒步漫芳。

    刘淳杰和步漫芳相识不到一个月,就已经来“上门求亲”了,而她枉自思量了那半年多的“符辉”,却连想见其一面都求之不得。

    她就算心下不承认这事,却也难免念念不忘。又如何还能给刘淳杰、步漫芳好脸色看?

    所以梅兰竹此时已自顾自便跃到了剑桩上,依然冷冷说道:“你都告诉他规矩了吧,告诉了就上来吧。”

    只见步漫芳微微一笑,凑到自家情郎耳边,悄声了一句话,然后又大声说道:“好了,开始吧!”

    刘淳杰却楞在了那里,半天才回过神来,终于也跃上了剑桩。

    原来步盈芳对他说的是:“刘大哥,你可千万要手下留情。”

    ……

    步盈芳不知道为何这位符姐姐会在意“挥符胡飞”这个名头,连她自己都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头。这只不过是她为了讥讽当时把什么都倒过来说的单家兄弟,故意也把“飞狐符辉”这四个字颠倒过来罢了。

    但她终于还是把她所知道的这“飞狐符辉”的事情从头到尾告诉了符巧心,虽然她自己所知也不多就是了。她只不过是得这符辉相助过一次、又被其嘲笑了一番,最后再从表姐梅兰竹口中知道其名号罢了。

    步盈芳所知道的虽然不多,却讲的十分详细,就连那符辉形同鬼魅的轻功、送给表姐的匕首以及她们最后推断的“建安人”一事,都原原本本的告诉了符巧心。

    “这符辉也姓符,难道是符姐姐的亲戚?”只见步盈芳说完符辉之事,终于把这想问的问题也给问了出来。

    “不,我并没有一个唤做‘飞狐’符辉的亲戚。”符巧心摇着头说道。但她又忽然一顿,用一种极为奇特的表情说道:“但我曾有一个人称‘飞雁’符俊的哥哥。”

    ……

    刘淳杰不清楚为何芳妹要叫自己手下留情。

    他这二十余日来虽依着芳妹指点,试着将剑法融会在拳掌功夫之中,使得拳掌功夫已大有长进,但毕竟时日有限,比之自家芳妹还是相去甚远,哪怕连轻功都施展出来,还是败多胜少,就别说对手还是芳妹的师姐了。

    刘淳杰见梅兰竹跃上剑桩,一眼便看出其轻功远在尚未融会自己所授心法的芳妹之上。但刘淳杰却不知道,这位梅少庄主也就只有这一点胜过他的芳妹而已。步漫芳虽告诉了他万梅庄许多事情,却总不好“自吹自擂”的说自己功夫远胜自己的表姐、胞妹。

    更何况这位梅少庄主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又教他如何敢怠慢。

    梅兰竹这么游刃有余并非没有道理的,回雁门“轻功”、“剑法”双绝,但拳掌功夫则要平庸不少,这是江湖中众人皆知的事。加之她所识有限,在她心里,只道除那个令她朝思暮想的“符辉”轻功天下无双以外,其他人轻功再高,也不会比她那轻功大进的表妹步盈芳厉害多少,而步盈芳在这剑桩上也败在了她的手下,她便根本不会觉得自己会输给刘淳杰。

    梅兰早年本就有些妄自尊大,否则也就不会和步盈芳说出“天下英雄,唯表妹与竹耳”这样的狂妄之言了。虽说她如今接掌万梅庄,又有了更大的抱负,自也变得成熟稳重了不少,但她此时既嫉恨二人,却又不免只想着如何能给刘淳杰——确切的说是给表妹步漫芳——一个下马威了。

    所以她才向前跨出一步,就被刘淳杰一掌给打了下去。

    她根本没看出刘淳杰是怎么欺到她面前的,心下一惊,仓促中以“望梅止渴”招架,却没起到半点作用,右肩立即便中了刘淳杰一掌。

    这当然也不是说刘淳杰的武功真高明到一招便能胜过梅兰竹了,只是刘淳杰为了过这“万梅剑桩”一关,这些日子天天同自家芳妹拆解拳掌功夫。要知梅兰竹此时仍只修得“梅”字诀的皮毛,步漫芳使出的那招“望梅止渴”不知比表姐精妙了多少倍,对于已经习惯了自家芳妹这招的刘淳杰,应对梅兰竹自是已不在话下。再加上梅兰竹本就小觑了刘淳杰的轻功,压根没想到刘淳杰竟能踏剑桩如履平地,分明她自己才是“火土相生”的一方,却被刘淳杰一下便欺到了面前,她仓促之间的一招“望梅止渴”,便是她自己的全力,也根本没能施展出来。

    刘淳杰本以为梅兰竹必会以“梅花三弄”、“粉破梅梢”、“落梅横笛”中的一招来拆解自己这招半生不熟的“鸿雁长飞光不度”,出掌自是没留半点余地,却没想到自己能一击得手。

    只见梅兰竹身子一歪,完全稳不住身形,一张俏脸竟向剑柄生生倒撞上去。这“万梅剑桩”用的虽是未开锋的钝剑,但以她去势之急,也难免身受重伤。

    刘淳杰吃了一惊,正待出手相助。忽然红光一闪,一道身影便从万梅庄后院的矮墙边窜了过来,抢在他前面一把便抱住了梅兰竹。

    原来步盈芳说的并没错,只要“忽然对梅姐姐痛下杀手”,这符辉必然会出手相救。

    “你终于肯现身了,终于让我见着你了。”只见梅兰竹躺在符辉怀中,笑着说道。

    那符辉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你终于肯现身了,终于让我见着你了。”刘淳杰盯着二人半天,竟重复了梅兰竹说的话。

    但梅兰竹说这话时,满是柔情。刘淳杰说这话时,却满是恨意。

    刘淳杰忽然便欺回步漫芳的身边,步漫芳见刘大哥回来,立即便开口教训道:“我都跟你说了,要你手下留情,你怎么……”但她说到此处,忽然又停住不说了,因为她的刘大哥压根没有看她,只是一把握住她帮忙拿着的那“孤鸿剑”的剑柄,只听剑啸长鸣,寒光闪动,这把名动天下的利刃终已出鞘。

    步漫芳吃了一惊,她当然听自己的刘大哥说过,他还从未以这柄孤鸿剑和旁人动过武,自其下山之后,甚至连出鞘都未曾有过。她不明白刘大哥此时拔剑是要做什么,本想一把拉住他问个清楚,可刘淳杰仿佛此时才第一次认真起来似的,其身法比步漫芳先前任何一次所见都还要快,她又如何能拉得住他?

    只见刘淳杰剑指那身披红斗篷、正在扶起梅兰竹男人,一招“衡阳雁去无留意”便飞上了剑桩。这是他最为娴熟的一招,他一上来便使出这招,显是对那个的男人没有留半点情面。

    那人待梅兰竹站好,身形一展,也飞身而起,同时将腰间之剑一并拔了出来。只见其站上剑桩,长剑一抖,竟也使出一招似是而非的“衡阳雁去无留意”来,从侧面架住了刘淳杰尽全力使出来的一剑。

    步漫芳又吃了一惊,她数日前才听自家刘大哥讲过,这招“衡阳雁去无留意”的要旨就在“无留意”三字,虽说使招时并不能当真不留余劲,却也绝对是“以攻为守”的一剑。但那人先前使出剑路的分明与她刘大哥如出一辙,到后面却“转攻为守”,以剑架剑,倒更像是该叫做“衡阳雁回有留意”一般。

    但刘淳杰却毫不吃惊,又是一招“雁影分飞”,分刺那人的左右二肩,那人长剑一抖,也使出一招似是而非的“雁影分飞”,但半招过后,却是直刺刘淳杰的胸口,在步漫芳看来,这招当然也应该叫做“雁影和合”才对。

    刘淳杰这招“雁影分飞”却未使完,没等刺中那人双肩,便又变招,使出那招“雁字回时月满楼”来,他身形一转,那人的剑自然也刺他不着。更重要的是,他想看看那人能将此招变成什么路数。

    那人果然跟着收剑,也使出“雁字回时月满楼”来,但寻常的“雁字回时月满楼”是剑随人转,呈“望月”之势削击对手上三路,最后再疾刺对手要害。而这人使出的“雁字回时月满楼”则只见人转,不见剑转,那人分明同刘淳杰一般转了一圈,但剑却一直指向刘淳杰,刘淳杰还差点撞到了他的剑上。

    步漫芳见二人把这“万梅剑桩”当成平地一般较量,本就十分吃惊。而那红斗篷的人使出的剑法出手时看似与她刘大哥相同,后半招却甚至可以说是相反的路数,令她更是匪夷所思。

    但她此时也知二人并不是生死相搏,只是自己的刘大哥在出题、那人在应对,自也安心了许多,于是便用心思考起这红斗篷男人的来路。

    她当然很快便想起了一个名字,一个她本来绝不愿意去提、甚至连想都不愿意去想的名字。

    但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大叫了出来:“‘飞雁’符俊、你是‘飞雁’符俊!”

    ……

    ‘飞雁’符俊的事江湖人几乎都听过,并不是他做了什么轰动江湖的大事,只是因为他死得十分可笑,又十分教人笑不出来。

    他因不想娶一个非要嫁给他的女人,所以跳崖自尽了,然后那女人后来也跟着跳了下去,就这么一个可笑又可悲的故事而已。江湖人嫁娶随性,就算世家儿女仍需媒妁,通常也不会有像符俊这样被逼到寻死的分上,所以符俊之事确是十分罕见。

    但这事毕竟是只关乎一家的“私事”,如果这事发生在别人身上,压根就不会有人在意。只是符俊是回雁门衣钵弟子,其生身父亲更是名震江湖的回雁门掌门,旁人就算想不知情都难,自也被江湖中传为警世之鉴。

    但这件事其实也并不是符掌门的错,甚至不是江湖中人的错,江湖中人也都知道。符俊后来被过继给了符掌门的兄长符云鹰,而那个非要嫁给他的女人,则是牛贤季的孙女牛绾青。

    符云鹰本就是个十分极端之人,就连“情”之一道也正是如此。他的定亲之人,牛贤季的女儿同其母一道染疾早丧,符刺史便一辈子不肯娶旁人为妻。正因如此,符云雁才会将符俊过继给兄长,也正因如此,当牛绾青想要嫁给符俊时,符云鹰自是非逼着符俊答应不可。

    所以符俊死了、牛绾青也死了,刘淳杰则变得极其厌恶符云鹰起来。

    步盈芳自也听说过此事,也知道符姐姐方才所说的那句“我爹爹绝对不会插手我们小辈间男女之事”显然也正与此有关。但她却没想到,这符俊就是符辉。

    一个死了七、八年的人怎么会是符辉呢?

    反过来想当然便十分简单了,这符俊只因不想娶一个非要嫁给他的女人,所以假装自尽,其实改掉了名字、躲到了建安。这一点步盈芳现在也能想到。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如果符巧心知道此事,此时又如何会专门来询问于她?但若她不知此事,又如何会知道这符辉便是改了名的符俊?

    这一点符巧心见自己马上又解释了出来:“符俊当年在建安少林寺同妙法方丈学过几年禅。回来还同我讲过什么‘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的禅机。当时我只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又如何能听懂他在说什么?问他是什么意思,他竟说道:‘飞雁符俊即是灰雁胡俊、灰雁胡俊即是飞雁符俊。’我见他越说越莫明其妙,只道他在胡说八道,也没往心里去,后来我爹爹将他过继与我伯父、发生了那等不幸之事,我心下难过,就更没去想那句话了。”只见她顿了顿,又接着道:“但我昨日听到步姐姐说到那‘挥符胡飞’,只觉十分熟悉,细想之下,其中的第一、第三字不正与‘灰雁胡俊’相同?我与师兄一开始就不觉得那符俊是个会自寻短见之人,只是苦于没他消息,也就只好当他死了。但此时想及此事,自是要找步姐姐问个清楚。”

    步盈芳点了点头,说道:“原来如此。”

    符巧心也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步姐姐方才提及‘许多建安人官话不准’之事,我这才明白那‘飞雁符俊即是灰雁胡俊’是怎么回事。想那符俊也没大我几岁,哪能懂什么真正禅机,不过是听得旁人喊错他的名字,便自以为悟得什么‘姓名即空’的道理,当真好笑。”她口中虽这么说,脸上却全无笑意,微一沉吟,又接着道:“但最关键的,还是步姐姐说的那‘形同鬼魅’的轻功,那正是符俊自称将我回雁门轻功同佛法‘融会贯通’的结果,妙法方丈虽没教他少林功夫,却告诉了他‘少林功夫从佛法中来’的道理,他便自行大改我回雁门功夫,还在我与师兄面前炫耀了一番,我听步姐姐提及此事,心下自是再无疑问。”

    步盈芳这才恍然大悟,但她忽然想起一事,急问道:“那、那个追着符俊自尽的姑娘呢?那她不是白……白……了吗?”

    符巧心苦笑了笑,却没正面回答步盈芳的问题,说道:“如果符俊死了,师兄一定会非常难过,但如果符俊还活着,第一个想杀了他的,也是师兄。这也是为什么我只叫‘符俊’,不喊‘哥哥’的原因。”

    步盈芳听说意中人竟想杀了其大师兄,不由得更是一惊,立即追问道:“为什么?”

    只见符巧心幽幽说道:“符俊只不过是他的义兄,那个姑娘却是他的亲姐姐。”

    ……

    “不错,我就是符俊。”那红斗篷见步漫芳喊出他的名字,立即跃回到梅兰竹身旁说道,“但现在我叫符辉。”

    “我知道是你。”刘淳杰“哼”了一声,也跃回了自家芳妹的身旁,又冷冷说道:“只有你才能使出那么莫明其妙的轻功、和那么莫明其妙的剑法。”

    步漫芳手心里直捏了把汗,她听自己情郎说过他和这位义兄的复杂关系。这位义兄可以说是被他亲姐姐害死的,但又反过来害死了他的亲姐姐。

    她的刘大哥分明是符俊的义弟,却反倒希望这符俊不要活着。因为只有这符俊死了,她的刘大哥才能继续当这符俊是义兄,继续伤悼、怀念这符俊,并把责任都推到那位“逼婚”的符刺史身上。但倘若这符俊果真活着,反倒成了刘大哥的“杀姐仇人”。

    她不知道如果她的刘大哥果真要取这符俊性命,她应该怎么做。她当然不能让自己的刘大哥吃亏,但看到这符俊和她表姐刚才的模样,她又如何能帮着刘大哥对其痛下杀手?

    更何况如果抛开她对刘大哥、对表姐的感情,单看这件事情本身,其实既不能说谁都没有错、也不能说都是谁的错,甚至就连那个她刘大哥极其厌恶的符云鹰,说来也有他自己的道理。

    她甚至不知道,倘若她的刘大哥真的杀了符俊,其自己又会不会极为懊恼后悔?

    所以她只能用双手紧紧握住情郎那只没有握剑的手,希望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莫明其妙?”只见那自称“符辉”的符俊笑着说道,“从小到大,你有胜过我这些‘莫明其妙’的招数一次吗?”

    “那只不过是你比我大了七岁而已。”刘淳杰冷冷的道,“如今你仍大我七岁,却已不是我的对手。还不肯承认其中的‘莫明其妙’?”

    “要再较量较量吗?”符俊长剑一摆,笑着说道。

    “较量就不必了,但如果你想死的话,我随时可以成全你。”刘淳杰也扬起长剑,依是冷冷的说道。

    然后两个人便不再说话,好像随时便会开始这场生死之战。

    “步漫芳!你的男人到底来求亲的?还是来杀人的?”梅兰竹忽然大声叫道。她和自己的小表妹步盈芳一样,并不清楚刘淳杰和牛贤季、牛绾青的关系,方才就算知道了自己的心上人“符辉”其实是回雁门的大师兄符俊,也只道这对师兄弟是在切磋较艺,此时听到刘淳杰口中竟满是杀意,这才赶忙质问起大表妹来。

    她本来还有些感激这刘淳杰的,因为正是刘淳杰方才那一掌才教她见到了这已不知朝思暮想了多久的“符辉”。但此时见刘淳杰又有要取心上人性命的意思,她当然便着急了起来。她看到二人较量,自也知道符辉与刘淳杰如今的功夫只在伯仲之间,胜负难料。但若是生死相搏,则步漫芳绝不可能袖手旁观,倘若步漫芳出手相助刘淳杰,那纵是她也相助符辉,也必然是有败无胜。

    “算了吧,刘大哥。”步漫芳终于还是拉住了刘淳杰持剑的手,说道:“以后的事暂且不说,但今天是你向我求亲的日子,何况这里再怎么说也算是我家,我不许你今天杀人、也不许你在这里杀人。”

    刘淳杰看了看自己的芳妹,终于点了点头,把剑收回了芳妹手中的剑鞘中。然后又看向符俊,大叫道:“今天就算了,但下次……”

    “下次你也不必杀他!”忽然,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半空中响起,生生打断了刘淳杰的说话。

    说话的自然不是步漫芳,也不是梅兰竹,这个声音是从万梅庄庄门口处传来的。

    然后只见一个下人急匆匆的跑进来说道:“少庄主,不好了,有一个打扮的十分奇怪的女人带着许多凶神恶煞的男人来到庄门前,自称是什么‘泥济根教’的‘美嘎弥’,本来指名要见二小姐,忽然又忽然便自说自话起来。”

    步漫芳苦笑了起来,这‘泥济根教’是传自胡桑国的魔教,教众十分不少,她出江湖时害怕胞妹对付不了泥济根教反受其害,便挑了泥济根教最大的扬州分坛,她在江湖中传出是胞妹所为的消息,但挑教坛时当然只会报上自己的名字,此时对方找上门来,当然也不足为奇。

    但这泥济根教的人为何又要来管她刘大哥杀不杀符俊呢?步漫芳却没想通是怎么回事。

    刘淳杰却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也运起内力,朗声问道:“为什么我不必杀他?”

    那女人的声音果然又传了过来,这次她声音中所运内力大的惊人,竟将庄中下人全都震到在地。就连刘淳杰、步漫芳听着都不禁心惊肉跳。

    只听那女人的声音说道:“第一,你不用杀他,因为你根本没有杀他的理由。第二,你不能杀他,因为有一个人更想要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