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过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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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休把别离倾憾恨 只教相见作思量

    襄阳其实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县,但既已被迁为一州之府,那么往来的人群,自也不在少数。在襄阳要雇到一艘大船,实是轻而易举的事。

    此时田家兄弟终于也和他们的名字一样,有了一身富贵的行头。刘淳杰虽不是挥霍无度之人,但也绝不会小气吝啬,他说要送兄弟二人一套衣裳,那自然是去这襄阳城最好的衣服铺子里,挑了两件最贵的教二人穿上。

    所以兄弟二人也变得风光起来,一走到江边,立即便有一群船家围了上来,比他们的新东家刘淳杰还要抢风头。

    刘淳杰趁机从江边溜回了襄阳城中,又从本地人那询到了云总捕的宅子所在。他当然是想趁兄弟二人打点杂事的时候,去拜会下云太平。

    可惜当他到了云太平的宅子才知道,云总捕头已受命跟着马大帅去伏牛山擒拿言骏去了。而他却正好从伏牛山回来,当真是“擦肩而过”。

    他当然也不知道那日和他在伏牛山上交手的黑衣贼子就是这位“马大帅”,所以他还在嘲笑马跃天此番要空跑一趟了,却没想到马跃天是为掩人耳目、故意为之。

    他此时既不知道马跃天的阴谋,本没有什么能厌恶这马跃天的理由,但这马跃天既然是马安国的儿子,那也绝对不会让他有什么好感。

    他既然原谅了牛贤季,那么令他父母双亡的责任,自是被算在了挑起战事的先帝和马安国头上,而他总不能再去怨恨早已故去的先帝。

    更何况在不知情的刘淳杰看来,马跃天也不过是个要重蹈其父覆辙的糊涂混蛋罢了。

    ……

    刘淳杰没见着义姐,甚至连“红枣”也没见着,只好闷闷不乐的回到江边。他虽知符云鹰此时还在江陵城为牛贤季操办丧事,但云太平既然不在,他也没理由在这州府之处呆上太久。

    然后他便惊呆了。

    田家兄弟雇来的船只,至少比他在雉县看到的最大的那艘船要大上十倍。那艘船最多坐上五、六个人,但这艘船至少能乘七、八十人。

    他们一行不过三人,而这船使桨的水手都要十来个人,远比他们乘船的还多。

    他虽不吝啬小气,却也难免觉得太奢侈了。

    但他昨日在路上已听田家兄弟详加解释过。船大船小,并不是为了乘船人的多少,只是待船入了汉江、长江,水流湍急,小船能否稳住不翻、已是难说,要想溯洄而归,就更是想都别想了。

    更何况他此番去扬州,首先便要上彭蠡泽去寻那和言骏有书信往来的水贼,若不自己单独雇船,确也不便。

    所以他最终还是同意雇下了这艘富丽华贵的大船。

    ……

    船是最好的船,菜是最好的菜,酒、却不是最好的酒。

    菜自是田家兄弟事先备好的材料,又把襄阳城最好的厨子雇到船上做的。酒却是刘淳杰去寻云太平时,随便在一家小酒铺里买的,他和云太平贵在交心,喝什么样的酒并不重要。

    更何况“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这屠苏虽不是最好的酒,却是最适合元日喝的酒,而今日却恰好是正月初一。

    回雁门是有过元日的规矩的,故刘淳杰此番虽已下了回雁峰,没能再听到师弟妹们所放爆仗的声响,却也不会改了习惯,便在城中买了几坛屠苏酒。只可惜云太平不在,田家兄弟也不肯与他同席而食,他便又只能一人独饮了。

    但要知这屠苏酒本是元日时一家人喝的“团圆酒”,如今刘淳杰一人独饮,又能有什么滋味。他正自感叹,忽听得舱外水手一同惊呼,刹时又觉船身轻晃,倒似有人跃上了船来。果不其然,只见一个极为俊朗的年轻男子慢悠悠走进船楼,看了看舱中模样,便笑道:“众饮同乐、独饮自愁,这位兄台正月初一还要自斟自饮,岂非无趣的紧,便让小弟陪你喝上几杯如何?”

    正所谓“沔水入江、淯水入沔”,那沔水汉江源于都厥与燕唐的边界,其先与褒水、涔水、堵水、均水等诸水合流,又纳淯水于襄阳,到此处自已十分宽阔。刘淳杰所雇之船虽说行于汉江西侧,距西岸至少也有七、八丈的距离,此人既然从岸边能跃上船来,那么轻功也算是十分不错的了。更何况此人张口便说中了刘淳杰此时心情,更是大合刘淳杰脾胃。

    只见刘淳杰也哈哈大笑,正要请此人入席同饮,但他话还没说出口,却见那田贵抢进来说道:“少爷小心了,这家伙是襄阳城张榜缉拿的采花贼胡扬生!”原来田家兄弟正在清点物事,听水手说有人跃上船来,这才急匆匆跑了过来。待二人赶到船楼外,见到来人面目,更是大吃一惊。他二人先前采办物事、雇佣人手时才看到这胡扬生的海捕榜文,立即便认了出来。于是田富便去唤水手们堵住门口,以防这胡扬生走脱,田贵则抢进舱中禀告刘淳杰。

    刘淳杰见说,方才的笑容立即消失不见。他虽然不像义姐云太平那般对采花贼有深仇大恨,却也十分厌恶那等下三滥的贼子。只见他忽然右手一扬,一物直打胡扬生的面门。

    但见胡扬生头一甩,一口便咬住了那物事,竟还在嘴里直接嚼了起来,只见他一面嚼还一面笑道:“多谢兄台赐肉,但小弟却更想喝酒。”原来此物正是刘淳杰方才夹起的一块鸡肉。刘淳杰此时尚未清楚状况,自是不能立即便下狠手,但他将此鸡肉甩出来时筷子上也使出了三分劲力,其势头已不逊于寻常暗器,这胡扬生能用嘴接下,也算是十分了不得了。

    刘淳杰却不动声色。只见他放下筷子,倒了一碗酒,便连着酒碗一并打了过去。虽说这碗酒的去势并不比方才的鸡肉更急,但要知其连酒带碗比鸡肉重上多少倍,其中力道就要大上多少倍。那胡扬生虽自恃武功高强,也不敢再胡乱硬接,只见他双手连挥,忽的像是多生出数十只手似的,一并将那酒碗稳稳接下。然后便又笑着将酒喝下,喝完还叹道:“正所谓‘翡翠屠苏鹦鹉杯’,这屠苏酒虽好,没有鹦鹉杯相衬,终究是不够意思。”

    刘淳杰却冷冷的说道:“江陵胡家、豪门巨富,小弟又如何比得过,粗杯旧碗,但请胡兄将就将就罢了。”原来刘淳杰在回雁门上一心钻研武艺,虽对江湖之事所知不多,却对各家武功了如指掌。除非是像马跃天那等故意隐藏师门路数的,否则用不了三招,他便能看出对方武功来历,他虽没听过这胡扬生之名,但见其方才使出那招“分花约柳”,便知其是江陵胡家的弟子。

    江陵胡家虽是武林世家,但十余年前为复兴江陵,便也插手起江陵的各大生意。武艺高强的世家经商,那便是黑白两道通吃,自是比寻常商贾容易赚钱的多,不出数年,这胡家便成了全荆州最富有的世家之一。

    这胡家行商本是好意,但其既是暴富,后辈子弟,也难免会染上纨绔恶习,这胡扬生方才说的“翡翠屠苏鹦鹉杯”,便是唐时卢照邻用于形容南朝权贵骄奢生活的诗句,与那“葡萄美酒夜光杯”的豪迈截然不同。故刘淳杰虽是同乡,又能对这胡家有什么好印象?加之方才听田家兄弟说这胡扬生的采花贼之名,虽知不能妄下定论,自也不会给其什么好脸色看,

    那胡扬生见刘淳杰一下说破了他的来历,既不吃惊、也不脸红,只是笑着说道:“胡家是有些奢侈无度,但小弟如今孤身在外,身上并无半两胡家的银子,又如何比得过兄台的画舫奢宴。”

    刘淳杰见说,微露尴尬之色。他是听田家兄弟说过选用大船的原因,但这桌酒菜却不知如何解释。他正无言间,却听那田贵抢着说道:“少爷吃不完的酒菜,自有我等下人享用,却不比你们胡家,宁可将吃剩的山珍野味倒掉,也不愿让下人们吃的好些。”那田贵自进来后便立在一旁默默看着刘胡二人明敬酒菜、暗斗功夫。此时见胡扬生反讥讽刘淳杰,生怕刘淳杰怪罪到自己头上,立即便出言帮腔。

    那胡扬生终于也露出尴尬之色,说道:“小弟早已和胡家分道扬镳,以往之事,小弟也自觉汗颜,方才引用前人诗句,看似骄奢,实是自嘲,二位不提也罢。”

    刘淳杰点了点头,他自幼熟读诗书,自也知道卢照邻那诗其实是为“讽鉴”而作,那么这胡扬生引以自嘲,确也说的过去。这胡扬生若真能在富贵丛中迷途知返,倒也不失为一条汉子。

    但那田贵却仍不依不饶,接着质问道:“那采花贼一事又是怎么回事?我们少爷的功夫如何,你方才也见着了。更何况船上的兄弟们早把这围得严严实实,你要不说清楚,我们立刻便拿你去报官!”毕竟他是亲眼看见那张海捕榜文的,自是比刘淳杰更关心此事。

    那胡扬生尴尬之色更甚,只见他默然半晌,终于叹了口气。他本想将此事蒙混过去,但见这田贵不问清楚不罢休,只好硬着头皮、吞吞吐吐将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个明白。

    原来这胡扬生既是胡家年轻子弟,自也免不了生活奢侈,但他毕竟比他的兄弟姐妹还是要上进得多,否则也不可能把家传武功练得如此之精。他胡家长辈数年操劳,近年已一一身亡,那些兄弟姐妹又只懂享乐,对家中产业不管不顾,虽说胡家所积甚厚,不至于立即便坐吃山空,但如此下去,却也终有破败的一日。那胡扬生居安思危,好意提醒,却孤掌难鸣,反倒和兄弟姐妹闹僵起来,终于一怒之下和胡家断绝关系。

    但那胡扬生其实也过惯了奢华的日子,此时和胡家分道扬镳,虽在吃住上耐得住清贫,却耐不住没有女人。好在他样貌极俊,又能言善道,虽已没有昔日富裕,却也能引得许多女子投怀送抱,在江湖中混迹半年,竟得到了个“花花郎君”的名头。这第一个“花”自是指他花言巧语,能讨得女孩子欢心,第二个“花”则是指他四处拈花惹草,风流成性。

    但这胡扬生还有一点可取之处,他虽武功高明,却从没强迫过不愿意的姑娘,他虽能言善道,却会一开始便说明自己只是虚情假意。因此和他有过云雨的女子,都是在知根知底的情况下,自愿献身于他的。只是几日前他勾搭上襄阳城一大户家的小姐,那小姐一开始本也答应只是逢场作戏,事后却反悔定要胡扬生娶她为妻不可,那胡扬生自是不肯,便施展轻功,逃了出来。

    谁知那小姐因爱生恨,便去州衙状告说自己被胡扬**污。此时符云鹰、云太平都不在襄阳,衙门中理事的官员收了银子,便也不加详查,以此一面之词便向各郡县下发了这胡扬生的海捕令。更可笑的是,本来寻常海捕文书上的画像并不会十分像,只是那小姐既擅长丹青,又对这胡扬生念念不忘,如何能不画得惟妙惟肖?田家兄弟只不过看了几眼,便已经将这胡扬生认了出来,他又如何逃得过那些没事便盯着官府榜文的闲人闲眼?胡扬生没奈何,只得在襄阳城外躲躲藏藏,却忽见一艘大船驶过。他知是驶往长江之船,便立即跃到了船上。

    刘淳杰听胡扬生吞吞吐吐说完,也不禁苦笑起来。他知这胡扬生既能把这等事情告之只是初识的他,其中自是不会再有半句谎言。依其武功见识,倘若当真敢在荆州治下做采花贼,又何必还要遮遮掩掩不承认?至于其所做之事虽非君子所为,但其既非强迫、又非哄骗,那便是那些姑娘自己的事,也轮不到他这等外人置喙。于是他也只有一面苦笑一面问道:“既如此,胡兄又是如何打算?许是想借在下之船逃往何处?”

    那胡扬生却摇了摇头,说道:“这海捕文书既下,小弟要真逃了,岂不成了做贼心虚。只是刺史大人、总捕大人均不在襄阳,小弟也没处分辩。小弟先前在江陵时,曾帮过南郡孙太守一个大忙,据说符刺史现下也在江陵,小弟便想请兄台载小弟到竟陵,小弟再行旱路赶去江陵,请孙太守为小弟引见刺史大人、向刺史大人辩明此事。”

    那刘淳杰仍是苦笑,他知这胡扬生倘若真去找符云鹰分辩,这位“刺史大人”虽不能将其投进大牢,必然也会以“伤风败俗、有失王化”的罪名,要其好生吃一顿板子才是。但这胡扬生既是自作自受,他也不便多说什么,于是终于点头说道:“好罢,那在下便载胡兄一程吧。”

    那胡扬生还未来得及称谢,只听门外一片吁气之声。原来那田富领着一帮水手都拿着棍棒绳索在舱外候着,只等东家同那胡扬生动起手来,便进去相助拿人。但众人均知自己本事同二人相差太远,倘若真要动手,也不知能否全身而退,自是人人紧张至极。此时听刘淳杰如此之说,这才全都松了一口气。

    ……

    汉口沙羡,步盈芳正望两岸云梦大泽的故地发呆。

    洞庭是云梦泽,但云梦泽却本不只是洞庭。

    古时的云梦大泽,除了江阴之处的洞庭外,还跨及江北南郡、江夏郡的地界,传说比如今的八百里洞庭还要大了将近十倍,其中就包括了步盈芳此时所在沙羡县的许多地方。

    但正所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广阔如云梦大泽,也终有沧海桑田之时,其江北的部分,如今除了零星散布的几个小湖之外,均已淤沙积泥,成了沮泽之地。

    可这究竟是离、是合、是悲、是欢?

    或许皆而有之吧。

    是水者之离、是泥者之合、是湖者之悲、是沮者之欢。

    世事本无定论,但看为谁而言。

    所以步盈芳此时虽因离而悲,却未必不能因合而欢。

    有忧才有喜、有散才有聚。

    反之亦然。

    ……

    刘淳杰的船是在今日一早过得竟陵的,和胡扬生告别后,他也长长的吁了口气。

    他并不是十分不喜欢那胡扬生,但却也的确不知怎么同其相处。胡扬生虽不是个小人,但身上那毛病比小人还麻烦。

    那胡扬生竟到了这番地步、还会抱怨刘淳杰的船上没有女人。

    刘淳杰本不喜欢符云鹰,远胜于不喜欢这胡扬生,但若此番符云鹰真能给胡扬生一个教训,让后者能有所收敛,他倒也愿意大加称赞这“刺史大人”。

    但除胡扬生之外,这荆州还有更多更可恶的人,更需要这位刺史大人来教训一番。

    而这些人,自然便是杀人越货的贼子。

    贼人是在刘淳杰的船刚过夏水口时便出现的,此时沔水方与夏水相合,水流更是湍急之甚,十分不利于变向改道。只见四、五十个头缠粗布、赤裸上身的贼子驶着十数艘小舟,竟从沮泽中围了过来,与其说他们是“水贼”,倒不如说是“泥贼”更为恰当。

    刘淳杰没见过这种能在沮泽中行驶的船,倒是觉得新鲜的紧。他艺高人胆大,浑像个没事人一般打量着贼子的船只,但他身边的田贵和田富两兄弟却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左顾右盼,倒像要寻路逃跑似的。

    刘淳杰见了田家兄弟的模样,也不禁心下暗自嘀咕,难道这几日来为自己尽心尽力的两个“管家”,其实又是贼子的雇人?

    但他只猜对了一半,田家兄弟确是这云梦水寇的眼线,又不是这云梦水寇的眼线。只听那其中一个贼子大喊道:“田贵!田富!弟弟们待你二人不薄,你二人却也忒不讲义气,有这么一路好货,竟不告诉弟兄们,待会儿可别怪弟兄们翻脸不认人了!”

    原来这田家兄弟本就是荆州一大户人家的管家,却因惹恼了东家,不得不逃到小县小乡里去躲避。但要知小县小乡没什么富庶人家,他二人的才能便施展不上,没奈何,只好与贼人相谋,混口饭吃。他二人虽与这云梦水寇有过几次交往,但此番遇上刘淳杰这个金主,正想赚上一笔,便可不再干这害人之事,又如何会出卖刘淳杰?只是他二人在襄阳城为刘淳杰雇船之时,遇到昔日破落所识的“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免炫耀几句,却没想到那破落之人也和水寇有所联系,见二人炫耀,更是心生嫉妒,立即便将其此踪告之了贼子们。他兄弟不是习武之人,虽见刘淳杰手上功夫精妙,却只道双拳难敌四手,断不是这些贼子的对手,因此便才是一副想寻路而逃的模样,但此时船行急水,连调转方向都难,二人又能逃往何处?没奈何,只得蹲在船帮下直打哆嗦。

    刘淳杰此时虽尚不知田家兄弟和贼子们有何关系,但听得贼子喊话,又见到二人惊恐模样,猜疑之心尽去。于是他一面拿起靠在船帮处的一把长弓,一面笑道:“二位田兄此刻既是在下的管家,又如何能这么没出息,在下便帮你们壮壮胆好了。”他此番既是要先去寻那彭蠡水贼打探言骏之事,早便做好了对付水上贼子的准备。他在襄阳城除了买了几坛屠苏酒,还买了一把好弓,许多利箭。只是刘淳杰先前并没想到,此时连长江都没进,便有了要用到弓箭的时候。

    只见刘淳杰取出弓箭,瞄准了一艘已靠至近前的贼船,连取数箭射了过去。那船上的贼人虽是急躲,又怎比得上刘淳杰的箭势迅速?只听得“阿也”数声,一船贼人均是胳臂、大腿中箭,有的倒在了船上,有的便跌入了水里。

    此时正是初春时分,荆州虽在燕唐国的南方,水里也十分寒凉,受伤之人能否在水中逃得性命,已是难说,倘若是跌进的水边的沮泽里,就更别想有活路可言了。刘淳杰虽不欲多伤人命,没有射向贼人的要害之处,但此时毕竟不是比武较艺,如何能保证“点到为止”?于是他只能尽量手下留情,但贼子的性命如何,就全看造化了。

    要知水战多半靠弓箭伤敌,那贼子虽不是燕唐军兵,又如何没带得弓箭?此时见刘淳杰“先下手为强”,自是立即取箭还击。但贼子既没有刘淳杰的力道,又没刘淳杰的准头,待距着刘淳杰最近几船的贼子被射倒之后,较远的贼子,便都只是在乱射。其中大半的箭,连刘淳杰的船都射不到,反倒从刘船船边飞过,误伤了另一头的“友军”,小半射中了船,却又连船身都刺不进去,纷纷掉入了水中。这样的箭,虽偶有几支凑巧能飞向刘淳杰,又能对他造成什么样的威胁?反被他扬手一接,搭上弓便射了回来,还省去了他拔箭的工夫。

    待刘淳杰又射了十数箭,更是此消彼长,贼人们连还击之力都没有了,剩下数船贼人见势不好,自是接连调转船头逃命去了。若是以往的刘淳杰,可能就此手下留情,放他们一条生路,但此时刘淳杰看着四散逃命的贼子,却忽的想起几日前他义姐云太平说起自己为何会变得对淫贼毫不留情那事。

    要知当时放走贼子的并非云太平自己而是沔阳县令,但云太平却依然还为之后遭那贼子玷污的姑娘耿耿至今。倘若刘淳杰此时手下留情,饶了这些水贼,贼人之后又害了其他客商,那他必然会比云太平还会后悔许多。刘淳杰虽本不愿多伤人命,想及此处,也不得不收起那慈悲心肠,一箭接着一箭的射了出去。一面射还一面安慰自己道:“我既已收下大姐的玉牌,那也就是大姐的副手,我职责所在,又没法生擒贼子,痛下杀手,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只见刘淳杰口头说着,手上又已射出了十数箭,已将南岸的贼子射杀殆尽但待他转身瞄向北岸,剩下的贼子已拉开了相当长的距离,若还要一支箭一支箭的射出,势必会有贼子逃到他箭所不及的地方。刘淳杰知自己所雇之船又不像贼子的轻舟能行驶在沮泽之上,正着急间,忽心生一计。只见刘淳杰竟一次拔出十数支箭,一并搭在弓弦之上,向着贼子的方向射了出去。

    要知就是弓马娴熟的名将所射“连珠箭”,也不过是一支接着一支射出去罢了,要想同时射出数箭还箭无虚发,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刘淳杰内力深厚,开弓力道自是远胜于寻常军将,便是同时射出十数支箭,箭势也不会弱上太多,但他对弓射之法毕竟只是触类旁通,虽已较贼子们高明太多,但其实还不能和那些百步穿扬的善射名将相比,因此他这种射法,便没了先前的准头。

    刘淳杰自也知道自己必然有大半数箭矢将会落空,于是他手不停稍,以这“天女散花”的箭法连射了五、六次。他拔箭迅速,前箭未至、后箭已发,在贼子看来,那就是近百支箭矢的箭雨扑面而来,要知贼子所剩下的不过十人,却又如何还能在这箭雨之下逃的了半个?只隐约听得几声“不好”,便统统没了下文。

    可就在这时,刘淳杰忽然也叫了一声:“不好!”

    原来他这种射法,自是不及细看便乱射一通。等到他射出最后一轮“散花箭”时,才发现贼子已然全都中箭,死伤狼籍了。

    但要说他最后这轮箭白射了,倒也未必,因为这时他才注意到,从汉江的另一头,也有艘客船驶将过来,而他最偏的一只箭,正向着那船头上的一名姑娘急射了过去。

    ……

    步盈芳依然望着“云梦大泽”,依然在为这“世事无常”而感慨,却忽然感觉到一丝奇怪之处。

    她好像看到在这已淤为沮泽的云梦故地之上,出现了许多船影人影。

    步盈芳自也没听说过这能在沮泽上行驶的“泥船”,她本以为自己看到了什么神仙妖怪,心里怦怦直跳。直至这些舟船驶近,她才松了口气,原来这些所谓的“神仙妖怪”竟是一帮贼寇。

    然而虽说贼寇不像神仙妖怪,是步盈芳可以对付的东西。但此处毕竟是在水上,贼子们又乘着她连听都没听说过的“泥船”,却也容不得她掉以轻心。只见步盈芳手握剑柄,同时向着船舱喊道:“大单、小单!有贼人现身,快把东西扛上来!”

    不多时,只见单氏兄弟各扛着一箱不大不小的石头跑出船舱,原来步盈芳那日以飞石伤了陈拢的儿子及下人,只觉用起来十分顺手。此番为防水匪,便准备了这两箱“暗器”。

    但还没等单家兄弟奔上船头,步盈芳又忽然发现,贼子的目标好像又不是她们。只见两岸的贼子船一加速,竟朝着步盈芳的前方围了过去。步盈芳定睛一望,这才瞧见远处正有一艘十分华贵的大船,朝着她们的方向驶来。

    “大姐,这帮渣滓根本不是在打咱的主意啊。”单三也看出贼人的目的并非他们,立即便说道。

    “可咱是‘见贼就杀’、‘见贼就宰’、‘见贼就灭’啊!他们不打咱的主意,咱却得打他们的主意啊!”单七也抢着道。

    那单三自也立即称是,作出一副磨拳檫掌的模样。而步盈芳虽对这把自己当时为吓唬陈拢胡编乱造的绰号当真的两个活宝兄弟感到汗颜,但她既以“侠义”为己任,这绰号倒也不能说当真有错。于是她也点头说道:“教水手加快船速,我们先追上贼子再说。”

    但要知此处水流湍急、步盈芳的船又是逆流而上,不被水给冲回去就算好的了,又能快到什么程度?单家兄弟虽立即把话传了下去,水手们又使尽了吃奶的力气,却还是被贼子的“泥船”给越落越远。

    又过了片刻,贼人们的舟子已围住了那艘大船,步盈芳虽十分着急,却也毫无办法。但就在这时,从大船上忽然飞下了许多箭矢,将贼子一个个射入水或泥中。步盈芳这才松了口气,心想原来船上戒备森严,自己倒是枉自担心了。

    但她更没想到的事情却还在后头。

    等到她的船缓缓开近——其实更多的是对方顺流而下的船急匆匆驶将过来——她才发现,原来她以为那船上“森严的戒备”,只不过是一人一弓而已。

    这人只不过是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少年。

    这少年一弓竟能开十数支箭。

    这些箭中竟有一支直射她面门。

    而这些都还不该是能令步盈芳最惊讶的。

    最该令她惊讶的是,那少年在发现这箭误射向她之后,竟飞身而起、后发先至,一把便抓住了那飞来之箭。

    ……

    船行大江,此时及刘淳杰乱箭射杀水匪已过了两个时辰,但刘淳杰仍立在船头,对方才之事念念不忘。

    他自不是在自满自己箭法多么精巧,也不是在自负自己轻功多么绝妙。

    他只是在拼命回想自己方才所遇见的那位姑娘。

    他并不是一个没有见过的美丽姑娘的男子,他师妹符巧心已是万里挑一的美女,他义姐云太平之美还在师妹之上。但方才那位姑娘,竟比云太平又还要美上许多。

    更重要的是,从他一箭射过去,到他施展“惊鸿”绝技把飞箭给截住,再到他跃回自己船上向那姑娘行礼道歉,那位姑娘竟都未正眼瞧过他一眼。

    他一不小心便要“取人性命”,虽已将功补过,终究不免唐突佳人,那姑娘若是因此不肯正眼看他,也是情理之中。

    但那姑娘却又不像是被吓着了似的,其镇定如常的神色,倒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她的样子,就像是只顾忧心自己的事情,对身边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仅此而已。

    正所谓“此曲只因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这样的姑娘,刘淳杰以前非但没见过,甚至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

    所以他没对师妹动心、没对义姐动心,此时却已难免不对这位只见得匆匆一面,甚至可能连他模样都不会记住的姑娘动了心。

    他却不知道,何止那姑娘记住了他,甚至连那姑娘的两个跟班,都记住了他。

    ……

    “大姐,咱说方才那位兄弟才该叫‘见贼就杀’、‘见贼就宰’、‘见贼就灭’吧?”“正是,咱二人加上大姐,如今不过才教训了陈拢那帮还不是真正贼子的混蛋。那位兄弟一人一弓,却把几十号贼子杀的片甲不留,当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船舱之中,只听那单家兄弟拼命赞道。

    步盈芳却压根没心思听这对活宝兄弟在说些什么,虽然她此时也正想着兄弟俩所说之人,却和兄弟俩所说之事没太大关系。

    她只不过是在想着那少年的一双眼睛、一张脸、一副身子以及一整个人罢了。

    吸引她的并不是那少年精巧的箭法、绝妙的轻功,当然更不是“少年的箭虽然没射中她的人、却射中了她的‘芳心’”这等说书人口中才能说出来的玄虚。

    当然,她被那少年吸引,终该是有某种理由的。只是她此时既已被吸引,那到底是个什么理由,好像也便无所谓了。

    所以她早在看清那少年的第一眼时,目光便再离不开那少年的位置,而那些本该令她十分惊讶的事情,便一件也没让她惊讶不已。

    唯一让她惊讶的,反倒是那少年其中一箭不小心偏射向她之后,目光也随之朝她看来。

    步盈芳终究是个年仅二八的姑娘,此时春心方动,见意中人打量自己,又如何敢与那少年四目相对。于是她却反而侧过头去,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她当然也还是用余光不停的打量着那少年,那少年便是不去追夺,那箭也自是伤不了她分毫。

    但若是平时的步盈芳,见到那少年竟能追上利箭的轻功,不该惊呼,也该赞叹。但她那时却压根没去注意此事。只想着那少年什么时候能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她好再回过头仔细打量那少年。

    但令她十分难过、却又十分开心的是,直到两船互相都看不见了,那少年的目光也没再离开过她。

    她只觉得自己好像终于遇到自己总不禁胡思乱想的“如意郎君”了。

    当然,步盈芳终究是步盈芳,哪怕当此少女怀春之际,也不会任凭自己情难自已。她虽当时就想命水手调转船头,追随着那少年的大船返长江而去,却终于忍住了心思,还是以伏牛山一事为重——这并非只因为此事是她姑父所托,更因为她自己也不愿牛老丞相死的不明不白。

    更何况步盈芳也知道,自己这所谓的“如意郎君”不过一厢情愿,她与那少年不过是一面之缘,那少年其后虽一直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却也未必是她自己心下希望的那个意思。她连那少年是否已有意中人都不知道,更遑论肯不肯做她的“郎君”了。

    可惜的是,步盈芳并不知道那少年的目的和她如出一辙,更不知道自己也令那少年有所心动。否则别说是梅弄玉,就算是天王老子,也休想教她不跟随那少年而去。

    所以有喜就有忧,有聚就有散。步盈芳和刘淳杰二人,只不过匆匆一瞥,就各怀不舍,擦肩而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