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过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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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荆北山中逃贼子 闽南寺里问情郎

    金陵城中也有个“万梅庄”,一个名不副实、却又名副其实的“万梅庄”。

    说它名不副实,是因为这“万梅庄”不过是一所寻常宅第,府中休说“万梅”、就是一朵梅花也见不着。

    说它名副其实,是因为庄主梅弄玉本人便住在此处。对于那些有求于万梅庄的江南武林人士及平民百姓,庄子里有没有梅花并不重要,有没有梅庄主才是最重要的。

    因此身为江南武林盟主的梅弄玉,今日也完全偷不出“浮生半日闲”来。

    第一趟进来的是个种棉花的乡民。去年夏末,扬州忽遭风灾,那时正是棉花待收之季,这乡民收得晚些,被风灾毁了大半。当时朝廷虽有下发赈灾银两,但他前去领银子时,却被那发放的小吏怪他是自己耽搁了收获,不但不给他灾银,还喊人把他乱棍打走。原来那银子被各级官吏吞了大半,已不够发放给所有灾民,底下的小吏便想方设法责怪灾民,扣发灾银。

    但这乡民还真道种棉花的没份——毕竟他确实是收得晚了,其他种棉花的乡民大多已收获完成,没受什么损害——只好自认倒霉,把抢着救下的小半棉花卖了,好容易凑够一家人勉强过冬的钱财,但此时春来,手头既无好种剩下,也无余钱买种,只好来梅弄玉处求助。

    可梅弄玉却不是浑浑噩噩的乡民,他又如何不清楚那些败官腐吏的手脚?刚听这乡民说完此事,立即便拍案骂道:“一群狗官,灾民就是灾民,怎可能分什么‘种棉花的’、‘种稻谷的’,便是啥也没种的乡亲,若只是屋子被吹倒,难道也算不得灾民?狗官活得脑满肠肥,竟不知受灾乡亲的疾苦,连救命钱都要克扣!”

    那乡民见梅庄主虽是为自己抱不平,但其竟对朝廷官员如此无礼,也不禁吓了一大跳。那梅弄玉见乡民被自己吓得直打哆嗦,这才收敛住心神,安慰了乡民几句,唤人去帐房取了十吊铜钱给这乡民,让他去回去好好耕种,还说了句:“今年收获必然更丰!”那乡民这才感恩戴德、拜谢而去。

    第二趟进来的是两个江湖中人,梅弄玉虽然都未曾谋面,却也都听过他们的名字——一位是长江第一大帮会、游龙帮的八长老之首“飞龙”傅雄,另一位则是豫章武林世家、鄱阳岳家的大公子岳冲。

    原来燕唐国各州兵马连日操演、近日又依马跃天布置准备北伐,无力分兵再去做剿匪之事,早先藏匿起来的匪寇又日渐猖狂。尤其是那巢湖水贼,不但闹得庐江、九江两郡人心惶惶,竟还在太岁头上动土,劫了游龙帮的两艘商船。游龙帮帮主龙在渊得到消息,自是勃然大怒,便唤傅雄去料理此事。那傅雄既是游龙帮的第一高手,水性也极为精熟,寻常水贼在他手里哪讨的了好去,十艘船五十余贼子,竟不敌他一人。但那水贼头头见势不好,立即调转船头、丢下喽罗逃命去了,却正好在傍岸时撞见岳冲,被岳冲一刀结果了性命,又一刀枭了首级,拿去官府请了赏。

    傅雄杀了水贼喽罗、却寻不见那首领,本也只好作罢。但数日后江湖中竟传出了岳冲除掉巢湖水贼的消息,那傅雄贵为游龙帮长老,自是不会在乎那点赏银,但对江湖名声却极为看重。他在枞阳的“如意楼”寻到岳冲,要岳冲承认杀水贼是他的功劳,但岳冲年轻气盛,不但不肯听从,反嘲笑傅雄连个二流贼子都能放跑。那傅雄在游龙帮又尊贵惯了的,见岳冲一个晚辈竟对自己如此无礼,立即便想出手教训。

    好在“如意楼”也是游龙帮的产业,正由帮中另一长老“金龙”罗进所负责。那罗进却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他知岳冲绝不是傅雄的对手,却又不想惹得帮中和岳家结仇,便建议二人去金陵找梅盟主。虽说巢湖已是江北地界、但毕竟所属扬州,岳冲当日的赏银也是在金陵的刺史府领的,更何况二人本又都是江南人物,让梅弄玉分个公正,正是一个极好的主意。二人心下也无更好的法子,便依言来了金陵城。

    梅弄玉听闻了事情就里,问了岳冲一句:“岳少侠认为自己一个人能除掉所有的巢湖水贼吗?”岳冲沉吟了半晌,终于摇了摇头。他虽然人如其名、行事冲动,却并非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

    梅弄玉又问了傅雄一句:“傅长老自己能将逃掉的水贼首领寻出来吗?”傅雄也只好摇了摇头,他当日正是以为那首领躲藏起来后便收了手,此时又如何能说个“能”字?。

    于是梅弄玉便说:“二位既均知自己一人无法将水贼剿尽,那水贼便是二位合力除去的,又何必如此相争?”只见那梅弄玉故意顿了一顿,又正色说道:“更何况我辈侠义之事,是为造福国家、救济百姓,二位如此抢要功劳,岂非本末倒置?”

    二人听闻盟主教训,均面有愧色,不知如何答话。但梅弄玉却忽然又笑道着说道:“话虽如此,有功不赏,便是英雄也难免寒心。”说罢又唤下人去帐房处取了三张一千两的银票,两张给了傅雄、一张给了岳冲,一面给又一面说道:“傅长老独力击败数十贼子、自是居于首功,但岳少侠除去贼首,以免贼子东山再起,也是功劳不小。董刺史也恁是小气,这闹得我扬州鸡犬不宁的贼子,如何只值五百两的赏钱?区区三千两,算是我替江南武林犒劳二位的。”

    二人均称谢接过。那傅雄虽并不会在意这两千两银子,但见梅盟主都承认其功劳在岳冲之上,自是十分受用。而那岳冲早知自己是捡来的便宜,本就怕外人闲话,梅盟主这么说,也是留足了他的面子。更何况他此次离家闯荡江湖,他父亲岳风为历练于他,没给他多少银两,他会去找水匪的麻烦,也有一大半是为了盘缠。此时梅盟主虽把他的功劳算在傅雄之后,犒劳的银子却也较官府赏银还多了一倍,他又如何能不满意?

    只见二人来的时候还有种要拼的你死我活的模样,此时隔阂既去,才发现对方性子和自己有些相似,二人“不打不相识”,竟找个酒家同去喝上三杯去了。二人一般心思,离开庄子时,均还不忘称颂梅盟主“公正豪爽”。

    第三趟进来的也是一个江湖中人,是一个让傅雄和岳冲这一老一少在称颂梅弄玉时,也不禁看直了眼的天仙般的少女。不必说,正是梅盟主的小侄女步盈芳。

    然而就是这个美若天仙的步盈芳,头上却缠着一条白布。在外人看来,倒像是哪家丧了亲却无钱安葬的姑娘,来找梅盟主寻求资助似的。

    但梅弄玉自然知道侄女是在为谁戴孝的,他要不是江南盟主,整日要会见许多不同的客人,他倒也想挂上孝布。

    为牛老丞相戴孝三日,本就是皇帝对燕唐所有臣民的要求,只不过官府一般不会去约束江湖中人罢了,甚至就连刘淳杰这等至亲之人,又或是云太平那种以江湖人行事的当朝神捕,也并不是非戴这孝不可。

    步盈芳自然也是江湖中人。只是她自幼听姑父讲牛贤季的《清平论》,又如何不十分尊敬这位素未谋面的老丞相?她自己虽更愿做行侠仗义、快意江湖的善事,可尊敬不尊敬,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江湖善一人、庙堂善一国”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所以这阳羡到金陵还不到一日的路程,她却花了四日才进到这边的“万梅庄”来,正是因为那日她带着单家兄弟一进到金陵城,还未寻到姑父的宅子,却先看到了牛老丞相的讣告。于是她当晚便唤单家兄弟一同斋戒,第二日就戴起孝布,直至这戴孝三日的最后一日,才将单家兄弟留在客店里,自行前来拜见姑父。

    梅弄玉前日接到女儿的书信,得知了侄女二日前已上金陵之事,却又一直没见着人来。今日看步盈芳挂着的孝布,立即明白了怎么回事。他当年会教三个都还不满十岁的小女孩《清平论》这等深奥的治国之书,自是对牛贤季更为尊敬,止不住感叹一声。良久,才点头问道:“盈芳,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托姑父的福、盈芳过得还算不错。”步盈芳也只能这么回答。她知自己姑父并不是一个时常严肃的人,若是往日许久不见,定是会说些“长得更俊俏了”这般的玩笑话。但此时显然不是适合开玩笑的时候,二人便各自寒暄了一句废话。

    梅弄玉点了点头,指着右手侧的座椅说道:“既然不错、那便坐吧。”

    “是。”步盈芳说罢又鞠了一躬,便坐了过去。

    然后二人便又是一阵沉默。

    但梅弄玉毕竟事务繁忙,也不可能和侄女一同在这为老丞相身死哀悼一日,想了许久,终于说道:“盈芳,听你师姐说,你是来向为师禀告长白山之事的。”

    “是。”步盈芳点了点头,接着说道:“龙门峰、紫霞峰、玉柱峰、孤隼峰众贼均已成擒,天文峰、卧虎峰贼子负隅顽抗,为天池庵众师太及弟子所杀。长白山六贼尽灭、其间详细经过,静云师太想必已以书信告之师父,弟子便不再详述了。”

    那梅弄玉也点了点头,忽然问道:“盈芳,你知道为师为什么不教你在我燕唐境内除灭匪寇,偏去那远在雨真的长白山吗?”

    步盈芳正色答道:“人即是人,虽分国族,不过样貌语言之差别……既然牛老丞相都说‘人即是人’,那么燕唐雨真,并无分别。”她前半句正是自己已能倒背如流的《清平论》里的句子,此时见姑父发问,便援引了出来。

    梅弄玉又点了点头,说道:“不错,那长白山祸害民众的贼子中有我燕唐人、那天池庵心系百姓的师太也有他雨真人,就算是盈芳一路所见的雨真百姓,想必也与我燕唐百姓别无二致。此正是牛老丞相所说‘人即是人’之意。”只见他说到此处,突然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道:“但我朝的大多人却都不这么想。我朝居于五国正中,自称中原之国倒也罢了,但对其余四国不称其名,偏叫什么‘东赢’、‘西隅’、‘北野’、‘南荒’,不是自觉高人一等,又是什么?”

    步盈芳听姑父说,面有愧色。她自幼学习《清平论》,从未觉得自己高雨真人一等,但她在称呼上毕竟也耳濡目染,提到雨真人虽刻意避开了“北野”一称,有时习惯使然,也难免用上意思相近的“番邦”。

    梅弄玉知她心里所想,微微一笑,说道:“盈芳心中并非如此,口头虽有习惯,却也不是什么大事,今后多加注意些就好。”说罢又摇了摇头,接着说道:“口头习惯,心中也如此想,那才要命。像洛阳宫中的那个皇帝,分明是牛老丞相的弟子,所学《清平论》是牛老丞相亲授的,如今却还要和他爹做一样的事情!”

    步盈芳楞了楞,半晌才明白姑父是在说十五年前的三国之战。要知十五年前她才是个年方周岁的孩子,又能有什么印象留下,于是便苦笑道:“或许皇帝爷是以为,把天下都平定了,全天下都成了我燕唐子民,那么也就‘人即是人’了吧。”

    梅弄玉见侄女倒似在为皇帝说话,微一吃惊,便道:“莫非盈芳认为这仗该打吗?”

    步盈芳摇了摇头,说道:“倒也不是,在侄女看来,这仗嘛,自是永远不打的好。但在皇帝爷看来,说不定又是另一回事。”

    她并没有把话说完全。她虽极其尊敬牛老丞相,却对《清平论》里的一事也相当不解,那便是若只一方要清平,另一方却不要清平又当如何?牛老丞相虽在《清平论》开篇便说:“清平并非荒废兵马,他国入侵,自是要全力还击。”但她江湖争斗都讲“先机”,兵战一事,更是如此。虽说她燕唐国强盛,除了胡桑海寇仗海势时常侵扰,其余三国确是不敢妄动,但若是四国联手相侵,燕唐国却也未必抵敌的住。她此去雨真,虽明白了天池庵几位师太及许多雨真百姓的想法,却又如何能保证那雨真皇帝的想法?

    这也是为何她自幼学习《清平论》,如今却只想快意江湖的原因。这清平间的功过,帝王间的是非,她实在是理不清、想不明。

    但她终究没把话说出来,她知道姑父和自己不同。自己是因为尊敬牛老丞相的人品心性,这才看重的《清平论》。但姑父却正好相反,是因为极其赞同这《清平论》的内容,这才尊敬的牛老丞相。她数日前与表姐相争,虽已认定自己心下的想法,却又又何必与尊长起争执。

    但要知步盈芳是那梅弄玉一手养大的侄女、教出的徒弟,他又如何会不知道侄女此时的想法。他见侄女其意甚决,只好叹道:“罢了、罢了,侄女们长大了,但去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不妨,总好过不会自己寻思问题,姑父说什么便做什么。”

    步盈芳又是一阵沉默,她知道姑父既然用“侄女们”一称,自是将姐姐那事包括在内。但她却不愿意同那个自顾自的姐姐相提并论,于是忽然起身,走回厅中给梅弄玉磕了三个头,说道:“姑父养育之恩、师父授艺之恩,盈芳没齿难忘。盈芳虽与师父、师姐想法有别,但绝非忘恩负义之人,师父有何吩咐,盈芳无有不从。”

    那梅弄玉见侄女如此,忽的想起一事,便道:“既然如此,牛老丞相此次身亡事有蹊跷,你便去伏牛山走一遭,探查此事到底真是那言骏所为,还是凶手另有其人。”

    ……

    刘淳杰来到伏牛山脚下已是二更时分,他生怕惹得言骏查觉。便选在夜里来探这“神羊寨”。只见他施展“惊鸿”,自一棵树梢掠到另一棵树梢,比真正的鸿雁还要灵活,寻常的值夜小校又如何查觉的了?

    那刘淳杰以树代路、不行山道,不一时便到了那“神羊寨”的栅栏外边,他不敢大意,又是几个起落,像个夜行贼子般的从各寨子的顶上探查寨中情况,这模样要让他新认的义姐云太平见了,指不定真会当他是打哪来的采花淫贼。

    但他这身轻功实是比一般贼子高明太多了,那“神羊寨”的寨子多是茅草屋子,他却像是走在瓦房上一般,换成一般贼子,早便踩断木椽、落入房中了。

    但等他真在寨中探查了一番过后,这才发现自己这一番小心翼翼竟全是无用功。他先前没见着所谓的值夜小校、也没见到寨中的灯火,还道是寨中人因雷动一事,埋伏相候,此时方才知道,这寨子压根就成了一座空寨。莫说是一般的夜行贼子,就算是个丝毫不会武功的人来探查这里,也绝不会被发现。

    但刘淳杰忽然又听到寨子后面仿佛又传来了掘地的声音。

    这个声音其实已持续很久了,只是他先前所有心思都用在提防寨中埋伏,并未注意到这等轻微的声音,直到现在放松下来,这才有所察觉。

    于是他便立即向山后奔去。

    他此时既不用再提防埋伏,自是已点起了火褶子。等他奔到声音之处,借火光一看,便立即吃了一惊。

    如果说他自己只是像个夜行贼子,那么在他眼前的就真的是个夜行贼子。

    ……

    马跃天是在初更时分来到神羊寨的。他既早知言骏已弃寨而逃,自是不会像刘淳杰那般遮遮掩掩,一开始便直奔寨中寻找牛府众人的尸身。虽然也花了半个多时辰,还是找到了掩埋牛府众人尸首的地方。

    等他把乐管家的尸身挖出来,烧到连骨灰都不分辨不出来的时候,刘淳杰刚好也到了神羊寨。如果他此时走了,刘淳杰连发现都不会发现他。

    但他偏偏还要把土给填回去。所以当他填到一半的时候,刘淳杰便已经赶了过来。

    好在他虽然进寨的时候没有遮遮掩掩,一身装束却是遮掩至极。所以刘淳杰没有看到他的脸,他却看到了刘淳杰的脸。

    他虽然没有见过刘淳杰,但也立即知道了来者是谁。除了回雁门的弟子,谁还能让他连查都没查觉便来到了他的跟前?更何况他正转身要走,却没走上几步,刘淳杰已掠到了他的身旁。他本来也对自己的轻功颇为自负,但此时见了刘淳杰的身法,才知回雁门那人人皆称“天下无双”的轻功,确实不是浪得虚名。

    于是他只好回拳相迎。

    刘淳杰一掠掠到马跃天身旁,正待像在回雁峰上对付雷动一般制住马跃天,但他的右手还没能拍下,对方的拳头已迎向他的面门。看着就像是他把脸往对方的拳头撞上去似的。他这才吃了一惊,知道遇上了生平前所未有的大敌,他冲的快,变招也快,突然身子一转,左手画圆,竟以手上的火褶子代剑,使出“回雁大九式”中的“雁字回时月满楼”来。

    他这一转身,马跃天的拳头自然是打不到他的脸上,但他平时不常以左手使剑,这招“雁字回时月满楼”的威力也大不如他的右手剑。马跃天轻松避开,拳法一变,竟使出一套市井武师人人会使的“鲁提辖拳”来。

    原来马跃天以他少林波罗蜜神拳“色不亦空”相候,却被刘淳杰堪堪避过,此时便不敢再施展本门武功。他知自己便是拳脚功夫胜过了刘淳杰,但刘淳杰只要一施展轻功而逃,自己当然也无计可施。他此番本就是来毁掉自己在乐管家尸首上留下的证据的,倘若在和刘淳杰交手中暴露了自己的武功路数,那真就是本末倒置了。

    那“鲁提辖拳”虽以鲁达命名,其实和那“三拳打死镇关西”的拳法毫无关系,只不过是托名而成,其中毫无精妙之处。但马跃天偶将少林神拳的拳意蕴藏其中,倒也和刘淳杰用左手使的“火褶子剑”绷了个手平。

    只见二人不多时已交手了十数招,刘淳杰心下暗暗称奇,他知自己左手使剑远不如右手之快,但剑法毕竟还是那套精妙绝伦的“回雁大九式”,却被这黑衣人这平淡无奇的“鲁提辖拳”一一接下。更何况他虽没看出马跃天的武功路数,却也知对方是在刻意隐藏。他忽然哈哈一笑,说道:“这位朋友,你我一道来这伏牛山做‘梁上君子’,也算是有缘。但你若再不使出真功夫,小弟却要不客气了。”只见他口中说着,右手往腰间一摸,立即便要将他回雁门那柄名震天下的“孤鸿剑”拔出。这“孤鸿剑”本就由回雁门衣钵弟子持掌,符俊死后便传到了他的手中,但他既一直未出过江湖,除了独自练剑,便也没有用到这柄利刃的时候。此时他既认为马跃天是生平前所未有的大敌,正是值得当作他使出这“孤鸿剑”的第一个对手。

    那马跃天心下一惊,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然四下一暗,他见机不可失,立即便跃进了树林之中。

    原来刘淳杰的“火褶子剑”挥了半天,自是烧得极快,不多时便熄灭了。他经验不足,忽然见火光一熄,楞了一楞,马跃天便已进了林子,待他追进树林,哪还有马跃天的踪影。

    那马跃天一进林子,立即使出了他少林的隐匿功夫“六尘无踪”,此式和他最为精通的波罗蜜神拳系出同源,正是化用《心经》中“无色声香味触法”一句。出家人讲究无嗔无怒,倘若不小心同人起了争执,便可以此招隐遁。马跃天虽是俗家弟子,但他既精于波罗蜜神拳,那么此式自然也是他之所长。

    刘淳杰那日连他义姐云太平六扇门的隐匿功夫都没能察觉,此时又如何能识得破少林神功。他几次寻那马跃天没寻见,记起那日忧心之事,便收敛姿态,以防马跃天偷袭。

    但马跃天作贼心虚,时刻惦记着不能暴露本门功夫,如此畏首畏尾,又如何还会再挑起事端?待刘淳杰又寻了几次,终于回到那埋葬牛府众人尸首的地方查探时,他便立即起身,从树林的另一头逃下了伏牛山。

    ……

    建安是会稽郡南部的一个小县,虽属扬州,却已毗邻燕唐人称之为“南荒”的排夷国,自是并非富庶之地。然建安少林寺虽远不及嵩山少林寺规模宏大,但庙宇佛像的精雕细刻却尤有胜之,可见当年穆云出手之豪爽。若非如此,一门心思参悟“以法修功”的妙法禅师,又岂会答应收下并非出家之人的马跃天来作为自己的关门弟子。

    这建安既是马跃天的家乡,又是他习艺有成的地方,四下自是不乏民众歌功颂德之声。不是称赞马大统帅年轻有为,便是感激马大统帅四下剿匪。

    但梅兰竹却不是来这打听马跃天之事的。除非教她得知马跃天便是杀害牛贤季的凶手、以及其杀害牛老丞相正是意在九鼎,否则她压根不会对这位“马大统帅”有半点兴趣。

    她只会对两件事感兴趣,一是胜过天下所有男子,二是寻到世间某个男子。

    这个男子,自然是令她“见都没见便倾心”的“飞狐”符辉。

    梅兰竹二日前便来到了建安,然后几乎把建安县城的人家给问了个遍。

    但这建安的百姓果然不愧是“飞”、“辉”不辨,“符”、“狐”不分——虽然这也是那日她在表妹的提示下发现的唯一线索——她问了半日,有用的消息没问出什么,倒从乡民的重复中听到了一大堆什么“‘飞福’胡辉”、“‘灰狐’符飞”以及“‘挥符’胡飞”的名头,听得她不禁直摇头。

    她忽然觉得这符辉好像又不该是建安人,否则光是听别人喊他的绰号名字都该累个半死。

    当然,这其实只是她满腹牢骚时的想法。毕竟官话不准的只是建安的寻常百姓。那些武林大派、名门世家的人物,还是辨得明“飞”、“辉”,分得清“符”、“狐的。

    所以真正累得半死的只是她自己而已。

    ……

    此处虽然并非武林中泰山北斗的嵩山少林,梅兰竹还是上了少林寺。她要询问的本是俗事,本不愿打扰那些高僧大德清修,但此时俗人既已问尽,她便只好希望能从僧人口中得知一些事情。

    建安虽是偏僻,终归也属江南地界。少林虽是僧家,终究也是武林一脉。所以当知客僧听闻来的是江南梅盟主的女儿之时,立即将其请入知客院坐下,又立即去报之妙法方丈。

    没过多久,只见一个面黄肌瘦的老和尚快步走进了知客院。若不是门外众僧喊了一声:“方丈!”梅兰竹还想不到,这位远看好似弱不禁风的老僧,竟就是名动江湖的南少林掌门人妙法禅师。

    但正所谓“人不可貌相”,妙法方丈一走至梅兰竹近前,梅兰竹便感受到一股不威自怒的迫力。江湖人均知妙法为人随和,更何况又是少林高僧,断不可能故意以功力威慑后辈,那么这股迫力,显是其功力过于深厚,不小心便泄露出来的皮毛罢了。

    “晚辈拜见方丈。”梅兰竹定了定心神,依江湖规矩给妙法方丈行礼。

    妙法方丈也当即还礼,待二人分宾主坐下,便说道:“老僧十数年前去万梅庄赏梅,见过少庄主一次,那时少庄主还尚不满五岁,想必已记不住老僧了罢?”

    梅兰竹当然已记不得此事,否则方才又如何会没认出这位高僧。只见她微微一笑,回答道:“方丈是世外高人,倒也能对晚辈及庄子这等俗人俗物记得如此清楚,那是晚辈的荣幸。”

    妙法方丈也微微一笑,说道:“老僧虽是参佛之人,既入江湖,便也不可能不过问俗事,僧不僧俗不俗,倒让少庄主见笑了。”

    梅兰竹虽勉强上得少林寺来,待见到妙法方丈威严,本想询问的事情又有些不敢问出来了。此时听其自称“僧不僧俗不俗”,这才心中一喜,终于说道:“晚辈此次不请自来,正是有一极俗之事想要请教方丈,不知当问不当问?”

    妙法方丈既未接着梅弄玉书信,早知梅兰竹是为私事前来,此时见其意甚诚,便又微笑道:“老僧近年并未再出建安一步,少庄主想要问什么但问不妨,只是老僧若答不上来,还请少庄主勿怪。”

    “晚辈既是来求教的,又如何敢怪罪方丈。”只见梅兰竹顿了顿,便从其父亲上金陵、有一身着红斗篷的男人暗助其万梅庄擒拿阳羡城宵小鼠辈之事又说起,直说到她近日在建安附近寻问这“飞狐”符辉,却又毫无收获一事。只是此处既是佛门清修之地,她那小女儿心思,自是隐去不提,只推说是想寻到这“飞狐”符辉,以万梅庄之名好好犒谢于他。

    但那妙法禅师是何等人物,虽说他自幼出家,没尝过男欢女爱的滋味。但正如他自己所说的“既入江湖,僧不僧俗不俗”那般,旁人的情爱之事,他也见识了不少。他听梅兰竹说自己亲身前来建安只为打探那符辉身世,提到符辉的名字又双颊泛红,如何不知其动了心思。于是便依然微笑着道:“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

    梅兰竹见妙法方丈如此之说,显是识破了自己的心思,不禁又是脸上一红。只是她虽也知方丈所颂的二句佛偈是出自《西游释厄传》,却不知方丈为何以此作喻,总不会是说自己这份爱慕之心也要如同学佛一般,“佛即心兮心即佛”的修心吧?或是说自己也需像那大唐高僧一般,要经历那“九九八十一难”,才能寻得那“飞狐”符辉?

    她正在兀自烦恼,那妙法却又念道:“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此偈则正是《金刚经》中十分有名的禅语,梅兰竹自也听过。此时听妙法方丈说起,这才明白方丈既不是要自己修心,也不是要自己修难。只是说“三心”既不可得,便只得一切随缘。因缘到了,不须强求,因缘未到,强求不得。

    但她本是极为要强好胜之人,这符辉之事倒还罢了,另一事更可说是“逆天而行”,她又如何能接受这等“因缘天定”的说法。只是妙法既是武林前辈,又是高僧大德,她既不便当场相辩,也多半辩其不过。于是她只是站起身来,行礼说道:“多谢方丈指点,晚辈这便告辞了。”说罢便向院外走去。

    那妙法却叹了口气,他见梅兰竹须眉之气太重,虽显现小女儿心思,却仍掩盖不了其中戾气,便想试着讲佛法消解。但要知习武之人本就极难不争强好胜,他自己是大半生参禅之人,当年都因止不住执念才南下的建安,他的关门弟子马跃天虽也读佛甚精,妙辩无解,却更不忘与人处处相争,至于梅兰竹这等与佛无缘之人,连佛法都听不进去,就更别提作不作“如是观”了。

    但妙法也知道,他若让梅兰竹这样离去,此事反倒成了他自恃身份,教训晚辈。没奈何,只得讲明道:“少庄主稍住,那符辉确与我建安少林有些许因缘,只是老僧曾答应过他,不得将他的事情转告旁人。他并非建安人士,此时一出建安,少庄主在此处必然是寻他不着的了。他既肯相助少庄主,想必终会再度现身,少庄主只需回庄静候因缘便是。”

    “多谢方丈指点。”梅兰竹本已走到知客院院外,听得妙法方丈如此之说,这才回过头来深鞠一躬说道。她方才的“多谢”自然只是不耐烦的客套话,此时的“多谢”,才是真正对这位高僧大德的感谢。

    但她却依然不等妙法方丈回应,便又转身快步的离开了。她当然是急着赶回万梅庄,却未必是回去像妙法方丈所说的“静候因缘”。

    只是她庄中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仅此而已。

    ……

    刘淳杰离开伏牛山已经有三个时辰了。

    他最后还是没弄清楚,昨夜和他交手的那个黑衣人到底是谁,又是去伏牛山做什么的。

    他虽回去仔细翻看了马跃天挖出的那些尸首,但他毕竟和牛贤季已疏远太久,虽然从装束上猜到了这些人便是牛府的下人,却并不知道里面已经少了个老乐。

    而这些尸体便都是非常普通的被刀斧棍锤砍砸致死的了,他一直翻看到天亮,也没看出个什么端倪来。反倒是他在天亮后回到那“神羊寨”中,倒是发现了几样重要的、确切的说是他自认为重要的物事——一件彭蠡泽水贼写来的书信,一块刻着游龙帮标记的令牌,以及一张印有丹阳郡郡守大印的告示。

    这些当然都是言骏伪装自己逃去扬州所留下的证物,却被刘淳杰给当了真。但这也实在怪不得刘淳杰,毕竟书信、令牌可以伪造,但那告示上面却是个货真价实的官印。换做别人倒也罢了,刘淳杰却是相门子弟,自是一眼便分得出真伪。而他既然知道那告示是真的,那么必然觉得是丹阳太守与言骏官匪勾结,则言骏如书信所说的逃往了扬州,也是理所当然。

    刘淳杰没有想错的是,这丹阳太守正是言千里为官时的生死之交,言骏就是言千里之事,朝廷中也只有他一开始便知道。而这告示确然是他受言骏所托,命心腹以快马交到言骏手中的。

    刘淳杰没有想到的是,这丹阳太守也仅仅是将这份告示交给言骏而已。言骏既同程明一道往相反处的益州逃去,万一这告示落在朝廷手里,丹阳太守也大可推说言骏是从他治下某县的公榜上弄到的。

    刘淳杰这几日虽有所长进,却也实在算计不到这步之上。

    所以此时已回到雉县客店的刘淳杰,将几日之事写成书信,告之正在江陵为牛老丞相办丧事的师父。然后他便同那店老板结算了房钱饭钱,离了客店,便走到淯水边上,打算雇艘船,走水路前往扬州。

    “船家,您这船去扬州吗?”刘淳杰向着淯水边最大那艘船的船夫问道。

    那船夫是个四、五十岁的精壮汉子,听到刘淳杰喊话,白了他一眼,没有回话。

    刘淳杰还以为那船夫是没听清他说什么,又喊了一遍,但那船夫别说回答,就连看都懒得看他了。

    刘淳杰一头雾水,只好离了这船,又找了其它船的船家来问,他生怕是人家嫌船钱少,此时便又加了一句:“银子无所谓,您开个价就行。”

    但他花了一个时辰,把这淯水边的船家给问了个遍。得到的答复却并无太大差别,脾气好的船家,对他摇摇头倒也罢了。脾气差的船家,立即便向着他骂道:“有银子了不起啊?你怎么不用坐银子去扬州呢?”

    刘淳杰更是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说错了啥话,惹到人家不快。

    但他总不能因此就不去扬州了。于是他打算态度再恭敬点,好生去找个船家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就在这时,他身后忽然有人叫住了他,只听那声音说道:“这位相公,你是要找船去扬州吗?”

    刘淳杰听到说话,回身一看,有两个瘦长的男人正笑咪咪的盯着他,二人长得还算马马虎虎,只是身上的衣服,都十分破旧。

    “是的,二位这是有船吗。”刘淳杰也陪笑道。他生怕自己态度不好,又惹到人家,便做出一付十分谦逊的模样。

    “咱叫田贵、这位是咱兄弟田富,这位相公贵姓?”只见左边的那位汉子指着另一人说道,听声音正是方才叫住刘淳杰之人。

    “在下姓刘,刘淳杰,还请二位田兄指教了。”

    “指教倒是不敢当,嘿嘿,咱二人见刘相公在这附近转了一个晌午,却一无所获,于心不忍,这才过来和刘相公说上几句。”只见那田富笑呵呵的说道,“咱雉县是个小县,江边都是些小船,休说去扬州,就是这南阳郡也出不得,刘相公莫说给多少银子,就是给多少金子,那些船家也是去不了的。”

    刘淳杰这才恍然大悟,难怪那些船家的对他的态度那么不友善。船家们还当他是故意去消遣他们的。于是惭愧说道:“在下不通船事,倒惹的大家不快,实是过意不去。”

    只见那田贵也笑呵呵说道:“刘相公不必抱歉,那些船家脾气一个比一个急躁,他们若是肯多问相公一句,不也就能知道相公是好意歹意了?”

    刘淳杰点了点头,说道:“既如此,此事便也罢了。方才二位田兄说这里的船都去不了扬州,那不知二位有何高见?”

    那田富也点了点头,说道:“刘相公是个痛快人,咱兄弟二人也不拐弯抹角了。”只见他顿了顿,抖了抖自己身上的破衣服说道:“刘相公也见着了,父母虽给咱兄弟起了个‘富贵’的名字,却都只有穷光蛋的命。咱兄弟见刘相公才是真正的富贵公子,却还要亲自忙碌这寻船之事,只觉十分的不妥当,便自荐给相公当个几日的管家。刘相公只需先给咱兄弟各五十两,咱同去襄阳城里寻个大船,等到得扬州后,再各给五十两,这几日间的一切事情,便都由咱兄弟包办,刘相公只管掏银子就是。”

    刘淳杰这才知道兄弟二人的来意。他虽一直呆在回雁峰上,却也知这几日便要一百两银子的管家是有些贵了。但他见兄弟二人说话率直,毫不遮掩,便心生好感。更何况正如二人所说,他自己此时已十分“富贵”,二百两银子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他虽并没有富家公子的毛病,并不讨厌事必躬亲,但他确实有很多世俗杂事不清楚,倘若之后还要他像今日寻船一样白忙乎一个多时辰还惹得人嫌,那他也的确宁愿请两个暂时的管家。

    于是刘淳杰便从怀里摸出两锭五十两的银子,轻轻一弹,只见那两锭银子同时飞起,正好落入兄弟二人的怀中,但不一时便又听见“丁”、“丁”两声,显是那银子又落在了地下。原来刘淳杰这手使得虽十分巧妙,他同时将两锭银子弹向二人,两边的力道都拿捏的分毫不差,但他却忘记兄弟二人的衣衫已是破旧不堪,又如何还能兜得住银子?

    但刘淳杰这一手还是震惊到了兄弟二人——尽管他自己此时是一脸尴尬——兄弟二人原先只道寻到了个豪阔的公子哥,却没想到他手上功夫竟精妙至斯。只见那田贵赶忙把地上的银子捡起来,那田富则陪笑道:“少爷神乎其技,让小的们大开眼界,小的们衣着破烂,倒浪费了少爷的一番好意。”他二人此时既已算是刘淳杰的管家,自是立即改了称呼,只是以刘淳杰的年龄,称其“老爷”实在是不大合适,便以“少爷”相称。

    那刘淳杰却并没在意这称呼,他还在为自己方才太过疏忽的那一手尴尬着,半晌才回过神来说道:“好罢,我们就先去那襄阳城,在下先送二位一套能揣住银子的衣裳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