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坡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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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_第17章 黑白难辨

“我家唱卡拉ok常有。你说的是哪次?”

“应该是八年零四个月前的事,就在圣诞节前。她穿了一件白色的毛衣,一直坐在壁炉前。整晚没说话,也没唱过歌,但长得超有气质。”

他冷不丁爆出那么久远前的事,居然连尾数的月份都记得清楚。八年前,那该是文结婚前后的事。到底是哪个女人,能让他记挂了那么久?

文和我认识很多年了,虽然只是每隔一两年在中国城的商店里或朋友的派对上偶尔遇见,但终究也算得上是老朋友了。最近这几年一见面,我不问他吃饭了没,而问他离婚了没。

他会摇摇头,叹口气,接着就没声音了。心情好的时候,也许还会谈谈天气,或者哪家新开的餐厅不错。

文的结婚照现在还在我的照相本里夹着。他穿着黑色燕礼服,里面是金色的背心,系着金色的领结,如同太阳一样光芒万丈地站在照片的中央。而他身边的新娘,除了来自夜礼服上的华贵,她本人只剩下了平淡。虽然这可能是她身边的阳光太过灿烂的缘故。

文的长相让他走到哪里都引人瞩目。我第一次见他是在美国大学里的一堂物理课上。老师迟到,物理试验室还没开门,一大堆人在二楼走廊的冷风里等待。老远看见一个黑发少年,穿着一件绛红的牛仔外套一步步朝我们这个方向走来。我以前不知道男人穿红色也会好看。也只有青春亮丽到日本漫画里才有的无瑕美少年,才能这样穿戴。

没想到,红衣少年真在物理楼的门前停住。后来和我成了同班同学。看在我是他的半个同乡的份上,他让我抄了他一学期的物理试验报告。

可惜的是,如同t台上的模特儿只适合远观,不然等他走近一开口,你会发现他的外貌衣着和皮囊里面装的那个人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二十岁不到的人,他会不厌其烦地劝我去打太极,说是可以延年益寿。一起做功课的时候,他会花半天的工夫和我描述他打工的中餐厅里,昨天来的那对老女人有多罗唆,又有多难伺候,占了整整一晚上的桌子不走,但小费还给的不错,整整有六块美金之多。诸如此类的谈话,使我除了物理作业之外,并不想和他有更多关联。

当然这些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因为在华人女生里,很少有不对文动心思的。光是我认识的*女生,差点没为了他,在学校的饭厅里大吵起来。结果和我较熟的女生放弃,和我不熟的女生获胜,并在大学毕业之后很快做了文的太太。

好多年了,文对我说话的开场白通常是“不瞒你说“。而不瞒后面的内容就是他想离婚。从他刚结婚没多久开始说,一直说到他的第一个女儿出世。

几年前,我在华人新年联谊晚会上撞见他。彼此都是一个人,我们拿了晚会上提供的丰盛晚餐,坐到一个角落里寒喧。

“你离婚了没?”

“这次想离也离不了了。她又怀孕了。”

男人的确有趣。身体,理智可以完全独立操作。要离婚的是他,让人怀孕的也是他。

“我已经很小心了。跟你说嘛,这个女人很有心计。当初那么急着结婚,说不定她就是盯上了我的绿卡。知道我要离婚,现在又弄出个孩子。我发现好几次了,半夜里,她会爬起来偷看我的手机,手脚轻得和鬼一样,吓得死人。”

“那你想怎么办?”

“能怎么办?呶,刚买了去加勒比海旅行的船票。她让我买的,说是要增加夫妻感情。只要一天不离婚,日子还得过下去。”

但文离婚的意愿似乎并没有因为两个女儿的相继出世而停止。虽然双方的家长说,有了孩子的夫妻再离婚是造了天一般大的孽,但文以为,孩子不该是终结他一生幸福的理由。

今天文在电话里告诉我说,他终于离婚了。问我能不能出来陪他吃一顿饭。

饭桌边的他衣衫整齐,表情平淡,只是看起来有些疲倦。就他这样的情形,我不知道该帮他庆祝,还是陪他一起感叹。他却一见我,就我记不记得八年前他碰到过的一个女孩。

安静的气质美女,不会唱歌。莫非是施?

“她是不是从台湾来的? 披肩直发,长得和邓丽君有点像?”

“对,对,就是她,就是她。”

“那是施。她是我读研究生时的同学。后来她随公司转到加州去了,已经走了好几年了,我也挺久没和她联络了。”

“你还有没有她的电话或电邮,我直接和她联系就好。”

“那怎么行? 你还是先等我看看施怎么说吧。有消息的话,我再通知你。”

“那你快点,好吗?不瞒你说,没人能在离婚的时候不脱层皮的。我在离婚前后这一段时间,满脑子想的都是她。要是没有她,估计离婚的事,我也不一定能办下来。”

奇了怪了。一个他只见过一面,连话也没说过一句的人,居然成了他的离婚动力。我从前只知道文有女人缘,真不知道他会是那么痴情的一个人。

看在他八年零四个月的相思份上,这个忙我想帮。

我没和文说,施其实是个挺难让人亲近的女孩。她虽然五官长得像邓丽君,但邓小姐脸上的婴儿肥和甜美的笑容,施是一点点也没有的。没记错的话,她似乎从来没笑过。即使笑了,牙齿也绝对不会让人看见的。

和她认识以来,除了有一次向我提到台北出了一个长得帅呆的小马哥时,她的情绪有过明显的波动之外,平时她的声调和表情都一直是中性的。和报道新闻的小姐一样,即使出了再大的事,脸上也看不出悲喜。

硕士毕业前的演讲,她自选的题目是“论反垄断法对美国商业发展的利弊“。四十五分钟里,硬是一个格楞也没打,用地地道道的英文发表了一篇谁也驳不倒的言论。当时我一面闷到哈欠连连,一面不得不佩服她思路的严密清晰。

谁知道呢,四平八稳的太极,对滴水不漏的严谨,未必不是一种绝配。

我对施直说,我的一个大学同学,在见了她八年之后,还念念不忘。想认识她。

“那他这八年来在干什么?”施一箭命中靶心。

“见到你的时候,他正准备结婚。这八年来,他一直在忙着离婚。”

之后,施的疑问几乎全是冲着离婚去的。为什么离个婚要那么久? 婚真离了吗? 对前妻会不会藕断丝连? 文离婚的事不该和她扯上任何关联,等等。

现在的文略微有些发福,一年四季穿着polo,开着凌志最贵的那款房车,在全美五百强的公司里当着it经理。除了离过婚,有两个孩子之外,文几乎无可挑剔。勤奋上进,谦逊有礼,没有任何不良嗜好。连他从前的少年老成和沉闷,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显得更符合他现下的身份。

征得了施的同意,我把施的所有联络方式都告诉了文,并祝他好运。

一个多星期后,文请我去他家里吃饭。顺便补充一句,我在美国吃到过最美味的家常菜,是文做的。

我的眼睛和舌头在百页节烧肉,姜葱油爆虾,咸菜肉丝炒年糕和熏鱼面前忙得不可开交。只能分出很少一部分注意力来应付旁边滔滔不绝的文。

“说吧。你和施怎么样了?”

“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是真有奇迹的。什么都是刚刚好的。凡是她喜欢的,我也喜欢。凡是我爱好的,她也爱好。”

“你猜我第一次和她的通话时间有多长?”

“整整七个小时。从晚上八九点,一直说到凌晨三四点钟。实在倦得不行了,第二天早晨都还要上班,只好先胡乱睡一会儿。这些天,我们每天都有通电话,每次尽量控制在三个小时以内。”

要不是文很少有撒谎的纪录,我肯定以为他在胡说。我从前还以文是个很沉闷的人,因为每次和他见面,他说话通常不会超过十句。即使把十几年来我们所有的谈话加在一起,估计也不会超过两个小时。

八年的相思和七个小时的倾诉,竟然会发生在文的身上,我只能感叹爱的力量。

“你还是先悠着点,等见了面再说。很多网上情人都是见光死的。明白吗? 你脑子里的想像,和事实不一定是一个样子。”我先帮他打预防针。

“已经见过了。我周末刚从三藩市回来。”

“啊?”这下我把头从菜里抬起来了,“怎样? 怎样?”

“她一点儿没有变。依旧是八年前的样子。从飞机下来看到她第一眼,我就知道了,我生命中一直等待的那个人就是她。不可能错的。就好像,每一把钥匙配每一把锁,差一点点也不行。但她就是那把钥匙,我一看就知道。”

“不瞒你说,这次我要是成功的话,我想我可能会信上帝的。真太奇妙了。我又不是第一次和别人约会,但这次真的不一样。她是可以把我完完全全吸引住的那个人。可能在别人眼里,她不算是个大美人。但我越看,就越觉得她经看。从头到脚,她哪里都符合我的心意。走路的时候,她的头发一跳一跳的样子,我喜欢。她想事情,用手托着头,眼睫毛一眨一眨的样子,我也喜欢。现在我坐着,站着,躺着,和别人说话,甚至连开车的时候,脑子里其实只有她一个。我知道这很疯狂,但脑子不受我的控制,完全停不下来。就好像,其它所有的人,以前所有的事,都不再重要。我的生命从和她见面的那一刻开始。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每天能和她在一起,不要再分开。其它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我虽然眼睛盯着文,但我还是不敢确定眼前的他是我所认识的文。他一直来沉稳内敛,一切都显得波澜不惊。现在的他,却那么直接,甚至激昂。像一个第一次尝到了巧克力后的孩童,在大叫“我要,我要,我还要。”

“可你现在不和她在一个城市,以后怎么办?”

“这不过是暂时的,以后她自然会过来我这儿的。现在嘛,我虽然见不到她,但我有电话,有电邮。每天第一个向她道早安,最后一个和她说晚安的人,都是我。”

文从什么时候开始当的诗人? 爱难道真是可以让石头唱歌,木头跳舞的吗?

在朝朝暮暮永不分离的理想实现之前,文每两周飞一次三藩市。而以前很少打电话给我的他,现在成了我电话里的常客。连他说话的腔调也变得婆婆妈妈,一开口,就来拿些免费的咨询服务。

“女人都喜欢什么花? 是不是很多花都有意思的,不能乱送的。送玫瑰会不会太老土?”

“她生日快到了,送紫水晶好不好?听说,紫水晶可以保人平安,她那个开车技术实在不敢恭维。喂,你千万别说对她说,这是我说的。”

随着和施的爱情进展,文向我提的问题越来越难,占用我电话的时间越来越长。

“女人是不是都爱乱花钱?gucci的包她都五六个了,还要买?女人是不是每个季节都要换一个包包?如果是你,你男朋友从外地来看你,你会让他住哪儿?每次我去她那里,她不让我去她家住也就算了,干嘛每次非让我去住五星级酒店?好像我住差一点的酒店,会丢了她的脸面。酒店的钱我也不是付不起,但这真有必要吗?每次都是我坐飞机去看她,花销已经也不小了。”

“你觉得三十多岁的女人还和父母住在一起正常吗?她现在的薪水拿得比我还高。干嘛不自己搬出来住?你和她的妈妈熟吗?她是不是不太容易相处?我去三藩市那么多次了,一次都没让我去她家里作客。说是她妈妈不喜欢被陌生人打扰。难道我对她们而言,永远只能是陌生人吗? 我这个陌生人,要一直当到什么时候?”

其实不论我怎么劝文不要着急,或是鼓励他不要气馁,两地阻隔,看不见摸不着的爱,走到了这里,已经开始牵扯到谁该为谁付出的地步了。想要保住长距离的爱,两个人要么将面临分手,要么再往前一步。

在文开始对施的不热心有所抱怨的时候,施终于在本市出现了。

施每次来去匆忙,都是在周末。春宵苦短的情人我没看见,但女性留在单生男子家中的印迹,随处可见。文原本院子里光秃秃的灰墙前,种了一溜儿的栀子花。白花绿叶,芳香沁人。餐厅墙壁上,齐白石渺渺数笔的黑白虾,被换成了巴黎香舍丽榭大道上斑驳的繁花树影。

文和施,两个都是我的朋友。又是我介绍他们认识的,除非他们成了正果,我似乎老是被夹在两个人中间,脱不了干系。

有一个很准的爱情温度计。要是他们高温甜蜜的时候,我的电话会很冷清。但只要俩个人一出现问题,我的电话就会热到烫手。经常一头文还在线上,那边显示施的电话正打进来。这就是做介绍人的好处,好像我是他们的产品售后服务站一样,理应提供一周七天的全日制服务。

先来的是文的电话。

“施好像生气了。但我又不是有意的。每两个星期,我才可以去前妻那里探望一下孩子。刚好施有假期,没和我商量就飞过来了。我想也好,也是时候让施和孩子们彼此都认识熟悉了一下。你猜她怎么说?‘我是和你谈恋爱,又不是和你的小孩谈。你把我牵扯进去干什么?’我有孩子的事,从来也没瞒着她。但她突然一下子就生气了。现在只要一提孩子,我就得挨骂。认识那么久了,她连孩子的照片都拒绝看。”

“不瞒你说,这辈子,我从来没这么装过孙子。买菜做饭,购物逛街,哪一次不是顺着她的心意?为了她,就是天天端连洗脚水,我也愿意。要是我一个人的事,怎么样都可以忍。但孩子们还小,她们也需要有一个爸爸。而她却想要把我和孩子们拆开,你说我该怎么办?”

这事可大可小。但爱一个人,要,就得全部拿去。总不能切一块下来,只要好的那一半。正想着该怎么和施开口,施的电话到了。

“他又说我坏话了吧?”

“文? 他哪里敢?”

“你别瞒我了。我也知道,这次可能是我失礼了。但你知道我飞过来一次有多不容易,我妈有高血压,心脏也不好。她一看见我去找文就生气,说她从没见过那么犯贱的女孩。我爸在几年前,学人标了一个会,把大半辈子的积蓄都放进去了。后来一下子没了,我妈跟着就病倒了。现在家里,谁也不敢惹我妈生气。这次我对妈妈说是去外地出差,才出来的。这些事,我从来不对文讲。因为这是我自己家里的事,我自己能够处理好。但文呢,他为什么就不能处理好他自己家里的事?我来这里,一共只有两天的时间,文却出去看孩子,一去就是一整天,你说,我能不急吗?”

我发现夹在两位同学中间的我,比墙头草还要痛苦。因为我该往哪边晃,连自己也搞不清楚。只能是在文面前为施解释,在施面前帮文说好话。

“珍惜吧,珍惜!彼此多为对方想想吧。“我不知道该怎么劝的时候,就只剩下这两句词。不是我胡乱做好人,两边隔得老远的情人,不是拖着老,就是带着小,谁也不容易。

好在他们也不经常麻烦我。爱是他们热恋和争吵的唯一理由。只要我这里没有他俩的消息,那就是天大的好消息。

安静了几个月,等再次收到文的邀请,去他家晚餐的时候,施以女主人的身份和文并肩站在一起,在客厅门口迎客。去的不止是我一个人,还有文其它的几个男同事,也有施在从前在本地时的女性朋友,坐了满满一桌子。

饭菜的好自然不必说,让我感动的是晚饭后文播放的一段他剪辑拍摄的pps京都的枫叶之旅。他们刚从日本回来。一个星期共同的旅行让他们看上去和谐而亲密。

十月的京都,如火如荼的枫叶,在繁华落尽以前,全力燃烧着自己的生命。漫天连城的枫叶,染红了原本一平如镜的江面。古朴的石桥上,一对璧人踏着斑斓缤纷的枫叶。幽静的回廊,掩映着红黄绿交替的璀灿,情人在天堂里依偎相拥。

ps上没有文字,没有讲解。但却把人看醉了。照片一遍一遍来回滚动播放。背景音乐是日本作曲家久石让的“空中之城“。一把柔到极处的木吉它,拉扯着每个人心底最软的那根弦,来来回回,叮叮当当。

文扶着施的腰站起来,举着酒杯对大家宣布,“施和我,在京都的时候订婚了。正式的婚礼会在明年五月中举行。到时请大家务必把时间留出来,来参加我们的婚礼。谢谢大家!来,来,大家尽兴。多吃菜,多喝酒。”

我一转头,发现施的无名指上戴着嵌满碎钻的戒指。姑娘们上前抱着施尖叫。

我们一桌子九个人,一晚上喝了六瓶红酒。酒一杯一杯下肚,话变得特别多。说什么不记得了,只是大家都红着脸,说话的声音也特别响。我进了洗手间,身体失去平衡,滋溜一下坐到地上。一辈子仅有一次的醉,背靠着浴缸起不来,吐得翻天覆地。

他们订了婚,大家心里都安稳。施在电话里和我商量哪种婚纱的款式更漂亮。文会问我知不知道哪里的礼堂结婚够气派。

但从他们分别给我的电话里听得出来,还有一件事,还没有最后定下来。结婚后,到底是文去三藩市定居,还是施搬来本市,他们之间似乎还没有达成共识。

他是独子,她是独女。文不想放弃两周一次对孩子的监护权。施的父母习惯了加州的天气,不希望随着女儿再次搬家。从事业上看,两人在各自的工作上,都独挡一面,职称收入也都不相上下。

眼看再过半年,婚期就到。文起初对这件事是空前的乐观。水到桥头自然直,女人嘛,都是嘴巴上硬,到时会自己乖乖过来。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过去,施那里却还没有松口。文开始找我来了,“要不然,你去和施说说。我问了多少次了,她老是是支支吾吾。这事总得解决吧,要么她过来,要么分手,那还能怎么办呢?”

当初是我揽的活,走了大半截的路,不能熄在最后的那把火上。

施那么明白的人,我还没开口,就揭穿我是来当说客的。”你知道什么事最让我生气吗?现在文和我一开口,就逼我表态。搬家的事,我不是没想过。但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就不明白了,放弃的那个为什么就一定非得是我呢?我在这里有事业,有朋友。难道只是他有孩子,我就没有父母了吗?”

“你见没见过文吃苹果? 他只要看到我手上的苹果,一定会一把抢过去。咬了第一口,然后还给我。但他其实根本不爱吃苹果。我最近老在想,我会不会是他手上任由他摆布的那只苹果?”

这话我没法接,搬家的事怎么和咬了一口的苹果扯上了。

“最近你们那里好像很热闹呀。常有派对,是吗?”施换了个话题。

“咦,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文几点上班,几点到家,几点买菜,几点锻炼,几点上床,我都知道。他现在和我的通话时间越来越短了,每天连一个小时都不到。还经常有其它电话进来,很分心的样子。”

“不是,不是。“我赶紧解释,“文最近常去锻炼。在体育馆里认识了很多新朋友。周末呢,这帮朋友会轮流作东,在家里弄点好吃的。”

“新朋友? 男的,女的?”

“男的,女的都有。好几对是夫妻,或男女朋友。”

“就没有单身的女子?”

“有啊。可也有单身的男子。”

“你们的派对除了吃,喝不喝酒?”

“喝啊。不是红酒就是啤酒。”

“那,你有没有留意文的手和脚都放在哪里? 我是说在桌面下。”

这我可不知道。我没有吃饭时往桌子下张望的习惯。但我向施一再保证,文这个人还是很可靠的。尤其对施,那可真是一往情深的痴心,没什么好担心的。

“妹妹,那是你太傻了。你要是听见过他和其它男生之间打的电话,你就不会这么说了。拿女人的身体尺寸开玩笑,拿什么时候把女人搞上手为赌注。这些不雅的话,我学都学不出口。就光是那种笑声,*得就不像是好人。”

“你也不要再来劝我搬家的事了。是我不想搬吗? 关键是他没有给我搬家的信心,你懂吗?他得先给我一个让我值得为他牺牲的理由。”

一结束和施的谈话,我立即拨通了文的电话。把当中的过程忽略,拣要紧的说。施没把话说死。现在第一,不能硬催。第二,得抓紧表现。第三,派对可能得停,小姐不太满意。

不管我的话有没有用,但接下来的一两个月,我的电话一直闲着。

三月阳春天气里,施电话我,说她现在正在本市。周末要是有空的话,能不能陪她去选购一些厨房餐具。文的厨房设计太过陈旧,需要重新装修,厨房用具也得更新。

哈哈,要来这里装修了?问题总算解决了。这对欢喜冤家,真把我给折腾坏了。再等两个月,等他们结了婚,就该没我什么事了。

但那个周末,施的电话并没有来。来的是文的电话。

“施走了。你不用再找她了。”

“她不是请了两个星期假的吗? 说好要装修厨房吗?”

“哼。两个星期? 我现在连一个星期也没法和她在一起过。你知道这几天她都在干什么吗? 她在跟踪我。”

“有些话,我没好意思对你说。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她先是监听我的电话。我在楼上打电话,她就在楼下的分机里偷听。不管男的,女的,电话进来,她都要偷听。她以为只要不出声,我就不知道。嘿嘿,也不想想我干哪一行的。她的电话一拿起来,通话的音色就会不同。我装着不知道也就算了。”

“后来又盯上我的手机了。我洗澡出来,正撞见。她倒好,比我还理直气壮。‘你不是说你没有见不得人的事吗? 那让我看看又怎样?’当着我的面,她真一个一个短信,一个一个通话时间来查。时间稍长点的,她就要求我解释原因。”

“我是忍了又忍。忍是什么,你知道吗?忍,就是心字上头一把刀。我以前对谁这样低声下气过? 孙子算什么? 孙子的孙子,我都当了。”

“她才来了三天。我没那么多假期在家里陪她,她就开始疑心我到底哪里去了。你猜我在哪里看见她?她早上告诉我,今天会去买衣服。结果我却发现她的车停在我公司楼下,可能想她看看我下班去了哪里。”

“我早看见她租来的那辆车了,但我装没看见,故意满大街东转西拐地乱开一气。她就真的跟在我后面开了半个城市。她想跟我玩? 开玩笑!”

“等我把车开到一条僻静的小街上,猛一个转头,朝她的车子面对面地开过去。太可惜了,你没看见当时的情形。她肯定没想到我有这一手,吓得转头就逃。那么窄的街,她的车转不过弯来,咚一下冲到人行道上去了。差一点,差一点,就撞到公车牌上去了。然后,再从人行道上唰地冲下来。那车屁股颠啊蹦啊,跟跳摇摆舞似的。来美国那么久,还没见过谁的车开得有那么臭的。还想来跟踪我,实在太好笑了。”

要是别人,我可能也会觉得可乐。但这是我两个马上就要结婚的朋友。

“后来呢?”

“能有什么后来? 我们大吵了一架,她就回三藩市去了。”

我似乎从文的故事里听出一些不对劲的地方。文描述的施,和我从前认识的施,根本不像同一个人。 我得问清楚,“ 等等,你听我说,你是不是真的有什么把柄抓在施手里? 你老实说,在外面,你是不是真的有其它的女人?我可是一直都在施面前为你做人格担保的。你也不用瞒我。要不是你有什么,她那么文静的一个女生满大街追着你跑,干什么?”

“我能有什么?我对施怎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和其它女生,吃顿饭,打电话当然是有的。但那又怎样?我又没结婚。她老是摆一付臭脸给我,连是不是搬来都没句准话,你要我心里怎么想? 她现在还不是我太太呢,要是结了婚以后,可怎么得了?”

“这些天,我也在想,真是把她娶回来了,我可能也伺候不起她们母女俩。她妈妈最有意思了。我每次一飞去三藩市,她必然犯病,比天气预报还准。她一病,施就呆在家里出不来了。一次两次,就算了。每次都玩一样的把戏,实在没什么意思。”

“听上去,你们好像也没有太大的分歧。要不要,我再帮你去劝劝?马上要结婚的人了,你们别再闹了,好不好?”

“别!我和你说,你千万别再搀和了。我以前没告诉过你,我的电话记录里,除了她,就和你的通话时间最长。她可能早对你有怀疑了。和她临走吵的那架里,点名道姓也有你的份。”

“啊?”既然如此,我也真说不出什么话了。

人心难测。她的心,我看不见。我的心,她自然也得时时提防。挂电话的时候,我觉得很累。他们的事,我以后说什么也不会再管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几天以后,施的电话来了。声音怪怪的。

“周末失约,不好意思。发生了什么事,文大概对你说了吧? 麻烦你一件事好吗? 以后,请你不要再对我提文这个人。”

这本来是我想对施说的台词,被她抢了先。一时愣在那里,说不出话。

“我知道,文和你是十几年的朋友。不管怎样,你总是站在他那一边的,对不对?他的嘴里,全是我的错,不是吗? 但你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吗?”

在我想回答我没有兴趣往下听之前,对方在电话里悉悉索索哭了起来。

你能想像一个连笑也不肯露牙齿的女人,却跑来她心存戒蒂的另一个女人面前哭泣,这是一件多让人惊奇的事。

我静静等着,让她平复自己的心情。

“那天,我一回到家,他就像野兽一样地朝我吼。这种情况下,我根本不能和他理论。我不想和疯子呆在一个房间里,收拾了皮箱要回三藩市。”

又是停顿,等待,和哭泣。

“他竟然把我推翻在**,把我。把我。**了。”

虽然我对于未婚夫妻之间,**的界定有些模糊,我完全没想到,施那么文雅高贵的女孩会把那么肮脏不堪的字眼用在自己身上。但身为女性,听到这样的事,让我觉得浑身别扭。

“他力气好大。我拧不过他。后来,我拎着箱子,走到门口。外面刮着大风,下着雨。已经是半夜十二点以后了。”

“他死命拉着我的箱子不放。说好歹等明天一早再走。他保证不会再碰我了。我可以锁着客房的门睡。我不肯,提着箱子,要往外走。他。他。”

哭泣,等待,再哭泣。她哭泣的声音像初生的猫咪,颤微微着可怜。

“他抢过我的箱子,拉开拉链,把里面所有的衣服,杂物,全部抖落在门外。外面下着雨,地上全是水。”

“我蹲在雨里,把湿的衣服一件一件拣起来。他在背后大叫,‘你走,你走啊!你今天敢走,走了以后就不要再回来!”

电话里施还在嘤嘤哭泣。

我无话可说。因为我的思维一片混乱。

我完全没办法把施故事里的男主角和我认识的文连接起来。

同样,我也不愿意把文故事里的女主角和我认识的施联系在一快。

我不是福尔摩斯,也没有本事辨别黑白。但我更愿意相信的是八年无法忘怀的等待,更愿意看见的是醉人枫叶下的恋爱。

以后,我的确没再向施提起过文。因为我后来再没接到过她的电话。

而文,我听那帮常去体育馆锻炼的朋友说,他每晚都会去游泳池游泳。每次下水,一圈接着一圈,两三个小时,老也不上来。游得很快,和疯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