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戒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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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双塔殊途_卷三_第二章 洛汗骠骑

第二章 洛汗骠骑

暮色益深。薄雾笼罩了三人背后低处的树林,弥漫在安都因河黯淡的两岸,但天空清朗,现出了群星。渐盈的月亮爬上西方天际,岩石投下了一块块漆黑的阴影。他们来到了岩石丘陵的山脚下,步伐也放慢了,因为所追踪的痕迹已经不易辨认。埃敏穆伊高地在此由北向南,绵延分成两道高低起伏的山脊。两道山脊的西侧都十分陡峭难爬,不过东坡相对和缓,布满了溪谷和狭窄的山沟。三位同伴在这不毛之地彻夜攀爬奔行,先爬上第一道也是最高的一道山脊,再下到另一边漆黑曲折的深谷中。

在天亮之前的静谧寒冷时刻,他们暂作休息。月亮早就在前方落下了,繁星在头顶闪烁,白昼的第一道晨光尚未越过后方墨黑的丘陵。此刻,阿拉贡正陷入迷途之苦:奥克的踪迹下到了山谷里,但就在谷中消失了。

“你想,他们会转往哪条路?”莱戈拉斯问,“假如他们如你所料,目标是艾森加德或范贡森林,那么他们就是朝北走了一条直达那边的路?还是朝南直奔恩特沛河?”

“无论他们的目的地是哪里,都不会朝河走。”阿拉贡说,“除非洛汗发生了大乱,且萨茹曼的实力大增。否则,他们一定会尽可能抄最短的路穿过洛希尔人的草原。我们朝北搜寻吧!”

山谷像一条石槽夹在两道起伏的丘陵间,一条涓涓细流在谷底的庞大砾石间穿行。右边是一面嶙峋的峭壁,左边是爬升的灰暗山坡,在深夜中显得阴影幢幢。他们朝北继续走了一哩多,阿拉贡在通往西边山脊的沟壑和溪谷中不断搜寻,不时俯身察看地面。莱戈拉斯领先了一段距离。突然,精灵喊了一声,另外二人连忙朝他奔去。

“我们已经赶上一些要追击的敌人了。”他说,“看!”他伸手一指,他们这才意识到,那些横卧在山坡底下、原本被当成砾石的东西,竟是挤在一起的尸体。那里躺了五个丧命的奥克,都是被乱刀残忍地砍死,有两个还被砍了头。黑血浸湿了地面。

“又是一个谜!”吉姆利说,“不过解谜得等到天亮,我们可等不了。”

“然而不管你怎么解,这都不像毫无希望。”莱戈拉斯说,“奥克的敌人,很可能是我们的朋友。这一带丘陵有人居住吗?”

“没有。”阿拉贡说,“洛希尔人很少到这里来,此地又离米那斯提力斯很远。也许有一群人类出于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原因,在此地狩猎。不过,我认为不是这么回事。”

“那你怎么看?”吉姆利说。

“我认为,敌人是窝里反。”阿拉贡说,“这些是远道而来的北方奥克。被杀的奥克没有一个是佩戴着陌生标记的巨大奥克。我猜,他们起了冲突。这种事在这些邪恶的种族当中很常见,也许是为走哪条路起了争执。”

“或者是为俘虏起了争执。”吉姆利说,“但愿他们没在这里一同送命。”

阿拉贡将附近方圆一大片地面搜了一遍,但再没找到别的打斗痕迹。他们继续前进。东边天际开始露白,群星在淡褪,灰蒙蒙的天光正慢慢变亮。再往北走了一小段,他们来到一道山洼,有条细细的小溪从高处蜿蜒淌下,水流在岩石间切出一条下到山谷的小径。谷中生着一些灌木丛,两侧还有一片片的草地。

“终于有了!”阿拉贡说,“我们要找的踪迹就在这里!沿这条水道往上。奥克起了争执之后,走的就是这条路。”

追踪者们即刻转向,循着新路飞快前行。他们仿佛经过整夜休息般,精力充沛地从一块岩石跃向另一块岩石,最后抵达了那座灰色山丘的冠顶,一阵突如其来的微风扬起他们的头发,吹动了他们的斗篷。那是黎明的冷风。

他们转过身,只见大河对岸的遥远丘陵正被染成金红。天亮了。一轮红日正越过黑色大地的肩头冉冉升起。西方,整个世界在他们面前寂然不动,灰蒙蒙的,不见轮廓。不过,就在他们注视下,黑夜的阴影消融,苏醒的大地恢复了色彩。大片翠绿漫过洛汗辽阔的草原,白雾在河谷中闪闪发亮。左边远方,大约三十多里格开外,白色山脉蓝紫缤纷,巍然耸立,群峰宛如黑玉,尖顶覆着皑皑白雪,被旭日晨光映得绯红。

“刚铎!刚铎!”阿拉贡喊道,“但愿我能在欢欣一些的时刻再见到你!我要走的路尚未向南通往你明亮的河川。

刚铎,刚铎!东起高山,西至大海!

西风吹拂,古时御苑,

曾有银树之光如雨洒落。

巍巍城墙,皓白高塔!

王冠饰双翼,宝座铸黄金!

刚铎,刚铎!但不知何时重睹银树,

山边海隅,西风再临?

“现在我们上路吧!”他说,从南方移开目光,望向西方与北方——那是他必须踏上的路。

三位同伴所站的山脊在脚前陡峭下降,在下方二十多弗隆的地方,有一片凹凸不平的宽阔岩架,至一处峭崖边缘戛然而止——这便是洛汗国土的东面山墙。埃敏穆伊的范围到此为止,洛希尔人的绿色草原在他们面前一直绵延到天际。

“看啊!”莱戈拉斯叫道,指着头顶苍白的天空,“又是那只鹰!他飞得很高,现在似乎是在飞走,从此地回到北方去。他飞得快极了。看!”

“不,我的好莱戈拉斯,就连我的眼睛都看不见他。”阿拉贡说,“想必他飞得极高。我很好奇,倘若他就是我先前见过的那只鸟,他一定是在忙什么任务。不过,瞧!我看得见离我们更近,也更要紧的东西——平原上有东西在移动!”

“是许多东西,”莱戈拉斯说,“一大队步行的人。但我能确定的就这么多,也看不出他们可能是什么种族。他们离我们很远,估计有十二里格。不过,一马平川也很难目测距离。”

“那无所谓,我想我们已经不需要什么踪迹来告诉我们该往哪儿走。”吉姆利说,“来,我们尽快找条路下到平原去吧。”

“奥克选了这条路,我看你也找不到更快的了。”阿拉贡说。

如今,他们在光天化日下追踪敌人。那群奥克似乎是在拼命全速赶路。三个追踪者不时会发现落下或抛弃的东西:装食物的袋子、干肉皮和灰扑扑的硬面包皮,一件破烂的黑斗篷,一只踢在石头上坏掉了的沉重的铁底鞋。那些踪迹领着他们沿悬崖顶端朝北走,最后来到一道由一条水花四溅、喧闹而下的溪流蚀入岩石所形成的深裂谷。在狭窄的裂罅中有一条崎岖下行的小路,像一道陡峭的楼梯那样降到草原上。

一下到谷底,他们就意想不到地忽然踏入了洛汗草原。它像一片绿色的海洋,一直涌涨到埃敏穆伊的山脚下。从山上飞落而下的溪流隐入了一片浓密生长的水芹和水生植物当中,他们听得见叮叮咚咚的水声,小溪就在这些绿色的隧道中顺着绵长平缓的山坡,朝远方恩特沛河谷的沼泽流去。冬天似乎已被他们抛在背后,固守在丘陵当中止步不前。这里的空气更温暖也更柔和,还含着淡淡的清香,仿佛春天已经苏醒,活力已再次在牧草和绿叶中奔涌。莱戈拉斯深吸了口气,恰似一个在不毛之地饱受干渴之苦的人,大口畅饮清泉。

“啊!绿意盎然的气息!”他说,“这比睡一大觉还管用。我们这就拔足飞奔吧!”

“步履轻捷的人在这地上能跑得飞快。”阿拉贡说,“或许能胜过穿铁底鞋的奥克。现在,我们有机会缩短与他们的距离了!”

他们成一纵队,像追踪强烈气味的猎犬般向前疾奔,眼中闪着热切的光芒。奥克行进时践踏出来的宽阔残迹,几乎是直奔正西方向。他们所经之处,洛汗丰美的草原被**得伤痕累累,狼藉一片。突然,阿拉贡叫了一声,转向一旁。

“等等!”他高喊道,“先别跟着我!”他奔离主路,迅速跑向右边,因为他看见有没穿鞋的小脚印偏离其他印迹朝那边去了。不过,那些小脚印没走多远,就被从主路前后分出的奥克脚印踏过,然后那些脚印急转个弯,又回到原路,消失在纷乱的践踏痕迹里。在小脚印所到的最远处,阿拉贡弯腰从草地上捡起了一个东西,然后跑了回来。

“没错,”他说,“很显然都是霍比特人的脚印。我想,是皮平的。他个头比别人都小。还有,看看这个!”他举起一件东西,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看起来就像是一片新舒展开来的山毛榉树叶,在这片无树的草原上,显得既美丽又突兀。

“精灵斗篷的别针!”莱戈拉斯和吉姆利异口同声叫道。

“罗瑞恩的树叶可不会无谓地掉落。”阿拉贡说,“这不是偶然掉在这里的,而是被刻意抛下,给任何可能追来的人做记号的。我认为皮平从主路上跑开,就是为了这个。”

“那么,至少他还活着!”吉姆利说,“而且还善用了急智,以及腿脚。这真叫人振奋!我们这一番追逐没有白费。”

“但愿他没为这大胆的举动付出过于昂贵的代价。”莱戈拉斯说,“来吧!让我们继续赶路!一想到这些欢乐的小家伙被像牲口一样驱赶,我就心急如焚。”

太阳升上了中天,再慢慢地落下。薄云从远处南方的海上飘来,又被微风吹送而去。夕阳西沉,阴影从背后涨起,自东方伸出了长长的手臂。三个猎人仍继续前进。从波洛米尔阵亡到现在,已经过了整整一天,而奥克依然遥遥领先。在平坦的草原上,不见他们的任何踪影。

在夜幕四合之际,阿拉贡停了下来。这一整天的奔行,他们中间只短暂休息过两次,此地离他们今天破晓时所站的东面山墙,已经有十二里格远。

“这下我们面临一个艰难选择了。”他说,“我们是该趁夜休息,还是该趁意志与体力尚存时,一鼓作气赶路?”

“如果我们停下来睡觉,敌人却不休息,那他们就会把我们远远甩在背后。”莱戈拉斯说。

“就算是奥克,行军时肯定也得停下来休息吧?”吉姆利说。

“奥克极少公然在大太阳底下赶路,这些奥克却就是这么做的。”莱戈拉斯说,“他们肯定不会趁夜休息。”

“但我们趁夜赶路的话,没法追踪他们。”吉姆利说。

“就我双眼能见的距离,他们走的路是笔直朝前,既未左转也未右转。”莱戈拉斯说。

“我也许可以领你们摸黑沿着猜测的路线走,不偏离主线,”阿拉贡说,“但是,如果我们走岔了,或者他们中途转向,那等天亮后,我们就可能要耽误很久才能重新找到正路。”

“另外还有一点,”吉姆利说,“只有在白天,我们才能看见有没有人离群另走别路。如果有俘虏逃脱了,或者如果有一个被带走了——比如,往东朝大河走,向魔多去了——那我们就有可能错过迹象,却一无所觉。”

“这话很对。”阿拉贡说,“不过,如果先前那边的蛛丝马迹我都解读正确的话,那么归属白手一方的奥克应该占了上风,现在整队人马是朝艾森加德而去。他们眼前所走的路也证实了我的猜测。”

“可一口咬定这就是他们的计划,也未免轻率。”吉姆利说,“而且,逃脱的事要怎么解释?要是在黑夜,我们就会错过那些使你发现别针的迹象了。”

“从那之后,奥克一定加强了守卫,俘虏也会变得愈发虚弱。”莱戈拉斯说,“除非我们策划相助,否则应该不会再有逃脱的事了。至于要怎么助他们逃脱,现在还很难说,但首先我们必须赶上他们。”

“可即便是我这个有过不少跋山涉水经验的矮人——我在族人中也算能吃苦的——一样没法脚不停步一口气直奔到艾森加德。”吉姆利说,“我内心也焦急万分,希望能尽快出发,但我现在必须休息一下,才能跑得更快。而我们若要休息,那么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正是休息的时候。”

“我说过,这是个艰难的选择。”阿拉贡说,“我们要怎么解决争议呢?”

“你是我们的向导,”吉姆利说,“你富有追踪的经验。该由你做主。”

“我的心恳求我前进。”莱戈拉斯说,“但我们必须团结。我会听从你的决定。”

“你们把选择权交给了一个差劲的决策者。”阿拉贡说,“打从我们穿过阿刚那斯后,我的选择全都出了差错。”他沉默下来,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朝北方和西方凝视了很长一阵。

“我们不摸黑赶路。”他最后说,“在我看来,偏离正路、错失其他往来的迹象,这类风险的后果更严重。如果月亮够亮,我们本可趁着月光赶路,但是,唉!他落得早,且又刚开始转盈,光辉微弱。”

“今晚他还躲起来了。”吉姆利咕哝道,“要是夫人送个光给我们就好了,就像她给弗罗多的礼物那样!”

“那礼物是赠给了更需要它的人。”阿拉贡说,“弗罗多肩负着真正的使命。我们这个使命,不过是当今种种风起云涌中的小事一桩。这趟追击也许从开始就是徒劳一场,无论我作什么选择,都于此无损亦无补。总之,我拿定主意了,所以让我们充分利用这段时间休息吧!”

他倒在地上,立刻睡着了。自从他们在托尔布兰迪尔的阴影下过夜之后,他就再没合过眼。天亮前他醒来起身时,吉姆利还在呼呼大睡,但莱戈拉斯却已站在那里,凝视着北方的黑暗,像一棵年轻的树立在无风的夜里,若有所思,静默无声。

“他们走得极远了。”他悲伤地说,转身面对阿拉贡,“我心里知道,他们这一夜并未歇息。现在,只有鹰能追上他们了。”

“即便如此,我们仍然要尽力追赶。”阿拉贡说,弯腰摇醒矮人,“起来了!我们得上路了。猎物的气味正在消散。”

“可是天还没亮!”吉姆利说,“太阳不出来,哪怕是莱戈拉斯站在山顶上也看不见他们。”

“站在山顶上也好,平原上也罢,无论月亮出来还是太阳出来,恐怕他们都已经出了我眼力可及的范围了。”莱戈拉斯说。

“眼力不及之际,或许可以指望大地给我们捎信。”阿拉贡说,“大地在那些可恨的脚下必会发出呻吟。”他伸展四肢趴下,将耳朵紧贴在草地上。他一动不动地趴了好一阵,久得让吉姆利怀疑他不是晕过去了,就是又睡着了。天际露出了鱼肚白,渐渐地,他们四周蒙蒙亮起来。终于,他起身,两位友人这才看见他的脸:苍白憔悴,神色忧虑。

“大地传来的声音很模糊,又混乱不清。”他说,“我们周围方圆几哩之内都渺无人迹。敌人的脚步声微弱又遥远,马蹄的声音却很大。这让我想起来,这声音就连我躺在地上睡觉时都听过,打扰了我的梦境——马疾驰着从西边经过。但他们现在是朝北骑,离我们越来越远。我真想知道这片土地上出了什么事!”

“我们上路吧!”莱戈拉斯说。

于是,他们第三天的追击开始了。在这多云时晴的漫长一天中,他们几乎马不停蹄地追赶,时而大步疾行,时而奔跑,仿佛什么疲倦都扑灭不了内心燃烧的那把火。他们很少说话。他们穿过广阔孤寂的原野,身上的精灵斗篷几乎与灰绿草原的背景融为一体,即便是在中午清爽的阳光下,若非近在咫尺,大概也只有精灵的眼睛能注意到他们。他们时常在心中感谢罗瑞恩的夫人赠了兰巴斯,因为这种食物他们可以边跑边吃,重续体力。

一整天,敌人的踪迹始终径直朝西北方前进,既没有中断也没有转弯。当白昼又将结束,他们来到一处无树的长斜坡,地势在此上升,向前方连绵一线的低矮山岗隆起。奥克的踪迹拐向北朝山岗去了之后,变得更不易察觉,因为地面变得更坚硬,草也变短了。在左边远方,青绿的地面上有一弯银线,那就是蜿蜒的恩特沛河。四野看不见任何移动之物。阿拉贡不时感到奇怪,因为他们一直不见人迹或兽踪。洛希尔人绝大部分住在南边数里格开外,在白色山脉森林覆盖的山缘,那道山脉这会儿正隐藏在云雾之中。但是,驭马者以前在他们领土的东边区域,也就是东埃姆内特,还保有大批牧群和种马,即便是冬天,都有野营住在帐篷里的游牧人家四处游荡。可是现在整片大地空荡荡的,还笼罩着一种显然不是平和宁静的死寂。

傍晚时分,他们再次停下。此时,他们已经穿过洛汗平原奔行了二十四里格,天然屏障埃敏穆伊已消失在东方的阴影中。渐盈的月亮在朦胧的天空中发光,但光辉十分微弱,群星则尽数不见。

“我们这整场追击,要说我最不情愿休息的时机——哪怕仅仅是停顿——就数现在了。”莱戈拉斯说,“奥克在前方疾奔,活像索隆亲自在后挥鞭驱赶。恐怕他们已经抵达森林和黑暗的丘陵,这会儿没准正在进入树林深处。”

吉姆利把牙咬得咯吱响:“我们抱着希望,付出这么多辛劳,结局就这么惨痛吗?”

“就希望来说,或许如此,就辛劳而言却不然。”阿拉贡说,“我们不该在此回头。但我觉得疲惫。”他回过头,顺着来路望向聚拢在东方的夜暗,“这地方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作祟。我怀疑这种寂静,我甚至怀疑这惨白的月亮。群星黯淡,我觉得空前的疲惫——按说有如此清晰的踪迹可追踪,哪个游民都不该觉得这么疲惫。有种意志力给我们的敌人增添了动力,却给我们面前设下了不可见的屏障。这种疲惫与其说是来自肢体,不如说是起自内心。”

“没错!”莱戈拉斯说,“刚下了埃敏穆伊,我就有所感觉。那意志不是在我们背后,而是在我们前方。”他伸手指向远方,指向一弯月下洛汗西部那黑黢黢的大地。

“萨茹曼!”阿拉贡从牙缝里说道,“但他休想让我们回头!我们必须再休息一次,因为,瞧!就连月亮都要被聚拢的浓云遮住了。但是,天亮之后,我们就往北走,取道山岗和沼泽之间。”

一如既往,莱戈拉斯是第一个起来的——如果他当真睡过的话。“醒醒!快醒醒!”他喊道,“这是个红色黎明。在森林边缘有奇怪的事在等待我们。是吉是凶,我不知道,但我们受到了召唤。醒醒!”

其余两人一跃而起,几乎是立刻就又出发了。渐渐地,山岗越来越近。离中午还有一个钟头时,他们抵达了那片山岗时——一座座青绿的山坡爬升后化成光秃秃的山脊,连成一条直线向北延伸。脚下的地面很干,地上的草很短,一条大约十哩宽的带状洼地,横在他们和蜿蜒深入幽暗的芦苇丛与灯芯草丛的河流之间。就在最南那座山坡的西侧,有一大圈草皮被众多粗野的重靴践踏得一塌糊涂。奥克的踪迹从此处再次朝外奔行,沿着干燥的丘陵边缘转向北方。阿拉贡停下来仔细察看那些痕迹。

“他们在这里休息了一阵,”他说,“但就连离开的踪迹都相当久了。莱戈拉斯,恐怕你的直觉是对的。我估计,奥克待在我们现在站的地方,已经是一天半以前的事了。假使他们保持先前的速度前进,那么昨天傍晚太阳下山时,他们就该抵达范贡森林的边界了。”

“无论是北边还是西边,我都只能看见远处逐渐没入薄雾中的青草。”吉姆利说,“如果我们爬到山丘上去,能看见森林吗?”

“森林还很远。”阿拉贡说,“我要是没记错,这片山岗向北延伸出八里格甚至更远,然后,从那里往

西北到恩特沛河的发源处,中间还隔着相当辽阔的一片大地,那段路或许又是十五里格。”

“好吧,那我们就继续前进。”吉姆利说,“我的腿可不能惦记着那有多少哩数!我的心情要是不那么沉重,这两条腿多半会更愿意挪动。”

当他们终于接近这一线山岗的尽头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沉。他们一鼓作气跋涉了好几个钟头,现在前进的速度慢了下来,吉姆利也驼了背。无论是辛勤劳作还是旅途劳顿,矮人都吃苦耐劳、坚硬如石,但随着心中希望彻底破灭,他也开始被这场无止尽的追逐磨垮了。阿拉贡走在吉姆利后面,脸色凝重,不发一语,不时弯腰察看地面留下的脚印和痕迹。只有莱戈拉斯依旧举步轻快,他几乎是脚不沾草,所过之处落脚无痕。他从精灵的行路干粮中汲取了所需的一切营养,他甚至还可以光天化日之下一边睁眼行走一边睡觉——假使人类能把这称为睡觉的话——让思绪在精灵梦境的奇特进程中休息。

“我们爬到这座绿色的山丘顶上去吧!”他说。他们疲惫地跟着他爬上长长的山坡,终于来到了山顶。这圆形的山丘是一列山岗的最北一座,独自矗立,光秃而平坦。夕阳西沉,暮色如帘幕般降下。他们孤零零地置身在这个灰蒙蒙一团的世界里,四周不见地貌标识,惟独远在西北方,有片更浓的暗影衬着逐渐暗下来的天光——那是迷雾山脉,还有它山麓的森林。

“我们在这里见不到任何可以指路的东西。”吉姆利说,“再说,现在我们又得停下来过夜了。这会儿变得冷起来了!”

“这风是从北方雪地吹来的。”阿拉贡说。

“它在天亮之前会吹到东方。”莱戈拉斯说,“不过你们要是必须休息,那就休息吧。只是,别放弃全部希望。明日还是未知之数。谜底经常随着旭日东升而揭晓。”

“我们这一路追击,太阳已经升起三次,但什么事都没揭晓。”吉姆利说。

夜里,天气变得越来越冷。阿拉贡和吉姆利时睡时醒,每次醒来,都看见莱戈拉斯不是站在他们旁边,就是在来回踱步,轻声用精灵语唱着歌给自己听。而随着他的歌声,灿亮的群星出现在漆黑的穹苍中。黑夜就这样过去了。他们一起看着无遮无挡的曙光缓缓浮现在天际,直到一轮朝阳终于升起,苍穹万里无云。寒风已向东吹去,所有的雾气都消散了。在刺眼的光芒下,辽阔荒凉的大地在四周铺展开去。

在前方和东方,他们见到了洛汗北高原,那片多日以前他们就已从大河上瞥见的多风高地。此地西北方矗立着幽深的范贡森林,森林那阴暗的外沿还远在十里格开外,更远处的坡地则隐入了远方的朦胧里。再远一些,美塞德拉斯在微光中遥遥高耸着,洁白的峰顶仿佛飘浮在一团灰云中;这便是迷雾山脉的最后一座山峰。恩特沛河从森林中流出,迎向山脉,这一程流得狭窄又湍急,水流冲刷着河道,深切出了陡峭的两岸。奥克的踪迹转离山岗,直奔河流而去。

阿拉贡锐利的目光循着踪迹,投向了恩特沛河,又从河折回投向森林。他看见远处一片绿色中有一团飞快移动的模糊黑影。他扑倒在地,又开始专注聆听。而莱戈拉斯站在他旁边,修长的手遮在明亮的精灵双眼上方。他看见的既不是黑影,也不模糊,而是一群骑兵的小小身影,他们人数众多,长矛的尖端反射着晨光,就像凡人目力觉察不到的细微星光。在那群骑兵背后的远处,有一缕缕的黑烟在袅袅上升。

空旷的原野上一片寂静,吉姆利听得见风过长草的声音。

“骑兵!”阿拉贡叫道,一跃而起,“有许多骑着快马的骑兵正朝我们奔来!”

“确实,”莱戈拉斯说,“一共有一百零五个。他们发色金黄,长矛雪亮。他们的领队非常高大。”

阿拉贡露出微笑:“精灵的眼力可真敏锐!”

“这倒不是!那些骑兵离我们只有五里格多一点。”莱戈拉斯说。

“不管是五里格还是一里格,我们在这种光秃秃的地方都逃不过。”吉姆利说,“我们是在这里等他们,还是继续走我们的?”

“我们在这里等。”阿拉贡说,“我累了,我们的追击也已失败——或者说,至少别人抢先了我们一步,因为这些骑兵是顺着奥克的踪迹往这边奔来。我们也许能从他们那里打听点消息。”

“或挨上几记长矛。”吉姆利说。

“有三匹马空着马鞍,但我没看见霍比特人。”莱戈拉斯说。

“我没说会听到好消息。”阿拉贡说,“但无论吉凶,我们在这里等就是。”

于是三个伙伴离了山顶,慢慢步下北边山坡,因为他们映衬着苍天站在那里太显眼了。在离山脚还有一小段路的地方,他们停了下来,裹紧了斗篷,三人紧挨着在凋枯的草地上坐下。时间缓慢、凝重地流逝。风不大但刺骨。吉姆利十分不安。

“阿拉贡,你对这些骑兵了解多少?”他说,“我们该不是坐在这里等着横死吧?”

“我曾经和他们打过交道。”阿拉贡回答,“他们骄傲又固执,但待人真诚,所想所为都是慷慨大度,勇敢但不残酷,明智却没受过教化,从不著书立说,但传唱诸多歌谣,仍遵从着黑暗年代之前人类儿女的风俗。但我不清楚近来此地发生过何事,也不知道如今洛希尔人夹在叛徒萨茹曼和索隆的威胁之间,究竟持什么态度。他们和刚铎人民虽然并非同族,但长久以来一直都是朋友。在很久以前那段无人记得的年岁里,年少的埃奥尔带领他们离开了北方。他们跟河谷邦的巴德一族,以及森林中的贝奥恩一族,亲缘关系反而更近。在那两族当中仍可见到许多高大英俊的金发男人,就跟洛汗骠骑一样。无论如何,他们绝不可能喜欢奥克。”

“但是甘道夫提到,有谣传说他们给魔多进贡。”吉姆利说。

“我跟波洛米尔一样,并不相信。”阿拉贡回答。

“你们很快就会知道真相了。”莱戈拉斯说,“他们就快到了。”

终于,连吉姆利都听见远处传来了马蹄疾驰的声音。那些骑兵循着踪迹,已经转离恩特沛河,正在逐渐接近山岗。他们策马飞驰,犹如一阵疾风。

清晰有力的呼喝声这时响亮地从原野上传来。刹那间,他们迅雷般疾奔而来。领头的骑手一转方向,绕过山脚,带着大队人马沿着山岗的西缘重新往南而去。众人跟在他后面奔驰——长长一队身披铠甲的男人,行动迅捷,甲胄闪亮,看上去凶猛又英俊。

他们**的马都是高大又强壮,并且四肢匀称。它们灰色的皮毛闪亮,长长的尾巴随风飞扬,高昂的脖颈上鬃毛都编结起来。骑马的人类与马匹非常相配:高大、臂修腿长,轻型头盔下淡黄色的头发编成长长的发辫,飘飞在后。他们的面容坚定又热切。他们手中握着白蜡木长矛,彩绘的盾牌甩在背后,长剑挂在腰间的皮带上,铮亮的铠甲往下直覆到膝盖。

他们两两一组,呈一纵队疾驰而过。虽然不时有人从马镫上立起向前方和左右张望,却显然没发觉有三个陌生人默坐在旁,注视着他们。大队人马即将过完之际,阿拉贡突然长身而起,大声喊道:

“洛汗的骠骑啊,北方有些什么消息?”

他们以惊人的速度和精湛的骑术勒住坐骑,拨转马头,接着纵马围了上来。三个伙伴很快就被奔驰的骑兵团团围住,骑兵们驰上他们背后的山坡又驰下,一圈又一圈,并且渐渐缩小了包围圈。阿拉贡不发一语地伫立,另外二人坐着一动也不动,拿不准事态会往哪个方向发展。

未发一语也未出一声,骑兵们猝然停住。密集的长矛同时指向三个陌生人。有些骑兵摘弓在手,箭已上弦。接着,一人骑上前来,他比其余骑兵都更高大,头盔顶上飘扬着一束白色的马尾,作为冠缨。他骑上前来,直到手里的长矛尖端离阿拉贡的胸口不足一呎。阿拉贡纹丝不动。

“你是谁,来此有何目的?”那个骑手用西部的通用语问,态度和语气都和刚铎的人类波洛米尔如出一辙。

“人称我大步佬。”阿拉贡说,“我来自北方,正在追猎奥克。”

骑手一跃下马,将长矛交给了另一个骑上前来并下马侍立在侧的人。他拔出剑,与阿拉贡对面而立,仔细打量着对方,目光中不无惊异。末了,他才又开口。

“起先我还以为你们根本就是奥克,”他说,“不过现在我发现不是这么回事。你们要是这个样子去追猎奥克,那就实在太不了解他们了。奥克行动迅速,全副武装,并且人数众多。假使你们真能追上他们,多半会从猎人变成猎物。不过,大步佬,你这人有些奇怪。”他清亮的目光再次落在游民身上,“你报出的名字不像人类的名字,你身上的装束也很奇怪。你是从草里头蹦出来的吗?你是怎么躲过没被我们看见的?你是不是精灵族人?”

“不。”阿拉贡说,“我们当中只有一个是精灵,就是来自远方黑森林王国的莱戈拉斯。但我们途经洛丝罗瑞恩,带着那地夫人的赠礼与恩惠。”

骑手打量着他们,惊异更甚,眼神却严厉起来。“如此说来,真如古老的传说所言,金色森林里有个夫人!”他说,“他们说,很少有人逃得出她的罗网。当今时日可真是怪不可言!不过,你们要是蒙她恩惠,那么就可能也是织网者和施术师。”突然间,他目光森冷地扫向莱戈拉斯和吉姆利,“沉默的各位,你们为什么不开口?”他诘问道。

吉姆利起身,叉开双脚稳稳站着,一手紧抓着斧头的斧柄,黑眼睛里光辉一现:“驭马的,你报上名来,我就给你听听我的名号,还要给你些别的。”

“按说,陌生人理当先报上名号。”骑手低头瞪着矮人说,“不过,我乃伊奥蒙德之子伊奥梅尔,人称里德马克的第三元帅。”

“那么,伊奥蒙德之子伊奥梅尔,里德马克的第三元帅,就让格罗因之子、矮人吉姆利警告你别再说蠢话。你污蔑了你做梦都想不到的美好事物,惟一算你情有可原的理由就是你头脑简单。”

伊奥梅尔双眼冒火。洛汗的人类都忿忿地低声咒骂,聚上前来,把长矛逼得更近。“矮人大爷,你那脑袋但凡离地再高出那么一点,我就会把它连同胡子之类一并砍掉。”伊奥梅尔说。

“他可不是孤立无援!”莱戈拉斯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弓搭箭,“你不等出手就会送命。”

伊奥梅尔举起了剑,事情眼看要糟,幸而阿拉贡一跃挡在双方之间,举手调停。“请见谅,伊奥梅尔!”他叫道,“等你知道详情,你就会明白你为什么激怒了我的伙伴。我们对洛汗,对这里的居民——无论是人还是马——都没有恶意。你动手之前,难道不肯先听听我们的说法吗?”

“好吧。”伊奥梅尔说,垂下了手中的剑,“不过,如今世道人心叵测,在里德马克游荡的人最好聪明点,别那么目中无人。先告诉我你的真名。”

“你先告诉我你为谁效力。”阿拉贡说,“你是魔多的黑暗魔君索隆的朋友还是敌人?”

“我只为马克之王、森格尔之子希奥顿效力。”伊奥梅尔答道,“我们不为远方黑暗之地的力量效力,但我们也还没有向他公开宣战。如果你们正要逃离他的魔爪,那就最好离开这片土地。现今我们的边境全线都有麻烦,我们正受到威胁;但我们只渴望自由,希望像过去那样生活,洁身自好,不为外邦的君主效力,无论他是善是恶。在以往的太平年日里,我们是很好客的,但眼下这种时机,不请自来的陌生人会发现我们反应迅速,态度强硬。快说!你是谁?你为谁效力?你们奉了谁的命令,到我们的地界里追猎奥克?”

“我不为任何人效力,”阿拉贡说,“但索隆的爪牙无论跑到谁的地界,都是我追杀的对象。凡人中没多少人比我更了解奥克,而我若非别无选择,也不会以这种方式追猎他们。我们追击的这群奥克俘虏了我的两个朋友,救人要紧。当此情境,一个没有马可骑的人自然会徒步奔跑,同时不会乞得应允之后才去追踪敌人。至于敌人的人数,他也只会用剑去数。我并非赤手空拳。”

阿拉贡将斗篷往后一甩,握紧精灵剑鞘,拔出安督利尔。剑鞘应他之触闪闪发光,宝剑出鞘,雪亮犹如一道倏然腾起的烈焰。“埃兰迪尔在上!”他喊道,“我是阿拉松之子阿拉贡,又被称为‘精灵宝石’埃莱萨、杜内丹,我乃刚铎的埃兰迪尔之子伊熙尔杜的继承人。这就是那重铸的断剑!你准备帮助我还是阻拦我?快作选择!”

吉姆利和莱戈拉斯惊异地看着这位同伴,他们过去从未见过他露出如斯神态气势。他的身形似乎骤然拔高了,伊奥梅尔则相应缩小了。他们在他英气勃发的脸上,短暂捕捉到了那两座石雕王者的力量与威势。有那么片刻,在莱戈拉斯的眼中,阿拉贡的额上跃动着一环白焰,就像一顶耀眼的王冠。

伊奥梅尔后退一步,面露敬畏。他垂下了骄傲的双眼。“这确实是奇怪的年代。”他低声说,“梦境和传说都从草里头蹦出来,变成真的了。”

“大人,请告诉我,你为何前来此地?”他说,“刚才那些晦涩不明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德内梭尔之子波洛米尔为了寻找一个问题的答案,已经离开了很久,而我们借给他的马独自归来,不见骑手。你从北方带来了什么命运?”

“我带来的,是作出抉择的命运。”阿拉贡说,“请你转告森格尔之子希奥顿:战事摆在他面前,他要么与索隆对抗,要么跟索隆同流合污。如今没有谁还能像过去那样生活,也没多少人还能‘洁身自好’。但这些重大问题,我们稍后再说。有机会的话,我会亲自去见你们的国王。现在我有迫切需求,我请求得到帮助——或至少听到消息。你已经知道我们在追击一伙绑走我们朋友的奥克。你有什么能告诉我们的?”

“你不必再追了。”伊奥梅尔说,“那伙奥克已经被消灭了。”

“那我们的朋友呢?”

“除了奥克我们没发现别的人。”

“这可太奇怪了。”阿拉贡说,“你们查看尸体了吗?除了那些奥克模样的,真的没有别的尸体了?他们的个子很小——你们会觉得只有孩子大小——没穿鞋,但穿着灰色的衣服。”

“现场既没有矮人,也没有孩子。”伊奥梅尔说,“我们清点了所有的尸体,搜去了他们的装备,然后就照着我们的风俗,把尸体堆起来烧掉了。那灰烬还在冒着烟呢。”

“我们说的既不是矮人也不是孩子。”吉姆利说,“我们的朋友是霍比特人。”

“霍比特人?”伊奥梅尔说,“这是什么族类?名字真奇怪。”

“奇怪的名字配奇怪的族类。”吉姆利说,“但这些人是非常亲密的朋友。看来你们在洛汗听过那些困扰米那斯提力斯的话。那些话提到了半身人,而这些霍比特人就是半身人。”

“半身人!”那个站在伊奥梅尔身边的骑手大笑起来,“半身人!可那只不过是北方传来的古老歌谣和童话中才有的小种人。我们这是进了传说故事,还是大白天站在绿草地上啊?”

“一个人可以兼顾二者。”阿拉贡说,“因为后人,而不是我们自己,将创作我们这个时代的传说故事。你说绿草地?那可是传说中的重头戏,尽管你如今是在白日照耀之下脚踩着它!”

“大人,时间紧迫,我们必须向南赶路。”那个骑手说,没理会阿拉贡所言,“我们别管这几个脑袋发昏的家伙了,他们爱怎么胡思乱想都无所谓。要么我们就把他们绑了,带去见国王。”

“别吵,伊奥泰因!”伊奥梅尔用洛汗本地的语言说,“先离开我一会儿。叫伊奥雷德在路上集合,准备好骑往恩特浅滩。”

伊奥泰因嘟囔着退下,去跟其他人传话。没一会儿他们就全都退开,留下伊奥梅尔独自和三个伙伴相处。

“阿拉贡,你说的话句句都很奇怪。”他说,“但你没说假话,这显而易见——马克的人类不说谎,因此他们也不容易受骗。不过你也没说出全部实情。现在,你愿不愿意把你们的任务说得详细一点,好让我判断该怎么做?”

“数月前,我从那个在谜语诗里称为伊姆拉缀斯的地方出发。”阿拉贡说,“米那斯提力斯的波洛米尔跟我一起上路。我的任务是跟着德内梭尔的儿子到那座城去,帮助他的人民作战对抗索隆。不过,与我同行的众人身负其他任务,任务是什么,我现在不能说。灰袍甘道夫当时是我们的领队。”

“甘道夫!”伊奥梅尔叫道,“灰袍甘道夫在马克算得上有名。不过,我警告你,他的名字可再也不受国王待见了。人们记得他曾来访这片土地多次,他总是想来就来,有时候过一季就来,有时候好几年才来,而奇怪的事总是接踵而至。现在有人说,他是引来邪恶的人。

“的确,自从他夏天来过之后,一切都出了问题。从那时候开始,我们跟萨茹曼有了纠纷。在那之前我们都把萨茹曼当作朋友,但是甘道夫来了,警告我们艾森加德正在准备突然开战。他说他自己就曾被囚禁在欧尔桑克,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同时他请求帮助。但是希奥顿不肯听他的话,于是他走了。你们可别在希奥顿面前大声提起甘道夫的名字!国王正火大呢,因为甘道夫拐走了那匹名叫捷影的马,它可是国王所有的马中最宝贵出色的一匹,是美亚拉斯之首,只有马克之王才能骑它。这种骏马的血统是承自埃奥尔的伟大神驹,能懂人言。七天之前,捷影回来了,但国王的怒气并未因此平息,因为现在那匹马变得很野,不容任何人驾驭。”

“这么说来,捷影已经自己寻路从遥远的北方回来了。”阿拉贡说,“甘道夫跟他就是在那里分手的。但是,哀哉!甘道夫再也不能骑马了。他跌入了墨瑞亚矿坑的黑暗中,一去不返。”

“这消息太沉重了!”伊奥梅尔说,“至少我,还有许多人,都这么觉得。但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等你见到国王,你就知道了。”

“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谁也意识不到这消息有多惨痛,尽管今年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受到它的严重影响。”阿拉贡说,“但是,伟人既已倒下,常人必须挺身而出。我担起了责任,引导队友走过墨瑞亚之后的长路。我们穿过罗瑞恩而来——关于那个地方,你最好别再信口开河——从那里开始,我们沿大河而下,走了许多里格,一直到了涝洛斯大瀑布。在那里,波洛米尔被你们消灭的那群奥克杀害了。”

“你带来的尽是噩耗!”伊奥梅尔惊愕地喊道,“他的死对米那斯提力斯、对我们所有的人来说,都是巨大的损失。那是个杰出可敬的人啊!人人都称赞他。他很少到马克来,因为他总是在东边防线作战,但我见过他。我觉得,他更像埃奥尔热情冲动的子孙,而不像刚铎那些严肃的人类。若是时机成熟,事实很可能会证明他是统领人民的伟大领袖。不过,我们还没从刚铎收到这个悲痛的消息。他是什么时候牺牲的?”

“从他被杀到今天,已经四天了。”阿拉贡答道,“自从那天傍晚起,我们就从托尔布兰迪尔的阴影下展开了这趟旅途。”

“徒步吗?”伊奥梅尔叫道。

“不错,

正如你现在所见。”

伊奥梅尔眼中浮现出浓浓的惊异之色。“阿拉松之子,大步佬这名字实在配不上你。”他说,“我会叫你‘飞毛腿’。你们三人的这项事迹,该在众多殿堂中颂唱。四天不到的时间,你们竟然奔行了四十五里格!埃兰迪尔一族的人可真是强壮!

“但是大人,现在你想让我怎么做呢!我必须快马加鞭回到希奥顿那里去。我在自己人面前说话必须小心。我们还没有跟黑暗之地公开宣战,这固然不假,然而有些亲近国王的人,却尽出些懦弱的馊主意,而战争正在逼近。我跟所有赞同我的人都说:我们不会抛弃往昔与刚铎立下的盟约,当他们奋战时,我们会助他们一臂之力。东马克是第三元帅的领地,受我管辖。我已经将我们所有的牲口和牧人都迁了出来,撤过了恩特沛河。此地除了卫兵和敏捷的斥候,没有留下任何人。”

“这么说,你们没有向索隆进贡喽?”吉姆利说。

“我们现在没有,也从来没有这么做过。”伊奥梅尔说,眼中怒火一闪,“不过我听说外面流传过这种谎言。数年之前,黑暗之地的君主想用重金跟我们买马,但我们拒绝了他,因为他用牲口从事邪恶的勾当。于是,他派出奥克来劫掠,能抢的全都抢走,并且总是挑黑马——现在我们的黑马已经所剩无几了。因为这个缘故,我们跟奥克结下了深仇大恨。

“但眼下我们最主要的敌人是萨茹曼,他宣称自己拥有统治这一整片土地的权力。我们双方已经开战好几个月了。他命奥克为他效力,还有狼骑兵和邪恶的人类,他还封锁了洛汗豁口,不让我们通过,使我们很可能东西两面受敌。

“对付这样一个敌人,实在是棘手。他是个狡猾又精通幻术的巫师,化身伪装多种多样。人们说,他四处出没,模样是个身披斗篷、头戴兜帽的老人,许多人现在回忆起来,都说很像甘道夫。他的奸细渗透进每一道防线,他那些携着凶兆的鸟飞遍天空。我不知道这一切会怎么收场,我内心异常担忧,因为,我觉得他的朋友并不是都住在艾森加德。但如果你前往王宫,你可以亲自判断。你不跟我来吗?我以为,上天是在我有困惑与需要时,差你来助我的。我这个希望会落空吗?”

“我能去时必定会去。”阿拉贡说。

“那现在就来吧!”伊奥梅尔说,“在这邪恶的时期,埃兰迪尔的继承人绝对会成为埃奥尔子孙的助力。就连现在,西埃姆内特也有战事,我怕形势可能会变得对我们不利。

“其实,我这次骑马到北边来,并未取得国王允准,因为我若是不在,守卫王宫的兵力就所剩无几。但斥候给我传来警讯,说四天之前有一队奥克从东面山墙下来。他们报告说,其中有些奥克佩戴着萨茹曼的白色徽记。我怀疑这正是我最担心的情况,也就是欧尔桑克与邪黑塔结盟,于是我领了我的伊奥雷德——也就是我自己家族的人马——出发了。两天前入夜时,我们在恩特森林的边界附近追上了那帮奥克。我们在那里包围了他们,昨天拂晓时发动了攻击。唉!我损失了十五个人,还有十二匹马。因为奥克的数量比我们估算的还多,有其他从东边渡过大河而来的奥克与他们会合——从这里再往北一点,就可明显看见他们的踪迹。另外从森林里也出来了一些,都是些强大的奥克,也都佩戴艾森加德的白手徽记。这种奥克比其他别的奥克都更强壮,也更凶残。

“虽然如此,我们还是歼灭了他们。但我们走得太远了,南边和西边都需要我们。你不跟我来吗?如你所见,我们有多余的马。你的剑绝不会赋闲。当然,我们还可以让吉姆利的斧头和莱戈拉斯的弓箭派上用场,如果他们肯原谅我刚才对那位森林夫人口出轻慢之言。我只是说出了我们这地所有人的说法,但我会欣然去了解更多详情。”

“我要感谢你这番明白事理的话,我内心也渴望与你同去。”阿拉贡说,“但是,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不能弃朋友于不顾。”

“一点希望也没有了。”伊奥梅尔说,“你在北边边界上找不到你的朋友了。”

“但我的朋友并不在后方。我们在离东面山墙不远处,曾找到一个确定无疑的信物,显示当时他们至少还有一人活着。而从东面山墙一路直到这些山岗,我们都没找到他们的其他踪迹,也没有什么痕迹转往别的方向而去——除非我丧失了追踪的全副本事。”

“那么,你觉得他们怎么了?”

“我不知道。他们本来可能混杂在奥克当中被杀并被烧掉了,但你会说那不可能,我便也不担心这种情况。我只能猜想,在战斗打响之前,或许还在你们包围敌人之前,他们已经被带进了森林。你能保证,没人能用这种方式逃脱你们的罗网吗?”

“我保证,在我们看见奥克之后,没有一个逃脱。”伊奥梅尔说,“我们比他们先抵达森林的边缘,如果在那之后有任何生物突破我们的包围圈,那肯定不是奥克,而且得拥有某种精灵的力量才行。”

“我们的朋友打扮得就跟我们一样,”阿拉贡说,“而你们大白天从我们旁边经过时,却对我们视而不见。”

“我倒忘了这点!”伊奥梅尔说,“要在这么多不可思议之事中确认什么,可真不易。整个世界都变得奇怪了!精灵和矮人结伴,走在我们日常过活的草原上;居然有人在跟森林夫人说过话后还留得一命;还有那柄早在我们的祖先驰来马克之前很久就已折断的宝剑,竟然回来参战了!在这样的时代,一个人该如何判断自己该做什么?”

“他过去如何判断,现在就如何判断。”阿拉贡说,“善恶从来都不曾改变。它们在精灵和矮人当中,与在人类当中并无不同。人有责任辨别善恶,无论他是身在金色森林中,还是在自己家园里。”

“确实是这样。”伊奥梅尔说,“我不怀疑你,也不怀疑自己本心要做之事。然而,我不能随心所欲。若无国王本人首肯,让陌生人在我们的土地上随意游荡,就是违背我国律法,而在现今这危机四伏的时期,命令也执行得更严格。我已请求你自愿跟我一同回去,而你拒绝了。我极不情愿发动一场以百击三的战斗。”

“我认为你们的律法并非为这样的机遇制定,而我其实并不是陌生人。”阿拉贡说,“我曾经来过这片土地,而且不止一次。我也曾与洛希尔人的大军并辔驰骋,尽管那时我用的是另一个名字、另一副装扮。我从前没见过你,因为你还年轻,但我曾与你父亲伊奥蒙德相熟,也与森格尔之子希奥顿相熟。若是在过去,此地任何一位王侯将帅都不会强迫哪个人放弃像我现在身负这样的使命。至少我的职责很明确,就是继续向前。来吧,伊奥蒙德之子,你终究是要作出选择的。要么帮助我们,顶不济也让我们自由离去,要么就设法执行你们的律法——但假使你这么做,能返回你们的战场或回到国王身边的人数,可就要减少了。”

伊奥梅尔沉默了片刻,然后开口了:“我们彼此都身负紧急要务。”他说,“我的人马急着要走,你的希望也随时间流逝而消减。这是我的选择:你们可以走,除此之外,我还要借给你们坐骑。我惟一的要求是:等你们要么达成使命,要么确定徒劳一场之后,请带着马渡过恩特浅滩,回到埃多拉斯高山上的美杜塞尔德,希奥顿王所在的宫殿。如此,你就可以向他证明,我没有判断错误。我这样做,是将我自己,可能连同这条性命一起,都押在了你的善意上。不要失约。”

“我决不会。”阿拉贡说。

当伊奥梅尔下令将多余的马匹借给陌生人时,他手下众人大为惊诧,许多人都投来疑虑不满的目光,但只有伊奥泰因敢公然开口。

“把马借给这位自称是刚铎一族的大人,或许还说得过去。”他说,“但是,有谁听说过把马克的马借给矮人?”

“没人听说过。”吉姆利说,“也不用费事了——将来也不会有人听说。我宁可走路,也不想骑到这么大的牲口背上,无论自愿还是被迫。”

“但你现在必须骑马,不然你就会拖我们后腿了。”阿拉贡说。

“来吧,吾友吉姆利,你来坐到我后面与我共骑。”莱戈拉斯说,“这样问题就全解决了,你既不需要借马,也不用为骑马操心。”

一匹暗灰色的高头大马被领到阿拉贡面前,他上了马。“他名叫哈苏费尔。”伊奥梅尔说,“他的主人加鲁尔夫战死了。愿他载着你尽情奔驰,并带给你比故主更好的运气!”

另一匹小些也轻些,但性烈难驯的马被带到莱戈拉斯面前。他名叫阿罗德。但莱戈拉斯要他们卸掉马鞍和缰绳。“这些我不需要。”他说,然后轻捷地一跃上马。众人惊讶地发现,阿罗德在他**甘心又温驯,莱戈拉斯只开口调遣,阿罗德便依言挪移——这便是精灵与所有良善动物的相处之道。吉姆利被拉上马背,坐在朋友背后,他抓紧了莱戈拉斯,那种紧张就跟山姆·甘姆吉坐在船上时差不多。

“再会,愿你们找到所寻找的!”伊奥梅尔喊道,“尽快赶回来,让我们此后并肩上战场杀敌!”

“我会去。”阿拉贡说。

“我也会去!”吉姆利说,“我们可没了结加拉德瑞尔夫人一事。我还得教教你说话的礼貌。”

“我们走着瞧!”伊奥梅尔说,“凑在一块儿的怪事太多,所以一边跟矮人的战斧亲密接触一边学着赞美一位美丽的夫人,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再会!”

他们就此分别。洛汗的马儿四蹄如飞,才一会儿,吉姆利回头望去,伊奥梅尔一行就已经变成远处一个小点了。阿拉贡没有回头,在他们疾驰前进时,他俯下身子将头贴在哈苏费尔的颈旁,一直仔细盯着地面的踪迹。不久,他们便来到了恩特沛河的边上,并发现了伊奥梅尔提到的、从东边北高原下来的另一道踪迹。

阿拉贡下马察看地面,然后跃回马背,策马朝东走了一段,小心地骑在一侧,不践踏到地上那些脚印。然后他再次下马检查地面,前后徒步走动。

“没有什么发现。”他回来后说,“主要的踪迹全都被那些骑兵在返程经过时踩乱了。他们离开时走的路线一定更靠近河边。但这条朝东的痕迹却很新又很清晰,而且没有记号表明有任何脚印往反方向走,也就是往回朝安都因大河去。现在,我们得放慢速度,好确定没有踪迹或脚印朝两边岔出去。从这个地方开始,奥克一定已经察觉到有人在追他们,他们也许尝试过在被追上之前,把俘虏先带开去。”

随着他们向前骑行,天空阴了下来。低低的乌云从北高原那边飘过来,一片阴霾遮蔽了太阳。范贡那林木覆盖的山坡影影绰绰,越来越近,随着太阳西下而慢慢变暗。他们没发现朝左或朝右岔出去的痕迹,但不时见到单独倒毙在奔逃路上的奥克,背上或咽喉插着灰羽箭矢。

终于,傍晚时分,他们来到了森林的边缘,并在林子外围的一片空地上发现了那个巨大的焚尸堆,灰烬余热未散,犹在冒烟。火堆旁边是一大堆头盔、铠甲、劈裂的盾牌、折断的剑,还有弓、标枪,以及别的战斗装备。这堆东西中央立着一根木桩,上面扎着一颗巨大的半兽人脑袋,破损的头盔上,仍能看出白色的徽记。就在前方,离河从森林边缘流出来的地方不远,有一座新堆起来的坟,新土上覆盖着刚铲下来的草皮,周围插着十五支长矛。

阿拉贡和伙伴们大范围地搜索了整片战场,但是光线越来越暗,夜幕迅速降临,天色阴暗,迷雾朦胧。直到天彻底黑下来,他们都没有发现梅里和皮平的踪迹。

“我们无能为力了。”吉姆利伤心地说,“自从抵达托尔布兰迪尔以来,我们碰上了很多谜题,但这个是最难解开的。我只能猜测,霍比特人那些被烧掉的尸骨,已经跟奥克全混在一起了。如果弗罗多还活着,他听说这个消息一定觉得难以承受,那位在幽谷等待他们的老霍比特人也会这么觉得。埃尔隆德本来是反对他们来的。”

“但是甘道夫不反对。”莱戈拉斯说。

“可甘道夫选择亲自前来,却成了第一个陨落的。”吉姆利答道,“他的先见之明这次失败了。”

“甘道夫的忠告谋略,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他人,都不是基于安全与否这样的先见之明。”阿拉贡说,“有些事与其拒绝,不如着手去做,哪怕结局可能不妙。但我还不想离开这个地方。无论如何,我们必须在此等到天亮。”

他们在离战场稍远的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下宿营。它看起来像棵栗子树,但树上还挂着许多去年的褐色阔叶,好像张开长长手指的枯手,在晚风中悲伤地沙沙作响。

吉姆利打了个寒战。他们每人只带了一条毯子。“我们生个火吧。”他说,“我也不在乎有没有危险了。就让奥克像夏天绕着烛光飞的蛾子那样,密密麻麻地扑来好了!”

“如果那两个不幸的霍比特人在森林里迷了路,火光或许能引他们过来。”莱戈拉斯说。

“火光也可能引来既不是霍比特也不是奥克的其他东西。”阿拉贡说,“我们离叛徒萨茹曼的山区很近,而且我们就在范贡森林边上,据说砍这片森林的树是很危险的。”

“但是洛希尔人昨天在这里烧了一场大火,”吉姆利说,“而且看得出,他们砍了树来当燃料。然而他们忙完之后,还在这里安全过了夜。”

“他们人数众多,”阿拉贡说,“此外,他们很少到这里来,也不进森林里去,所以他们不在意范贡的愤怒。但我们要走的路,很可能会引导我们进入这座森林本身。所以,还是小心一点好!别砍活的树!”

“没必要砍树。”吉姆利说,“洛汗骠骑留下了足够多的大树枝和碎木头,地上也还有大量的枯木。”他去收集木柴,然后忙着搭柴点火。但阿拉贡背靠一棵大树坐着,默不作声,陷入了沉思。莱戈拉斯则独自站在空地上,望着森林深邃的暗影,微微倾身,仿佛在聆听远方传来的呼唤之声。

等矮人生起一小堆熊熊燃烧的篝火,三个伙伴都靠拢过来,坐在一起,以戴着兜帽的身影遮住火光。莱戈拉斯抬起头,望向横生在头顶上的枝叶。

“看!”他说,“这棵树也喜欢火!”

虽然有可能是晃动的光影迷惑了眼睛,但三人都有种确定的感觉,就是那些粗枝都在朝这边弯,要伸到火焰上方,而上面的树枝也都垂了下来。那些褐色的树叶现在全挺起来互相摩擦着,好像许多冰冷皴裂的手在舒服地取暖。

一时无人开口。因为这座黑暗未知又近在咫尺的森林,突然让人意识到了它的存在,充满隐秘目的,极其阴森沉郁。过了好一会儿,莱戈拉斯才又开口。

“凯勒博恩警告我们不要深入范贡森林。”他说,“阿拉贡,你知道为什么吗?波洛米尔又听过这森林的什么传说?”

“我曾在刚铎和别的地方听过许多传说,”阿拉贡说,“但若非凯勒博恩警告,我会认为它们只是传说而已,是人类在真知学识消隐之后编造出来的。我本来还想问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要是连一个森林精灵都不知道,一个人类又怎么回答得出?”

“你的阅历比我广博。”莱戈拉斯说,“我在自己的家乡从来没听过这件事,只有歌谣中讲述,欧诺德民——人类称之为恩特——很久以前住在这里,因为范贡森林十分古老,老到连精灵都这么认为。”

“是的,它很古老,跟古冢岗旁边的老林子一样古老,还比那庞大得多。”阿拉贡说,“埃尔隆德说,这两座森林是同源的,是远古时代那些广袤森林仅存的据守之地,那时首生儿女在其间漫游,而人类尚在沉眠。不过,范贡森林保守着某种属于自己的秘密,至于那是什么,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吉姆利说,“住在范贡森林里的不管是什么,可别因为我而受到打扰!”

这会儿他们抽签决定守哨的顺序,抽中守第一班哨的是吉姆利,另外两人几乎一躺下就立刻瞌睡起来。“吉姆利!”阿拉贡睡眼蒙眬地说,“记住,别砍范贡森林的活树,大小树枝都不行,会有危险的!但也别为了捡枯枝而走太远,就让火慢慢熄灭好了。必要时叫醒我!”

话音刚落,他就睡着了。莱戈拉斯已经躺着不动了,优雅的双手交叠在胸前,眼睛却依着精灵睡眠的习惯睁开着,真实的夜晚与深沉的梦境在其中交织。吉姆利佝偻着身子坐在火边,若有所思地用大拇指来回抚着斧头的刃口。身边的树沙沙作响。四野一片沉寂。

忽然间,吉姆利抬起头来,只见一个老人就站在火光所及的边缘上,弯腰驼背,倚着手杖,身上裹着一件大斗篷,宽边的帽子压低遮住了双眼。刹那间,“萨茹曼逮到我们了”的念头闪过了吉姆利的脑海。他猛跳起来,却有片刻因为吃惊过度而出不得声。阿拉贡和莱戈拉斯双双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醒,坐起身来,瞪大了眼睛。那老人既未开口,也没打手势。

“啊,前辈,我们能为你做些什么?”阿拉贡说着,一跃而起,“你要是觉得冷,就请过来取暖吧!”他大步上前,但那老人不见了。附近到处都找不到他的踪迹,而他们也不敢走远。月亮已经落下,夜色漆黑一片。

突然,莱戈拉斯惊叫道:“马!那两匹马!”

两匹马都不见了。它们拽脱了系缰绳的木桩,跑掉了。有好一会儿,三人呆站在那里,默不作声,都被这新临的霉运打击得心烦意乱。他们这时处在范贡森林的外缘。在这片辽阔又危险的大地上,他们惟一的朋友就是洛汗的人类,现在离他们却隔着数不尽多少里格的路程。就在僵立的时候,他们似乎听见遥远的暗夜中传来了马匹嘶鸣的声音。然后,除了飒飒的冷风,一切再度归于沉寂。

“好吧,马跑了。”阿拉贡终于开口说,“我们找不到也抓不到它们了。它们要是不自己回来,我们就只好不骑马。反正我们一开始就是靠脚走路,而现在总算脚都还在。”

“脚!”吉姆利说,“我们是能靠脚走路,但是脚不能吃啊。”他往火堆里扔了些柴,然后在火旁一屁股坐下。

“也就是几个钟头以前,你还不愿意坐在洛汗的马背上。”莱戈拉斯笑道,“你可还没成为一个骑手呢。”

“看来我不大可能再有这机会了。”吉姆利说。

“如果你们想知道我的想法,我认为那是萨茹曼。”过了一会儿之后,他再次开口,“不然还会有谁?记得伊奥梅尔说的吧:他四处出没,模样是个身披斗篷、头戴兜帽的老人。这些可是原话。他不是拐跑了我们的马,就是把它们吓跑了,剩下我们在这里。还会有更多麻烦找上门来的,记住我这话吧!”

“我记住了。”阿拉贡说,“可是我也记得这个老人戴的是宽边帽,而不是兜帽。不过我仍然相信你猜得不错,也相信我们待在这里,无论日夜都有危险。但是眼下我们除了休息,什么事也做不了,所以我们趁能休息时休息吧。吉姆利,现在我来守一阵哨。我更需要的不是睡眠,而是思考。”

这夜过得很慢。阿拉贡之后是莱戈拉斯,之后又轮到吉姆利,他们都轮流守过哨了,然而什么事情都没发生。那老人没再出现,两匹马也没有返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