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剑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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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桑梓

    午后,京城文华殿内,赵仁身子微躬立于御阶之前,垂首无言。

    赵仁身前,太子朱佑极与内阁首辅李咸分坐于御阶左右。身侧,内阁次辅华盖殿大学士万安立于桌后沉声道:“赵刺史,圣上在此,扬州废止禁兵令效验如何,不妨直言。”

    赵仁先道了声“是”,而后思索了一阵道:“东南沿海倭患不绝,屡有流贼袭扰郡县。扬州百姓深明大义,自组民团,卫戍乡里。自元丰八年六月始,扬州不再严禁兵器。百姓多以柴刀、农具御敌,虽屡次击退倭贼袭扰,却多有死伤。元丰九年三月,朝廷下令,许天下学子携带兵刃。扬州境内共登录兵器一千两百余柄,各郡县的书院、公塾皆组织起了卫队,游学四境,协防乡里。一年来共击退倭寇袭扰大小百余次,斩敌首级五百余。照此情形,五年之内,倭患自绝。现向陛下报捷。”说罢,躬身拜倒。

    东阁大学士刘吉闻听此言,神色有些不耐道:“据镇东将军郭士俊上报,扬州将军陈继胜率军抵御倭寇,不过斩敌千二百余,如此说来,倒有小一半是乡勇的功劳。”

    刘珝沉声道:“沿海百姓痛恨倭寇,自然人人奋勇,毁家纾难。”

    赵仁眉头轻皱,点点头道:“刘阁老说的是。譬如会稽士人郑子虚捐银千两,广招乡勇。其子郑海峰率民团抵御倭贼,多有功勋。”

    话未讲完,却听刘吉低声喝道:“士绅豪强,祸国殃民!”

    刘珝驳斥道:“忧心国事,抚境安民,岂能说是士绅豪强?”

    刘吉皱眉道:“倭寇若绝,会稽陈氏兵精粮足,划地自治,岂非豪强?”

    却听内阁次辅,谨身殿大学士任世安轻咳一声道:“朝廷正对西北用兵,难以东顾。乡中既有士绅肯为朝廷分忧,自然是好的。至于日后是否豪强,不妨等西北安定,再做断处。”

    一旁武英殿大学士姚方里沉吟道:“士人既有心报国,不妨将乡勇编入扬州军内,由陈继胜将军调遣。如此两难自解。”

    刘珝刚要出言反驳,却见朱佑极轻轻颔首,当下低头,不再言语。

    张耀一连习练了五日箭术,马上开弓的准头提到了七成以上。骆飞羽本想让他再习练几日,不想将军吴世杰下令,休整完毕,向西进兵。

    大军向西行进百里,驻扎于平凉县东北,相距县城不过六十里。探马营侦骑四出,探听蛮军消息。

    张耀本是平凉人士,又通晓蒙语,颇得韩虎臣看重。韩校尉派张耀、骆飞羽、潘凤等五人乔装打扮,伺机混入平凉城内。

    此时将至腊月,平凉城外又摆起了集市。只是鞑靼大军驻扎于城东,故而集市改在了城西。

    五人打扮的蓬头垢面,装作关内逃难而来的流民,头插草标,垂头立在集市角落里,沉默不语。

    五人立了多时,张耀抬起头观望一阵,却见侧里郑犲眉头紧皱走到切近。张耀赶忙低头。

    郑犲恨声道:“想不到这平凉城还有敢和二爷抢生意的!”

    骆飞羽曾听张耀提起过郑犲,此时陪着笑道:“二爷莫怪。我弟兄五人从雍州城逃难来到平凉,身上银钱使尽了,这才出此下策。”

    郑豺皱起眉头,刚要言语。却听身后一名老者道:“国难当头,还在这里欺辱流民!”

    张耀闻言心中一振,稍稍抬头,却见蒙师周先生扶着拐杖,走到近前。周先生瞥到立在后排的张耀,微微一怔,皱起了眉头。

    郑豺少见的面色一肃,走到周先生身前躬身施礼。

    却听左近又有一人道:“府内正缺一名小厮,不知这位小兄弟要价几何?”却是吕府的管事吕三思。

    骆飞羽上前笑道:“多谢先生,可惜我兄弟五人不愿分离,先生府内若需人手,只能一齐买下。”

    郑豺见吕三思来至,也不多言,走去了一旁。

    周先生看了张耀几眼,持杖转身,缓缓往集内行去。

    吕三思皱眉道:“府中不需这许多人,有两人足矣。”

    骆飞羽闻言道:“我兄弟五人不挑出价贵贱,有口饭吃便可,还望老爷垂怜。”

    吕三思忿然作色道:“府内哪养的起这许多人?!逃难至此,还要挑三拣四。”说罢拂袖离去。

    骆飞羽沉默不语,却听一旁杨不二低声道:“该是此人了吧。”骆飞羽低垂头颅,并未答话。

    这一番对答乃是韩虎臣交待下来的,说是若有人如此这般询价,便是平凉城内的接应。张耀却没有想到,前来接应的竟会是吕三思。不多时,吕三思又走了回来,叹息了一声道:“罢了,罢了,府内急等人用,尔等随我来吧。”

    五人一齐躬身施礼,将头上草标拔掉,跟在了吕三思身后。

    一行六人走到了城门前,却见一队蛮兵堵住了门口,正在查问往来的行人。

    吕三思满面堆笑,上前道:“军爷,我是吕府的管事。吕老爷晚间要请达鲁花赤哈喇大人过府饮宴,府中急需人手,这才从乡中招来了几人。”

    为首的蛮将身侧闪出一名兵卒,看样貌不像胡人。兵卒附在蛮将耳旁嘀咕了一阵,蛮将挥挥手,让几人入城。

    吕三思挥手让五人入城,自己却躬身对着蛮兵一拜,走在了最后。

    六人入城,直行出百步远,吕三思见行人渐稀,一把拉住张耀手臂低声道:“伯囧,有话对你说。”说着拉起张耀走到了最前。骆飞羽等四人在吕三思身后,高声笑闹,遮掩二人语声。

    “世英兄身死全是为了我。”吕三思轻叹了一声道。

    原来杜子腾遇刺当夜,吕翼带同吕三思也留宿在杜如晦府内。吕翼多喝了几杯,回到房内说漏了嘴,被吕三思查知了谋划。当夜正是吕三思救下了杜子腾性命,事后更是护着杜子腾逃出了平凉。两人一直逃到城外遇见了陈镇几人,而后一行人来至折箭坡上,正遇上张世英。张世英唯恐牵连村民,领着几人逃到了山中。众人思量多时,以为平凉已乱,吕三思虽助杜子腾走脱,但行事隐秘,不至于走漏消息。只需想办法让其回到吕时飞身边,便可作为日后反攻凉州的内应。

    最终议来议去,定下了计策。由一人假扮杜子腾挟持住吕三思往折箭坡上遁走,其余人等则趁此时机返回永定关。

    张耀闻言当下恍然大悟,伸出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父亲张世英之所以要自寻死路,一是为替吕三思遮掩,二是施恩于杜子腾,也是施恩于朝廷,为自己兄弟三人寻找一条进身之阶。而杜子腾与陈镇之所以并未明言,是怕泄露了吕三思身份。

    骆飞羽轻轻拍了拍张耀后背,低声道:“伯囧,别哭了,省的惹人心疑。”

    张耀拭尽了脸上的泪水,反倒将脸上的泥垢擦净了不少。

    吕三思眉头紧皱,厉声喝道:“你这小厮真不晓事,胡乱打听什么!?再敢胡言乱语,打断你的狗腿!”高声喝骂了几句,倒显得张耀是被他骂哭的。

    过了不多时,见张耀神色渐渐平复,吕三思低声道:“伯囧,可曾见过双喜?”

    张耀沉吟道:“在京城时曾见过一面,与吕云鹤在一处。怎么双喜并未归家?”

    吕三思悄声道:“也不知与公子去了何处……”

    张耀心知双喜与吕云鹤应在鞑靼军中,此时却不便明言。却见吕三思面上露出一丝哀戚道:“伯囧,日后若是见到了双喜,千万莫要让他走向歧途……”

    张耀轻轻点了点头。身后骆飞羽止步,在地上蹭脏了双手,一把抹在张耀脸上,倒比最初装扮时还要污秽许多。

    一行六人走进了吕府门内,吕云鹤坐于正堂内,正与一名鞑靼将校谈笑。

    吕云鹤闻听小厮通报,笑道:“让三思将那几人带上来吧。”

    小厮转身出门,秉明了吕三思。吕三思沉吟半晌,言道:“例行查问而已,应无大碍。”

    骆飞羽对四人使了个颜色,蹲下身假意整理行装,顺势将靴内的匕首抽出,纳入袖中。

    一行六人走入了正堂内,吕三思躬身言道:“老爷,恰逢流民四散,从城外买了几名小厮回来,请老爷验看。”

    吕翼闻言朗声狂笑,六人齐齐一惊。骆飞羽握住袖中的匕首,强自笑笑。

    院前堂后,数十名蛮兵飞步跑出,将六人围坐一团。

    吕时飞笑道:“三思,做的好。将混入城内的细作都带来了!正好一网打尽!”

    骆飞羽闻言,微微动步,走到了吕三思身后,确保匕首甩出便能刺中他。

    吕三思沉吟道:“老爷,回头是岸!”

    吕翼狂笑道:“还是先忧心你自己吧,若非当日你耍了一出猴戏,老夫又怎会起疑?”

    张耀心头一跳,知道当初父亲张世英与吕三思演的那出戏太过刻意,反倒叫吕翼看出了端倪。

    吕三思沉声道:“双喜便拜托诸位了……”说罢猛然前冲,伸出双手直往吕翼脖颈中抓去。

    一旁闪过两名蛮兵,挥刀一砍,正中吕三思双腕。鲜血喷出,吕三思双手断开,软软垂向地上,前冲之势却并未止住,反而双目赤红,咬牙铁齿,直往吕翼扑去,边扑边厉声喝道:“乱臣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