黜政
文华殿位于紫禁城中，太和殿之东。每日午后，皇帝与内阁臣属就在这里议政。
此刻未时已过，太子朱祐极坐于阶下御道左侧，沉吟着似乎有话要说。
按大明的规制，皇帝登基便须册立太子，太子冠礼后即要参与内阁议事。当今圣上自元丰二年身染沉珂，不论朝会、阁议都仅是身至，不再言语，政事全交于了太子与内阁。
皇帝坐在御座之上，面目笼罩在一片阴影中，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太子朱祐极见阁臣俯身勾勾画画，记下了方才议定的国事机要，吐气开声道：“总捕诸葛真灼的奏章，列位阁老可曾看过了？”见众人轻轻点头，也不言语，朱祐极续道：“凉州豪强周宾，纠集匪类，夜袭书院，以致学子喋血，名士殆身。如此行径，令人发指！”
站在西向尾桌后的东阁大学士刘吉闻听太子此言，出声道：“殿下所言甚是，如此恶徒，不杀不足以平民愤。”顿了顿又说道“此事已传扬开来，朝野蜚议，流言广播。为安定民心，震慑宵小，臣乞诛周宾九族！”
不想此时内阁次辅，华盖殿大学士万安开声道：“祐之老成谋国，安定民心，杜绝后患之言甚是精要。然我大明例律无有连坐之法，若要株连九族，需待琼林会后，修改律条，然后施行。”祐之正是刘吉的表字。
万安身侧文华殿大学士刘珝闻言说道：“朝廷法度，岂可朝令夕改？万阁老所言正是。然周宾此贼恃强凌弱，败坏世道人心，却不可不思一良策，以绝后效。”
与刘珝相对，站于殿东的文渊阁大学士赵翊沉声道：“凉州刺史高如进，公忠体国，耿介不苟，周宾一党交其发落，定能严惩宵小，弹压蜚议，以慰圣心。”赵翊顿了顿继续说道“臣闻，是夜周匪持厨刀闯入，书院学子唯有以木械相抗，死伤者甚众，还请陛下下旨安抚，以彰圣德。”
太子朱祐极沉吟道：“那便由赵学士拟订安抚的旨意，待内阁审定，送至宫中，盖上印玺，便行下达即可。”
一旁文华殿大学士刘珝再次开声道：“那周匪一党所以能成事，多半还是因着书院中仅只一些木制器械。若是备上一些兵器，师生自保无虞。”
闻听刘珝此言，一旁刘吉叫道：“此事万万不可。禁止民间私藏兵器乃是朝廷规制，太祖时已有。若冒然废止恐将生出事端。”
次辅万安闻言说道：“祐之此言差矣。这禁兵令仅能挟制安善良民，那目无法纪的匪类自有办法去弄兵器。匪为刀俎，民为鱼肉，我等于心何安？”
只听这时一直未说话的武英殿大学士姚方理道：“周宾一党手持厨刀行凶，说明朝廷的禁兵令还是有效验的。”
次辅万安闻听姚方理说话，不再言语，挺直身躯望向站在自己对面的另一位次辅谨身殿大学士任世安。
未等姚方理说完，任世安便出声打断道：“微臣想起一件旧事。熙宁七年腊月初八，明照坊大火，宁国公阖家死于火中。”
闻听任世安此言，太子心内有些疑惑，不知他为何讲起十年前的旧事。
只听任世安接着说道：“当时微臣执掌顺天府，正负责察查此事。事后，勘验尸身发现，宁国府一家在火起之前已被利器割断脖颈身亡！”
“不错，”次辅万安接口道“当日辅时上报详情，陛下为防朝野震怖，惊惶生乱，与内阁议定压下此事。”辅时是任世安的表字。
万安说完这话，望向东侧与太子斜对而坐的内阁首辅明光殿大学士李咸。
李咸虚发皆白，有些老态龙钟，闻听此言，缓缓起身道：“确有此事。”
太子见他起身，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李咸施了一礼，再次落座。
一旁任世安接着说道：“此事虽然压下，但京中流言蜚语传出不少。自那以后，京城之内上至官员阁属，下至贩夫走卒，人人家中私藏兵器。这禁兵令已然是名存实亡。”
这时刘珝接口道：“既然如此，不妨便行废去。”
不想刘吉低喝一声道：“万万不可，刘学士方才曾言，朝廷法度岂可朝令夕改？这禁兵令若废，只怕朝野不安，致生祸乱。”
刘珝皱眉接口道：“这禁兵令名存实亡，与不罪家人之法岂可同日而语？”
次辅万安并未理会二人争执，说道：“近年，扬州不再严查兵器，治下的人命案反较往年减少了三成。”
太子朱祐极沉吟道：“果有此事吗？”
殿中众人闻听太子发话，不再言语。安静了一阵，执掌刑部的大学士刘珝开声道：“确有其事。扬州送至京师勾决的名单在此，确较往年少了三成。”
“只怕那减少的人是互殴身亡！”刘吉沉声道。
刘珝刚要反驳，只听太子轻咳两声，望向首辅李咸，笑了笑说道：“不知绩熙公以为如何？”
首辅李咸站起身，先缓缓对着皇帝施了一礼，然后道：“这禁兵令本是当年太宗反正之后定下的规制，原是为防军械流入民间，四民之乱再起。此令施行已有百年，若说不合时宜，要加以订正，也属当然。若要废止，却需缓缓而行。骤然而废，恐将生变。”李咸喘了两口粗气道“辅时，和光，祐之三人深晓兵事，不如便由他三人拿出一个章程，经内阁议定后，报由圣上御批。”
太子点点头，说了句便依阁老所请。任世安，姚方理，刘吉三人领旨谢恩。
此时殿中一片寂静，殿外幽深的宫墙间，仿佛响起了风雨声。
张耀与朱琳琅一起吃过了午饭，走回到演武场边，却听说龙骧社胜了。张耀见朱琳琅急欲找同社的友人庆祝，便行告辞，回了白虎院中。
张耀回到参字房，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赶忙上前见礼。
“学辅！”
那人正是孟子都。
孟子都转过身，神色微有些讶异，待见到张耀转惊为喜道：“伯囧，好久不见了，家中都还好吗？”
两人就近坐到床上，聊了起来。原来，孟子都返回凉州家中，听闻山长孙云山病了，便去了孙山长家探望。山长将养了几日，精神渐复。对孟子都说起，刺史高如进闻听当日之事的详情，已举荐他到神策府中修习兵事。不想年后便接到了喜报，于是收拾行李来了京城。
张耀听孟子都讲起凉州近况，说是年下凉州捕领着一位年岁颇大的铺头来查问那望月司腰牌的去向。听孟子都的描述，那老人倒有些像是自己返乡路上遇到的老者朱臻。孟子都说起腰牌，连连叹息，只说当日揣入了怀中，待天明却不见了去向。
这时只听身后响起问话声：“二位兄台，可是府中的教头？”
张耀与孟子都转过头，只见一个胖子拧着眉毛立在床后。
“非也，我二人是府中的学子。”孟子都答道。
“二位可有亲友在六部三司中当差？”
二人摇摇头。
“皇城司？”
二人摇头。
“东厂？”
摇头。
“西厂？”
摇头。
那胖子额上爆出一条青筋道：“既然如此，两位为何坐在我床上？”
孟子都与张耀恍然大悟，赶忙起身告罪。
这胖子名叫诸葛稳表字清平，京中人士。三人互通了姓名，诸葛稳也不多言，跳到床上躺下，拿起一册书读了起来。
张耀见那书封上写着“水龙吟”三个字，想来应是诗词一类的集子。看他读的认真，也不便打扰，与孟子都二人走去了屋外。
不想，刚到院中，就听到演武场中钟声响起，钟响了六声，张耀赶忙打开门喊了诸葛稳一声，三人一同匆匆跑到了演武场中。
只见登录处的沈参将站在点将台上，板着一张脸，大声喝令，吩咐众人依照所在院落房屋字号站定。
三人都住在参字房中，又是同时而来，此时站在了一起。
沈参将见众人列队整齐，转过身，对着点将台内行了一礼，走到一旁站定。
只见一个顶盔掼甲的老者手扶剑柄走到台前，朗声说道：“刚入府的新丁许还不识得老夫。”笑了笑道“老夫姓林，蒙圣上隆恩，忝列神策将军，主领神策府中事。”
说完神色一肃，接着道：“府中依例，惊蛰演武。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院各成一军，纵横攻守。明日便是二月二。俗语云春雷响，万物长。今年的惊蛰演武就定在明日。”
说着这位神策将军林某一挥手，点将台下闪出内务司中当差的几人。
这时只听沈参将朗声道：“新丁上前，领取兵器，甲衣。”
只听有人喊了一声“平凉张伯囧”，张耀忙走到队前，那内务司的几人层层传递，将一套兵器与甲衣交到张耀手中。
待众人领完了兵刃、盔甲，沈参将再次吐气开声道：“惊蛰演武，自有规制，尔等谨记。其一不可伤人害命，其二不可逾越府界，其三不可毁坏公器，其四不可无故退出，其五不可。。。其十，演武以一日为限，得腰牌多者为胜。”
张耀站了许久，腿有些麻，见沈参将讲完，松了口气。
不想那沈参将接着道：“这第一条下分十款，分别是。。。”
此刻未时已过，太子朱祐极坐于阶下御道左侧，沉吟着似乎有话要说。
按大明的规制，皇帝登基便须册立太子，太子冠礼后即要参与内阁议事。当今圣上自元丰二年身染沉珂，不论朝会、阁议都仅是身至，不再言语，政事全交于了太子与内阁。
皇帝坐在御座之上，面目笼罩在一片阴影中，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太子朱祐极见阁臣俯身勾勾画画，记下了方才议定的国事机要，吐气开声道：“总捕诸葛真灼的奏章，列位阁老可曾看过了？”见众人轻轻点头，也不言语，朱祐极续道：“凉州豪强周宾，纠集匪类，夜袭书院，以致学子喋血，名士殆身。如此行径，令人发指！”
站在西向尾桌后的东阁大学士刘吉闻听太子此言，出声道：“殿下所言甚是，如此恶徒，不杀不足以平民愤。”顿了顿又说道“此事已传扬开来，朝野蜚议，流言广播。为安定民心，震慑宵小，臣乞诛周宾九族！”
不想此时内阁次辅，华盖殿大学士万安开声道：“祐之老成谋国，安定民心，杜绝后患之言甚是精要。然我大明例律无有连坐之法，若要株连九族，需待琼林会后，修改律条，然后施行。”祐之正是刘吉的表字。
万安身侧文华殿大学士刘珝闻言说道：“朝廷法度，岂可朝令夕改？万阁老所言正是。然周宾此贼恃强凌弱，败坏世道人心，却不可不思一良策，以绝后效。”
与刘珝相对，站于殿东的文渊阁大学士赵翊沉声道：“凉州刺史高如进，公忠体国，耿介不苟，周宾一党交其发落，定能严惩宵小，弹压蜚议，以慰圣心。”赵翊顿了顿继续说道“臣闻，是夜周匪持厨刀闯入，书院学子唯有以木械相抗，死伤者甚众，还请陛下下旨安抚，以彰圣德。”
太子朱祐极沉吟道：“那便由赵学士拟订安抚的旨意，待内阁审定，送至宫中，盖上印玺，便行下达即可。”
一旁文华殿大学士刘珝再次开声道：“那周匪一党所以能成事，多半还是因着书院中仅只一些木制器械。若是备上一些兵器，师生自保无虞。”
闻听刘珝此言，一旁刘吉叫道：“此事万万不可。禁止民间私藏兵器乃是朝廷规制，太祖时已有。若冒然废止恐将生出事端。”
次辅万安闻言说道：“祐之此言差矣。这禁兵令仅能挟制安善良民，那目无法纪的匪类自有办法去弄兵器。匪为刀俎，民为鱼肉，我等于心何安？”
只听这时一直未说话的武英殿大学士姚方理道：“周宾一党手持厨刀行凶，说明朝廷的禁兵令还是有效验的。”
次辅万安闻听姚方理说话，不再言语，挺直身躯望向站在自己对面的另一位次辅谨身殿大学士任世安。
未等姚方理说完，任世安便出声打断道：“微臣想起一件旧事。熙宁七年腊月初八，明照坊大火，宁国公阖家死于火中。”
闻听任世安此言，太子心内有些疑惑，不知他为何讲起十年前的旧事。
只听任世安接着说道：“当时微臣执掌顺天府，正负责察查此事。事后，勘验尸身发现，宁国府一家在火起之前已被利器割断脖颈身亡！”
“不错，”次辅万安接口道“当日辅时上报详情，陛下为防朝野震怖，惊惶生乱，与内阁议定压下此事。”辅时是任世安的表字。
万安说完这话，望向东侧与太子斜对而坐的内阁首辅明光殿大学士李咸。
李咸虚发皆白，有些老态龙钟，闻听此言，缓缓起身道：“确有此事。”
太子见他起身，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李咸施了一礼，再次落座。
一旁任世安接着说道：“此事虽然压下，但京中流言蜚语传出不少。自那以后，京城之内上至官员阁属，下至贩夫走卒，人人家中私藏兵器。这禁兵令已然是名存实亡。”
这时刘珝接口道：“既然如此，不妨便行废去。”
不想刘吉低喝一声道：“万万不可，刘学士方才曾言，朝廷法度岂可朝令夕改？这禁兵令若废，只怕朝野不安，致生祸乱。”
刘珝皱眉接口道：“这禁兵令名存实亡，与不罪家人之法岂可同日而语？”
次辅万安并未理会二人争执，说道：“近年，扬州不再严查兵器，治下的人命案反较往年减少了三成。”
太子朱祐极沉吟道：“果有此事吗？”
殿中众人闻听太子发话，不再言语。安静了一阵，执掌刑部的大学士刘珝开声道：“确有其事。扬州送至京师勾决的名单在此，确较往年少了三成。”
“只怕那减少的人是互殴身亡！”刘吉沉声道。
刘珝刚要反驳，只听太子轻咳两声，望向首辅李咸，笑了笑说道：“不知绩熙公以为如何？”
首辅李咸站起身，先缓缓对着皇帝施了一礼，然后道：“这禁兵令本是当年太宗反正之后定下的规制，原是为防军械流入民间，四民之乱再起。此令施行已有百年，若说不合时宜，要加以订正，也属当然。若要废止，却需缓缓而行。骤然而废，恐将生变。”李咸喘了两口粗气道“辅时，和光，祐之三人深晓兵事，不如便由他三人拿出一个章程，经内阁议定后，报由圣上御批。”
太子点点头，说了句便依阁老所请。任世安，姚方理，刘吉三人领旨谢恩。
此时殿中一片寂静，殿外幽深的宫墙间，仿佛响起了风雨声。
张耀与朱琳琅一起吃过了午饭，走回到演武场边，却听说龙骧社胜了。张耀见朱琳琅急欲找同社的友人庆祝，便行告辞，回了白虎院中。
张耀回到参字房，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赶忙上前见礼。
“学辅！”
那人正是孟子都。
孟子都转过身，神色微有些讶异，待见到张耀转惊为喜道：“伯囧，好久不见了，家中都还好吗？”
两人就近坐到床上，聊了起来。原来，孟子都返回凉州家中，听闻山长孙云山病了，便去了孙山长家探望。山长将养了几日，精神渐复。对孟子都说起，刺史高如进闻听当日之事的详情，已举荐他到神策府中修习兵事。不想年后便接到了喜报，于是收拾行李来了京城。
张耀听孟子都讲起凉州近况，说是年下凉州捕领着一位年岁颇大的铺头来查问那望月司腰牌的去向。听孟子都的描述，那老人倒有些像是自己返乡路上遇到的老者朱臻。孟子都说起腰牌，连连叹息，只说当日揣入了怀中，待天明却不见了去向。
这时只听身后响起问话声：“二位兄台，可是府中的教头？”
张耀与孟子都转过头，只见一个胖子拧着眉毛立在床后。
“非也，我二人是府中的学子。”孟子都答道。
“二位可有亲友在六部三司中当差？”
二人摇摇头。
“皇城司？”
二人摇头。
“东厂？”
摇头。
“西厂？”
摇头。
那胖子额上爆出一条青筋道：“既然如此，两位为何坐在我床上？”
孟子都与张耀恍然大悟，赶忙起身告罪。
这胖子名叫诸葛稳表字清平，京中人士。三人互通了姓名，诸葛稳也不多言，跳到床上躺下，拿起一册书读了起来。
张耀见那书封上写着“水龙吟”三个字，想来应是诗词一类的集子。看他读的认真，也不便打扰，与孟子都二人走去了屋外。
不想，刚到院中，就听到演武场中钟声响起，钟响了六声，张耀赶忙打开门喊了诸葛稳一声，三人一同匆匆跑到了演武场中。
只见登录处的沈参将站在点将台上，板着一张脸，大声喝令，吩咐众人依照所在院落房屋字号站定。
三人都住在参字房中，又是同时而来，此时站在了一起。
沈参将见众人列队整齐，转过身，对着点将台内行了一礼，走到一旁站定。
只见一个顶盔掼甲的老者手扶剑柄走到台前，朗声说道：“刚入府的新丁许还不识得老夫。”笑了笑道“老夫姓林，蒙圣上隆恩，忝列神策将军，主领神策府中事。”
说完神色一肃，接着道：“府中依例，惊蛰演武。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院各成一军，纵横攻守。明日便是二月二。俗语云春雷响，万物长。今年的惊蛰演武就定在明日。”
说着这位神策将军林某一挥手，点将台下闪出内务司中当差的几人。
这时只听沈参将朗声道：“新丁上前，领取兵器，甲衣。”
只听有人喊了一声“平凉张伯囧”，张耀忙走到队前，那内务司的几人层层传递，将一套兵器与甲衣交到张耀手中。
待众人领完了兵刃、盔甲，沈参将再次吐气开声道：“惊蛰演武，自有规制，尔等谨记。其一不可伤人害命，其二不可逾越府界，其三不可毁坏公器，其四不可无故退出，其五不可。。。其十，演武以一日为限，得腰牌多者为胜。”
张耀站了许久，腿有些麻，见沈参将讲完，松了口气。
不想那沈参将接着道：“这第一条下分十款，分别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