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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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子夜歌声3

“温莞,你会想起他吗?”她轻轻牵起我的手,指尖如玉般沁凉,“我一直觉得,那一年,出现在我眼前的那一对男孩和女孩,是这世间最般配的,虽然他的容貌不如你这般绝代……可你有想过吗?你说不定还会见到他……他的父王虽然对你的家族造成伤害,彭城王也受到了惩罚,但是刘肱……他是无辜的,不是吗?”

她的眼神那样清澈而温柔,在这一刻,我真正将信任托付于这个陌生的少女。可我依旧固执地摇摇头,“王妃,我不是你。不瞒你说,当时的我对于他除了厌恶,别无其他……”

“那么,现在呢?如今的你已不是当年那个小女孩了,对于刘肱……你果真没有别的情愫?”她执拗地紧拉住我的手,尚且稚嫩的面容上全是坚持。

我轻轻挣脱,低首道:“那都已经过去很久了,物是人非,对于他们,我没什么好说的……”我的心没办法容下第二人,刘肱,如果可以,他只能留在记忆中。

她微微一笑,淡淡的惆怅,“真的能过去?温莞,也许你能让这段记忆轻易过去,可我…终究不能……有些事情,除非你没有遇见,不曾经历,否则永远忘不掉……我似乎很多事呢,可是,我真的觉得……你们是最般配的,我不想让自己心底的梦想破灭,不想让你们彼此错过的。原来,你终究不是我……”

她默默背过身子,袅娜的身影衬在桂树下,她的如玉细指轻轻着滴翠的桂叶,声音如丝般渺渺,“王爷今晨跟我提及,父皇病体日渐沉重,思及旧人……”

她幽幽的话音一顿,我的心已经提到了喉处,“彭城王不久会携家进京述职……”

我怔怔坐在席位上,我的身躯在颤抖,背后一层层的冒出虚汗,脑海里一遍遍地回旋着始兴王妃的话。此时的重温于我而言不啻是致命的煎熬。

那个人,他要回来了,彭城王,他居然要回来了……

他是我童年一切噩梦的源头,如果让我再次见到他,我无法想象那场面,但若用“重逢”二字来形容,不仅可笑,更可耻!

我紧紧揪着碧色裙摆上的泥金花纹,平滑的纱裙起了一层褶皱。哥哥如竹节般秀雅的手指抚上我的手背,声音轻柔,“阿莞,你怎么了?刚刚出了什么事?太子妃……她对你态度不善?”

我轻轻摇首,抬眸望向哥哥,抽出了手,“哥哥,皇室子弟尚未入席,我心里烦躁,想去那边的凉亭歇歇,片刻后便回来,可以吗?”哥哥,你也许故意向我隐瞒此事,那么我也要装作不知,你为我的心够多了。

哥哥犹豫须臾,静静点头。我从湘妃竹席上起身,偏目一瞅,谢惠连与别的贵族青年们兴致勃勃地交谈,我略一怔忡,我和他……

凉亭遮住烈日,幽凉遍起,这一池碧波洗不净我心中的飞乱心绪。我努力呼吸,大口吐气,心中的郁结却怎么也消不了。我再次想到檀爷爷的惨死,父母的早亡,向夫人的自刎,曾经的血腥历史一幕幕重现眼前。

我跑下凉亭的台阶,蹲在池边掬起清水洒在脸上,短暂的清醒后我的思想重新回归于恐怖之中。我不想再去想,可我,真的没办法控制……

我恐惧地紧紧抱住双臂,没错,我惧怕死亡,我惧怕失去,因为没有人比我更深切直接地接触到它。我将脸埋在双臂中,眼泪一串串地掉落,我想同母亲一样,我流的眼泪不愿意被别人看见。

身后隐隐有脚步声传来,我没有抬头,有人温柔地圈住我的肩,轻轻唤我,“阿莞……”

我知道来者何人,他的声音我怎会忘记?

我强迫自己憋住眼泪,疾速回过首,将自己泪湿的面庞深深埋在他清暖的胸膛前,即便是他,我也不愿意示弱。

我无声流泪,他抚摸着我的乌髻,似在静默宽慰,我缓缓止住了泪,轻轻地抽着鼻子,须臾后他轻轻启口,“我就知道今日来得没错,你果然在此。”

我在他的怀里一愣,随即破涕为笑,含着泪捶了一下他的背,“谢惠连,你真是什么都知道!”

他顺势牵起我的手,在白皙的手背上印上一吻,我偎在他的怀里,不愿抬头,更不愿起身,就算现在有他人在此,我也不愿。

他将我的手轻按于心口处,“这里有个声音说,那个女孩就在等着我,所以我就来了。”我的泪随风干涸,微红着脸缩回了手。

他的手指抚向我插于发上的木簪,涩笑出声,“傻女孩,你居然还留着……”

我倔强抬起头,“这不好看吗?我就喜欢它!”

“你究竟是喜欢它,还是它曾经的主人?”他的晶眸是闪闪的,藏有调侃,我正羞恼,他出手拔下了我发上的那支木簪,开口道:“我想送你一支更好的……”

他优雅地从怀里掏出一支步摇,浅金色的日光下,一抹碧色闪入眸中,令我心独幽。

躺在他指间的步摇吸引了我全部的目光,我对金银珠宝见解寥寥,却从第一眼起爱上了这支碧玉步摇。

它的通体淡绿莹润,毫无杂质,悠悠泛光。

簪身长圆,顶端镂空含苞莲形,莲形周围镶着精琢的玉片花纹,其下垂珠玉串,玉珠小巧柔圆,可爱至极。

我不觉伸手抚摸着那支步摇,清凉之感犹如我项前的玉凤,令我不忍释开。

“我知道你定会喜欢的,也不枉我这些日子的潜心雕琢,我替你插上。”他十指灵巧一动,碧玉步摇已牢牢簪于发髻。

“这个,是你亲手做成的?”我摸着自然垂落的玉珠,不确定地问道。

“没错,康乐公曾经送给我一枚玉石,我一直珍藏。钟山之约后,我瞧着它质感颜色俱是绝佳,就给你做出了这支步摇,你不喜戴金着银,可玉乃坚石,非同不实之物……你刚才哭了,不知它能否让你开怀一点?”他抚净我眼角未干的泪迹,吐露着才子佳人间最娓娓动听的话语,“我还给它起了一个名字,‘碧摇’……如何?”

“碧摇”?我正缓缓咀嚼这二字的奇妙之处,他已开口,“阿莞,你适宜碧色,碧色是万物原本之色,至纯至美…你看这支步摇通体也是碧色……唤它‘碧摇’岂不两全?”我使劲点头,我喜欢这个名字,很喜欢……

碧摇,碧摇,碧色,我最爱的颜色啊……

他的手细细描摹我的五官,我虽羞赧,却不愿推开。他的眼神专注而迷茫,静静地出神,“阿莞,你在池水中看看自己现在的模样吧……你美得不像凡人了,不知何时…你这个活蹦乱跳的小仙子也会从我身边跳开的……”

我故作不悦地睨他一眼,却不由欢喜地偏过脸来,青绿池水中印出少女的倒影,那支别于乌发间的碧摇莹莹,身着丹纹碧色罗裙的少女清致而殊丽,已若误入尘世的精灵。

可是精灵,不都是无忧无虑的吗?

碧摇,你将我和他再次紧密联系在一起了,你出自那个人的妙手。

此刻,你正藏在我的乌发间,多年以后,你又躲在了谁的云鬓上?

我和谢惠连不敢在池边多加逗留,此地虽隐秘,被人发现终归不妥。我和他约定,三日后碧波亭一约。

终归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直到最后还是在宴会上露面,我也就没有那个荣幸一睹龙颜了。太子无疑成了筵席上万众瞩目的焦点,雍容美艳的太子妃与他同坐高案,我看着高台上的一男一女,他们将来就是这世间的最高位者。

皇帝病体多衰,太子正当英年,监国数年,亦有所建树,也许随时会成为新帝。

我正冥想如何在三日后与他相约,颂玉她……

太子举杯,高声道,“父皇今日龙体有恙,无法与众卿同饮同乐,孤代父皇主持今日宴会,诸卿在此可畅谈畅饮,宴会旨在君臣同乐,众卿可不必太过约束!”他的秀丽身姿直立在高台,隔着尚远的距离,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金冠下的锐利视线在不经意间投向哥哥,大概每个女子都是**的,我在心里暗暗自嘲。

众人皆起身举杯,含笑朗声说着祝词。觥筹交错间,我瞧向哥哥,他正与邻案的一位青年言笑,那青年抬头,恰好也瞟了我一眼,明亮眸里闪过一丝惊艳,随即平静无常地转过视线。

我心中冷哼,伸手无意撩发,却碰触到那碧摇上的粒粒玉珠,沁凉的触感,令我的心一暖。

我正喜滋滋地回温刚刚的暖语,却突兀感受到寒冰般冻人心扉的眼光牢牢定在我的身上,令我如芒刺在背,针砭般不得安宁。我疑惑而愤然,我又惹到谁了不成!

偏头寻找,果真有个视线紧紧牢固在我的身上,准确说,是发上……

康乐公,谢灵运,是他?谢惠连和他并不在一席。我不自觉地又摸摸发上的碧摇,感受到他冷凝视线的温度又低了几分。虽然敬佩此人的绝代清雅的风度以及举世无双的才华,可是,这人也忒小气了吧!

虽说这玉石着实不错,不过谢灵运也会稀罕一枚玉石?建康城里的小乞丐都不会相信的。

谢灵运祖辈皆为治国奇才,他的祖父谢玄可是一代南国名相,北府军的雄才统帅。他家世代富可敌国,却为了一枚玉石和我过不去,我真觉可笑!

我苦思冥想之际,哥哥的话语拉回我的神思,“阿莞,邻我而坐的公子,那是王氏的新起之秀,尚未娶亲,你觉得……如何?”

如何?我侧眼打量那人,鼻子,眼睛,下颚,上额,更重要的是,气质,没有一处可及谢惠连的。我打量完毕后,垂着头默不作声。哥哥悄叹一气,轻抚了一下我的手背。

我闭着眼默数了五声后,确定哥哥不会再向我提及此人。轻掀开眼皮,我微微抬起眼帘,发现右对面的始兴王刘浚径自痛酌,今日皇帝不在,他便能失态?玉杯中的琼浆玉液接一杯复一杯送往朱唇,毫不吝啬。始兴王妃席座他的身旁,清澈的眼神染上急色,玉手轻轻拉扯着他的衣袖,檀口微微翕动,似乎是在委婉劝说。

我真为她感到同情而悲哀,这个始兴王,目空一切,眼中唯有己身,根本不会听进去她的一番柔音。她无奈伤感地缩回手,双目无意远投,无措眼神与我顿一相接,传递着某种不知情的感伤。我一愣,发现她稚嫩清妙的面容上那抹隐藏极佳的凄哀色,心内不禁动容。她比我尚要年少,却已过早失去了属于青春的欢愉。

我灵机一动,右手对她做起了小动作,悄悄指向始兴王。她了然一笑,清淡的笑容浅浅,似无弧度,我下定决心要让这个清冷少女高兴起来,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遍四周后,趁刘浚仰脖灌酒之际,我迅速出手,冲着他的方向皱鼻子,做鬼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