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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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子夜歌声2

她柔嫩的指腹着刚才的吻迹,我预备拍开她作怪的手,她却柔声低道:“温莞,你哥哥应该唤你‘阿莞’吧,我以后也这样叫你……”如一池春水般温柔的眼神曾经属于过我的母亲,母亲的眼神是平静的,可是她的眼神……却像春水在微风拂动下起了一层层涟漪,依旧温柔,却不平静。

我讷讷地止住动作,吐不出一个“不”字。

发怔的目光却无意闪到了不远处的谢惠连,他正跟一位风度卓雅的男子侃侃而谈,那男子背立对我,只让人觉得他的风度出尘入世。

我凝神望着谢惠连,他淡淡一笑,唇角若有似无的弧度优美至极,能让这群物失色,灵逸眼神仿似无意地掠过我,令我的心悄然一动。

我正犯痴发愣,谢惠连身边的男子仿似感受到我的视线,翩翩扭过了脸,对向我的视线。

我仿佛见到了二十年以后的谢惠连,同样令人心折的洒脱气质,同样绝异于众的清冽风韵。

我看到他面容的那一瞬,几乎同时肯定了此人的身份。

如果说这世间唯一有人能与谢惠连的空灵之气相匹敌甚至能超脱他的,只有他一向尊崇的,他的族兄,谢灵运。

犹自怔忡之际,只闻有人唤了一声“康乐公”,那四旬男子转过脸,我没忽视掉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鄙夷与、敌意。

海盐在我身边狠狠拗了一下我的手腕,我低声呼痛,垂眸一看,盈白皓腕上触目的两印红痕。我牙根痒痒的,满不在乎的莺啼之音却传至耳畔,“在本公主的身边……阿莞,你不该分心啊。”

这公主怎么老是拽着我不放,我心中怨念,不由开口,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来谦恭有礼,“公主殿下,我哥哥还在那边,不知我可否告退?”

她箕踞席上,那副逍遥姿态与“端庄”二字真是完全扯不上边。纤纤玉指在雕花的水晶盘里拈起一个个剥好的荔枝,然后送进檀口。她拈了一颗递于我嘴边,我迅速避过脸。

炎日正毒,尚未开席,在众人面前她都能这般毫不避讳,不知为何,我对她的不羁行为竟生出了一种未名的敬意。

艳丽丹蔻衬着莹白果肉令人眼中缭乱,她的美颜上一丝调侃,檀唇微微翕动,纤指一挑,指向不远处,“想走?瞧瞧那边,主角们你可还没问候呢。”

我心下疑惑,女眷中还有谁的地位比公主更重要?顺着她手指方向瞅去,两个纤丽背影婷婷立于碧叶缠绕的桂花树下,旁边有几个使女团团拥簇,竟如两位雍容的牡丹花王般。

其一身着绛紫纱纹宫裙,另一位身着朱色纱纹宫裙,样式华丽相仿,泥金袖边在日光下熠熠,刻丝裙摆如意云图繁复,端美而妖娆。

美人侧颜对我,离得倒是不远,却也难看清全颜。我不禁伸手支了一下正吃得津津有味的海盐,“请问公主,她们是谁?”未等海盐出声回答,我豁然开朗,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难不成是太子妃和始兴王妃?”

有人轻拍了一下我的脑后,“阿莞,你总算不是太笨呢,跟着公主姐姐走吧,我带你去问候她们。”她潇洒起身,将我拉起。

我跟在她身后,移向那两位美人。着红的美人本在巧笑嫣然,仿似察觉到动静,侧过首来对向来者。她不出双十芳龄,端丽高华,一双细长美目潋滟,眼角弧度微微上挑,竟勾勒出几丝妖娆,有种道不明的风情……刚刚盯着我的人,是她?

旁边的侍女都纷纷屈身向海盐行礼,海盐应了一声快步上前,亲昵地挽住红衣女子的手臂,“皇嫂,几日不见,你可越来越漂亮了,难怪皇兄从不去那些偏妃房中,我上次去东宫,那些位娇嫩的小美人一个个都成怨妇了……”

她独有的狡黠笑容又闪现唇边,“还是皇嫂有本事,知道怎么样才能拴住太子哥哥的心。”

红衣美人微笑着捏了捏她的桃腮,“海盐的这张巧嘴最喜人……”她话音一停,本是宠溺的视线投向我,我能感觉到她的柔和眼神在渐渐冷却。

我本来是在兴致盎然地旁观美人打趣,被她这么一盯,心虚的毛病又犯了,垂着头细细盘算,我这次貌似、的确、没闯什么祸?

海盐轻笑数声,将我拉上前,“皇嫂,她叫温莞,你见过阿莞吗?你应该知道温殊,阿莞是他妹妹,原来他们兄妹长得极像呢,我方才听皇姊说阿莞的哥哥可是皇兄最得力的助手了……”

原来她就是太子妃,将来还可能就是一国之母!我赶忙敛襟冲她屈身一礼,她紧紧盯着我的脸,扶起我的手臂用力过大,竟让我起了痛感,“温仆射的妹妹……果真是国色天香,温莞的哥哥也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你们兄妹皆是人杰,如花美眷,难怪太子特别垂青……”

我诧异抬头,太子妃的丽容之上隐有挑衅和不屑,哥哥是用这么多年的劳心劳力换来的今日地位,可经这美艳女子一转述,好像是仅仅凭借一张脸蛋皮囊换来的。

我心下开始愠怒,不由硬声回驳道:“我哥哥腹中学识可富五车,能文善武,定能襄助太子殿下成就伟业的!”

“是吗?”她的眉梢轻挑,“本宫也愿如此……”

我忿忿,胸膛随之起伏,海盐严厉地冲我使了一下眼色,同刚才的天真少女简直判若两人。我心中感激,也知晓该有的分寸,平复心境,及时刹住到口的锋利话语后,噤声不言。

海盐巧笑着扯开话题,将太子妃拉去席位,她与我擦身而过,美颜偏侧,递于我一个诡谲的眼神,是不屑?或怨恨……

我转过身子瞧着她们离开,不由长舒了一口气,那位太子妃美则美矣,可是对着我时,眼角眉梢间总带迫人锋芒,令人胆寒。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可我难道是不善之人?

我百思不得其解,心中也不由起了一股怨气,我今天来这又不是为了陪华贵美人们斗嘴解闷的,我是为了他……可是偏偏只能望着那人,可望而不可即……

一只素手搭于我肩,我犹带怨意地转身,入目所见却是那个身着紫衣的始兴王妃,她看上去纤弱而娇慵,刚才她一直都没出声,我差点都忽略掉她了。

度其年貌似乎比我还幼,看起来不过刚达及笄之龄。

少女外罩紫纱宫裙,内着细绢白衣,绰约而秀雅,宛若冬梅,素洁娉娉。

我刚想向她行礼,她急忙扶起我,唇边噙着一抹浅浅微笑,虽弧度不深,却是至诚,“温莞,我们年龄相当,可别对我行这些虚礼,我人幼也受不起。皇嫂……她刚刚不是有意针对你的,其实,她对人一向和善,只是……你的这张脸,大概成了她的心病……”

“我的脸?”我不自觉地伸手摸摸脸颊,“我的脸有什么问题?”

“不是……”她笑着拉下我的手,“你是不会知道这其中的玄虚,我也进了这台宫一年有余,凡事凭借眼力心力也能猜出一些……我与太子妃一向交好,我们算是无话不谈,她为人很不错,东宫也被她治理的井然有序。其实,我在人前向来话少,今日遇见你,不知为何开口夸谈了……”

我低下头暗自思量,奇怪,我和这位始兴王妃素来不识,她为何跟我说起这么多,转念又在琢磨太子妃不待见我的缘故,并没有特别留意她的话语。

直到她的声音低低响起,“温莞,你也许忘记了,其实……我们见过……”

我楞了一下,迅速抬起头,仔仔细细地端详了眼前秀致年少的面容,再次肯定,我确实没见过这位佳人。

她见我一脸迷惑,不觉失笑出声,“我们幼年见过的……”我静等她诉说下文,她随即收笑,轻声道:“在你母亲的葬礼上……我父亲敬重檀道济将军,与你父亲也交好。”

我身形一颤,唇瓣一抖,“是吗?王妃……当时来客挤挤,你我皆是年幼,我伤心之余也不曾注意你……”

“可我注意到你了,我还记得那天的你,你哭的眼肿鼻红,可依旧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孩子…你明明哭得一塌糊涂,那个男孩悄悄递给你手绢,你还赌气将手绢扔了,我真替那男孩可惜呢……当时虽比你幼小,却能看出他对你的心意。我偷偷问父亲那个男孩是谁,父亲竟一脸鄙夷地对我说那是彭城王的儿子,我幼年是家中独女,父亲外出我也总要跟随,受家父影响我自小关注时事,知悉彭城王当年的所作所为,也为你的家族可惜。”她的悠悠话语牵起我的遥远记忆,我深深瞧她,这个少女王妃真的非同一般。

她伸出纤指,将扫到脸颊的碎发捋到白皙的耳背,淡淡一笑,唇角弧度浅浅的柔美,恍若隔世般不真实,“你跑出去之后,我看着那个男孩,想知道他接下来会有什么举动,我当时纯粹是调皮地抱着看好戏的心理,我以为他会羞愧难容地跑开,却不想……他弯腰将你丢在地上的手绢重新拾起,用自己洁白的衣角细细擦拭,我此生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神,仿似铺在他手心的不是一方被你弃如弊帚的手绢,而是这世间最华贵美丽的丝绸,从我七岁那一年起,就没真正忘记过那个少年的眼神,虽则那个少年并不出众……”

“后来,我从父亲口中得知了彭城王手下的谋逆之事,虽与彭城王无所关联,但他还是被贬到了豫章。从那时起我便清楚,今生恐怕都见不到那个少年了。我尚在闺阁的时候便常常会想,我若是你,会不会忍心丢下那方手绢……没等我的想象静止,一纸皇诏,我也入了这台宫,成了被关在这深宫禁苑里的金丝雀……”

“你后悔入宫?”我静静地凝视眼前少女淡如远烟的清颜,当久远的往事被重新至于眼前,我发现自己的心,不知所踪了……

“我没有……王爷他与我相敬如宾,如今过得并没有什么不如意……只是命运偏偏如此安排,那一幕的主角不是我,不是我啊,我不过仅仅是一个旁观者,你、还有他,你们甚至都不认识我,可我偏偏是感触最深的那个人……”她的眼帘垂下,我看不清她的眼神,她在为谁黯然,是我,是他,还是那段遥远的记忆……

刘肱,刘肱,我已经忘记了,可我真的能忘吗?

我们立于这桂树之下,窈窕纤细的身影被拖长,少女独有的愁绪在纷飞……

岁月,原来你终究抹不去一个人的记忆……

记忆,是人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无论,那记忆是苦,或是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