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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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钟山之约2

凉亭不一会儿便走到了,我站在台阶前,怎么也无法挪步上前了。哥哥正挥笔专心点缀蕊心,颂玉立在一旁瞧他作画,神情专注,双眸似水。

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我兀自遐思,秀丽男子一个踏步抢上我前,我讶异地盯着他,他颀长秀美的身姿背对着我,声音幽幽,“璧人一对,果真佳配……”

哥哥的画笔轻轻一抖,鹅黄色的颜料污了芙蕖大半的花瓣。我注意到他的蝶衣长睫微微一颤。

心里暗暗可惜,我郁闷地准备上前跟此人理论,哥哥好不容易有空暇为我画一幅芙蕖,全被此人搅毁了!我刚向前踏上一步,却觉得手臂猛地被人向后一拽。我错愕地望向身后之人,他依旧冷漠而平淡。

哥哥缓缓将画笔放好,整理了一下锦服,他的美逸面容依旧平静,可我却从中发现了一丝波澜。

他十分端庄地冲秀丽男子屈身做了一揖,音色清扬,听不出起伏,“微臣参见太子殿下,始兴王。”

我的脑袋轰的一声炸开,太……太子!我刚刚居然想找太子理论!我楞楞回首,身后之人居然就是传说中的“始兴王”刘浚,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子!难怪此人如此眼高于顶,自命不凡。

我自以为然也地点点头,不失感激地看了一眼身后之人,虽则那人依旧面若冰霜。

颂玉先是一诧,却也连忙叩首,那位太子殿下不疾不徐地走近,扶起她的手臂,“果真是位难得一见的美人,也配得过温殊了。”他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和眼神,但却清清楚楚地看到颂玉脸上红白相杂,处境尴尬,而哥哥也不好解释。这位太子,身为一国储君,却来找个小女子的茬!

我急忙踏前,不动声色地对哥哥说:“哥哥,太子殿下与始兴王特来看望你,我原先不识他们的身份,有所怠慢,不如我和颂玉先行退下,你们且细谈。”

我轻轻拉过颂玉,不料太子却伸臂一挡,“如此良辰美景,少了沁心香茗怎可?我远道而来,却也想讨杯茶水。想请两位佳人沏上一壶好茶来解解渴,不知温殊可否舍得?”他眉角一挑,深邃视线投向哥哥。

我望向哥哥,他稍稍垂下了面容,我瞧不清,低低的声音传来耳畔,“无妨……”

我端着托盘,单薄丝履踏在碎石小径上,冲身边的颂玉低声耳语,“那位太子为何对你不怀好意,难道你们曾有过节?”未等颂玉出声,我已不解开口,“可是怎么会?你们不可能见过的……”

“傻丫头,我们怎会见过,我自小与你相伴相随,形影不离,我的一切行踪你难道不知?”她唇边的笑容浅浅,声音疑惑而惆怅,她大概还在为哥哥未替她解围而忧伤。

我用手肘触了她一下,故作轻快道:“别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你还想让哥哥喜欢你不是,可别长出皱纹了……”

她恼羞生笑,伸手作势打我,“鬼丫头,你在说什么?”

我将托盘举起一挡,冲她吐舌头,嘻嘻笑道,“可是说到美人的心坎去了…别打别打,这茶水要溢出来的,那位着人恼的太子还等着呢……”

我们一路笑闹,银铃之声洒满一路,将到凉亭时,又立即收笑,一副安静乖巧的淑女模样,我冲颂玉使了一下眼色,她没理我。

我将托盘上的青瓷杯端下,一杯一杯递于太子和哥哥,他们正坐于石凳上谈论国家大事,一下外敌,一下内政,反正我是无法参与进去,也听不懂。颂玉静立一边,我怕太子会找她的麻烦,所以还是坚持自己上前送茶。

我眼觑着太子殿下那兴致勃勃的模样,此人不是说口渴吗?这会儿与哥哥谈的兴起,也不怕浪费口水了呢。

我心下暗笑,另一位人物坐于栏杆之上,手上握着一把小石子,也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不时地挥臂掷向池中,溅起一波不平涟漪。

此人会无心政事?只可惜他有那样的身份,再者,他这样的人距离权力中心这样接近,不会对权力这东西不动心……恐怕此时的无心只是伪装吧……

我心内不齿,端着托盘上剩下的清茶一杯递于他面前,音调依旧尊重,“殿下,请用。”

他视线未移,依旧盯着碧波池,声音沉沉,“放那儿吧,本王暂且不渴。”

我将青瓷茶杯放于他身边,心想你爱喝不喝,反正再见无期。

我冲他略行一礼,恭声道:“温莞告退。”我缓缓退身离开。

他又向池子那头远远抛出一颗石子,碎玉般的声音再次深沉响起,“你刚才笑得很是欢心呢,在人前却又做出这副小心谨慎的模样,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立时顿住脚步,愣愣望着他,这人为何总和我过不去?他将手上剩余的小石子全数扔进池中,优雅起身。

他端起那杯茶,轻掀杯盖,一股袅袅香气随风扬来,我冷眼旁观,不知他又要冒出何种吩咐。

他眼帘低垂,秀挺的鼻尖凑近杯口,两眉微微一蹙。

这人肯定又要找我的麻烦,这是我脑子里的第一反应。

他朝我踏近几步,我不由自主地向后退,颂玉已与我比肩,哥哥也在这儿,这人仗着尊贵身份,却也敢如此妄为。

他眼帘微抬,神色鄙夷地瞅着我,沉沉音调低若无闻,“你竟然是温殊的妹妹……真是辱没你哥哥的名声了,连杯茶也泡不好……百无一用。”

我的心似乎被钝器猛然重重一击,一时没回过神来。这人说我百无一用,我无用,我无用,没错,我从来都知道、一直都明白。

我除了哥哥,我一旦没有了哥哥,我什么都不是,我什么都不会是……

为什么从他的口中吐出这样的字眼,为什么这样的字眼他用如此鄙夷的口气吐出,我心下一阵阵剧烈的抽疼,悲哀自伤……

颂玉紧紧拉着我的衣角,我可以感觉到她细嫩白皙的手背上的纤弱青筋迸起……

哥哥从石凳起身,匆匆踏步,护在我身前,我瞧不见他此时的神色,但可猜想出。刘浚将青瓷茶杯轻放于石桌,冲哥哥霁颜一笑,“温妹妹泡的茶果然色香俱佳,堪称极品。”

他深沉瞅我一眼,我身上所有的鸡皮疙瘩全都起来了,这人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领我可算见识了,无人可及。

哥哥声音清越,似乎全不在意,“始兴王过奖了,承蒙不弃。”

刘浚无奈一笑,摇首道:“温殊,你犯不着这样和我客套,我们好歹认识几年了。”

刘劭优雅起座,立于刘浚的左边,他冲颂玉释颜一笑,笑意未及眼眸,令人肌理生寒。

那杯清茶他滴水未沾。

哥哥深弯下腰,双手作揖:“承蒙太子殿下与始兴王厚爱,有劳两位殿下屈驾至卑职的寒舍……温殊浮生偷闲,明日便重返台宫,辅佐太子殿下即成伟业。”

刘劭盯着哥哥的面颜,视线婉约朦胧,令我迷惑。他郑重地扶起哥哥的双臂,语气略有自责之意,“是我过于心急,疏忽了你的身子……你整日为国事劳,鲜有休闲,连卿的家人都怨言,今日且好好歇着吧,这府上虽水景成趣…没个好身子却赏不了妙景与…人,明日若是身体再有不快,多歇一日也无妨。”

他顿了一下,修长的手指轻轻搭上哥哥的肩,语气沉重如被千石所压,“东宫少不了你的……早点好起来,我等着你回来助我,今日线报,北魏……攻下了北凉……”

哥哥送那两位豪贵之人出府门,我心下犹自错愕不已。

我今天竟遇见了这两位人物,不可否认的是,假以时日,他们必将成为刘宋王朝的最高决策者以及统治者。

我经不住一阵伤怀,若不是因为哥哥,我一辈子都不可能接触到这样的人物,永远也不会与之有所交集。

因为哥哥,我享受尊崇,拥有高傲,我所有的一切都是通过哥哥的双手为我得到,而我,曾嫌弃那双手不再清致……

一道清澈小涧引水过池,和颂玉沉默迈着步伐踏在小涧旁的鹅卵小径,我们似乎各有心思,未发一言。我想起曾经的自私,我为了个人的安逸潇洒,无数次在心中埋怨过哥哥对功名利禄的执着追求,而忽视了对不同的男子而言,功名有时候意味着的不仅仅是“功名”,因为它,我才能得到我目前所享受的一切,而我有什么资格来指责哥哥,毕竟,他不可能是谢惠连,永远不可能的……

我心下一阵阵自责,已止不住地怔怔落泪。

为何过去的十年内我从未哭泣,却在遇见那个人初始,一直在不停流泪?是否,注定你我的结局,是悲剧……

颂玉清凉纤细的手指触碰我的脸颊,我才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我慌忙别过身,她却又拉过我的身躯,我低垂着脸,眼泪一颗又一颗砸到多彩光滑的鹅卵石体上。

她悠悠叹息了一声,仔细用衣袖拭去了我的泪,“你这几日哭得比这几年都多了……不过被那位始兴王无心说了几句,何必理那些恼人的话语,你何时这般不经说的?我的阿莞可不许再这么哭哭啼啼,瞧瞧,这么美的一双眼睛都哭肿了……真是不像你了,还是啊,笑起来最好看呢!”

我将脸庞倚在她纤瘦的削肩上,轻轻抽噎着,缓缓吐音,“你知道…我并不是为了那个人说的话而哭的,我至少不会无能到这地步…我只是觉得自己没用,那人说的没错,我什么都帮不上哥哥,我只会给他添乱,只会让他碎了心,我从不是个好妹妹,我甚至没……”

纤纤的柔荑细指轻掩住我的口,堵住我未完的话语,她面上闪过一抹厉色,“你又懂什么,身为兄长,只是想要给自己的妹妹最好的,难道求自己的妹妹有所回报不成?”她舒展手臂,温柔圈住我的腰身,淡淡的清芬气息充斥鼻端,“我与你哥哥同感,只想给自己的妹妹最好的一切……想让你得到所有,无论为此付出将什么,都会甘之如饴……”

可我,有何德何能,值得拥有你们所有的宠爱呢?

我心下怅然,却未语,我收紧了双臂。这副散发着绝世清香的身躯,是我穷尽此身的依……

我从马厩牵出那匹棕马,跟了我这两日,它与我总算熟稔了。我骑上马背时,这大棕马也只是僵了僵脖子,过一会儿也就消停了。

我与哥哥说好今日便去明修的府上。一为送马,明修少了坐骑肯定又不得安分,二为看望姨娘,我与这位卓丽夫人确实已有多日未曾见过,不知这位姨娘是否依旧美艳而健谈?

哥哥今日又去上朝,仆人牵着那头大棕马,我和颂玉走在边上,不时逗弄它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