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爵
字体: 16 + -

第11章噩梦现3

我怎么也没办法睡着,只要一想到檀爷爷……我的心就像被千针所刺,被利刃所戳,钝痛不已。我茫然闭上双目,脑袋里却又不由自主地回想到那天触目惊心的场景。那蜿蜒流下的嫣红,那滴溅到我脸上的、檀爷爷的血。

越想越惊心,我的心脏急剧跳跃,黑暗的眼前不停地闪烁着楚江河畔的一幕幕。陡然睁开双目,我起身坐直,紧抓薄被,大口大口地呼吸。

无限恐惧填满我的心扉,我想大声哭出来,可是我不能再惊扰到任何人,尤其是母亲,她的身体真的不能再受到任何刺激。

我努力按捺住心下的恐惧,深吸一口气,我再次重重躺下床榻,我告诉自己可以的,我可以挺过去的,我可以不这么害怕,我可以做到,我一定可以。

我一遍遍安慰自己,可是睡意毫无。我再次睁开双眼,床顶纱缦上的朵朵怒放芙蕖似乎在这夏夜也为我送来清凉。我的心渐渐平息。

却在目睹那抹抹朱红色时,心下再次掀起巨澜。

那莲蕊的鲜红色为何那般夺目,那般惊心,那样像极了、血的色泽。

我的身体剧颤,抑制不住的。

我慌乱地抓过薄被蒙上自己的头,紧紧闭住眼睛,我的眼睫止不住地轻颤。

我哭了,一滴滴眼泪汹涌地顺着眼角蜿蜒倾下。我忍不住,我真的忍不住,我惧怕,那颜色,那颜色,是那滴溅到我脸颊上的血红之色。

我不能再呆在这里,我要离开,我一定得离开这。我一把掀了薄被,再也不敢往后看去一眼。借着月色,我急匆匆地跑出内寝,乳娘在外榻睡得正是香酣,发出声声轻轻的鼻息。

紫檀木案上烛火微摇,灯星如豆。单薄灯光将我的小小身影拖得老长。

我不想吵醒她,蹑手蹑脚地移到门前,我伸手轻轻抽掉门冄,我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扇,寂静无声的夜里发出的轻微声响却别样刺耳。踏出门外后,我心下一跳,瞥眼望向乳娘,她翻身侧过,面朝床里,继而沉沉睡去。

偌大的庭院在暗夜里显得空旷不已,好像困住妖兽的老宅。我拔腿就往哥哥的房间跑去,因为此时此刻,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儿。

我知道不该再来打扰哥哥,他最近过的比我更为辛苦。可站在门前焦虑片刻后,我还是止不住地叩响了他的房门。我从来就是个胆小鬼,我没办法一个人去面对那样的恐惧。

哥哥初睡醒后的慵懒声音在屋内深沉响起,“是谁啊?”

我的嗓音颤抖,眼泪抑止不住的掉落,“哥哥,是我……”

房间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哥哥打开房门,美颜上一丝惊诧,“阿莞?”

我倏然间扑进他的怀里,再也不愿离开,苍白的眼泪尽数落到他的雪色单衣上,“哥哥……我害怕……”我紧紧揪住他的衣角,声线破损不堪,好似昆山玉碎,“别让我一个人,我好害怕……哥哥……你陪着我。你陪着阿莞……好不好,好不好……”眼泪汹涌流下,我止不住地哭泣嘤嘤。

哥哥抱起我,一言不发,朦胧泪眼中我依稀看到他眼中的深刻痛惜以及、一份决绝。

他关好门,双臂拥住我走向床榻。哥哥将我轻放于内侧,他随即上榻来,紧紧拥住我依旧抖颤的身躯,我泪湿的面庞紧紧贴在他的胸前,浸染了他的单衣。

他温柔的手指轻抚着我的发,一串串美妙的音符从他嘴里倾泻而出。哥哥轻哼着一首南朝名曲“西洲”,音调虽然生涩,却尤为动听。

他的声线轻盈飘逸,仿佛将我置身一处世外桃源,那里碧水荡漾,芙蕖清凉绽放,恣意美态,少女筏舟采莲,歌声清扬婉转,就如哥哥现在一般。

那里没有死亡,没有血腥,只有一片详净美好。

我很快沉醉其中,被这美妙歌声引入梦想家园中。

睡眼惺忪之时,有人抚摸着我的脸,模模糊糊间听到哥哥的声音幽幽,“那个人……我,决不会放过他……”

变故总是突如其来,令人措手不及。

那一日,我正坐在母亲床榻前的竹席上为她抚琴,我的指法娴熟不少,琴音也愈加流畅,原先的音色总是略显滞重,断断续续,毫无飘逸流畅可言。因为这一阵子失眠,所以我在夜里勤加练习打发寂寥暗夜的冗长,只当月上中天我才能睡着。

那碧色纱缦被哥哥扔了,换上了新的蜀绣紫纱。

我正弹到中途,琴音袅袅,愈发清扬。母亲背倚枕上,闭目倾听,的指腹因为琴弦的而微微泛红。我突地颔首,侧眼望向母亲,她娟美出尘的脸庞愈发瘦削下去,两颊微凹,容色愈呈灰白。但神色却奕奕。

我不知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不敢想象母亲的未来,可我又不得不想,而每一次的想象都令我心惊肉跳。

我心不在焉地弹奏着,而弹琴最忌分神,母亲听出琴音的凌乱,微睁双目,伸手冲我摆摆。

我只好将琴放置于紫檀案上,从竹席起身坐到母亲的榻边,她轻拍着我的手背,眼神之中有着分明的了然和爱怜。

我趴在她温暖的怀抱里,母亲的手细致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双鸭髻。

她开口,声音犹如朱琼玉碎般动听,“阿莞,你只是个孩子,仅仅只是孩子,不要再去想……那不是属于一个孩童的范畴。所有的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女儿健康快乐,母亲也如是希冀。答应我,无论将来再有何变故……阿莞,你和哥哥都要快乐地活着,不因任何事,不因任何人而不安和痛苦……答应母亲……好不好?”我将脑袋使劲地埋在她的怀里,拼命点头,泪如雨下。

将近正午时分,父亲上朝尚未归来,我在母亲房间正陪她一起食用午膳。木案上精致清淡的大小菜肴引不起我的丝毫食欲,我用竹箸随意地拨着菜,拣起一片片竹笋可有可无地往嘴巴里塞。

母亲倚在枕上,用丝绢细细地抹着嘴,她的食量少得惊人,幸亏父亲不在跟前,不然定要心痛不已。母亲眼带笑意地望向我,她似乎特别喜欢看我进食,我想要讨她欢喜,只好又拼命往嘴里塞东西。

管家伯伯突兀地立于门口,一层玛瑙珠帘模糊了他臃肿的身躯。侍女飞快地小跑出了内寝,我也跟着出了去。管家伯伯手里紧握着一份晕黄木纸,似是未启过的一叠信封。他神色紧张,汗水都湿了他散漫的浓眉。

母亲在里面应了一声,管家伯伯这才唯唯地进去。对于认字,我一向疏浅,所以也看不懂那信封上面写了些什么。母亲持着纸封的手逐渐的发颤,抖得愈发厉害。

我瞧在眼里,心下剧骇,强烈的预感告诉我一定又有什么不幸发生了,不然一向优容有度的母亲不会露出如此惊心之态。

而我终没等到母亲亲启檀口,告诉我事情的来龙去脉。她的唇色苍白似雪,朱檀褪尽。丽颜上只余下那一份无以复加的深重悲愤和痛苦,令鬼神动容。

我无声地立于她的榻边,仿似一尊木雕。母亲读完了那封信,她的眼眸空洞,苍白的手指紧紧揪住黄色纸页的半角,根根纤细指骨透过手背薄皮清晰可睹。

我的心也随之被揪紧。母亲的唇上逐渐绯红,有滴滴鲜血从口中溢出,染红她月白色的裲裆,倾到信页上,滴滴绯红之花盛开。

单薄的纸页悠悠从母亲的手上飘落,在空气中摇曳出美丽忧伤的弧度,轻落于地。

我一时吓呆了。侍女们急匆匆地将母亲放平于床榻,又是端茶,又是递药。我心神恍惚了片刻,终于意识到刚刚是什么事情发生了。

母亲她……她……吐血……

我的意识土崩瓦解,看到紧闭双目躺于榻上的母亲,心脏如同被尖针一下下痛刺,分明千疮百孔,却无鲜血可溢。

我呆愣了片刻,终于一下瘫坐在竹席上,我开始嚎啕大哭。

我不要失去母亲,我不要失去她……不能失去她……

快乐幸福的日子总是像流水一般逝去匆匆,短暂的岁月中消耗了母亲所有的生命力。在我八岁那一年,她走了,去了一个我完全陌生的世界,她的离逝带走了我美好的童年。

来自浔阳的噩耗加速了母亲的病体衰弱,使得母亲越来越接近死亡。向夫人自刎了,在得到檀爷爷的噩耗之后,毅然决然地结束自己的生命。父亲派去接她的使者仅仅带回一封沾染上母亲鲜血的信。

她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爱我的女人。深秋时节,落叶纷纷,枯黄的落叶在风中悄悄旋舞,舞出属于母亲的哀乐,盘旋着落地。母亲的离世好像同时带走了尘世万物的生命气息。

她去世的那一天,我永远都记得。母亲静静躺在父亲的怀抱里,她蜡黄的脸色中带有丝丝苍白,如惨灰般的颜色,宣示母亲失去了生命的迹象。她曾丰满柔润的鹅蛋脸庞已经变得干涩瘪瘦,她曾经悄绽樱颗的双唇已经毫无血色并且干裂,她唯一没有变的那双美眸已经永远阖上,再也无法呈现生命的光彩。

母亲纤细柔弱的身躯像一片轻盈的羽毛,似乎随时都会飘走,而这副美妙身躯里的灵魂已然飘走。

任谁看到现在的母亲,都不会想到,曾几何时,她是建康城中的绝代佳人。

母亲再也无法用那双美丽的眼眸温柔地注视我,她再也不会用自己洁白纤秀的柔荑抚摸我的脸颊,在我哭鼻子时,我再也无法寻求到那样温暖的怀抱。我知道,这种认知无时无刻不在凌迟这我的心。

父亲始终是以那样一种不变的姿态怀抱着母亲,似乎他仍在拒绝接受这个现实,似乎只要他一直这样母亲就能回来。我不想在这种时候去提醒他,因为我如此清晰地体会到什么叫“崩溃”。

伴随着母亲的离逝,父亲的灵魂已被这个悲痛的事实抽走了。母亲早已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并且是最被需要的一部分。

母亲走了,父亲变了,哥哥也变了,父亲变得苍老,而哥哥变得成熟。

我还是那个我,只是我没有母亲了。

为母亲举行丧礼的那天,我们一向宁静的家里突然多出了许多的陌生人,他们我一个都不认识,我刚刚得知自己居然还有许多的亲戚,可好像我们也并不亲近。

原来在母亲罹患疾病后,也就是我出生后,我们的家里就再也没有了客人,也不常与外来往了,因为父亲要让母亲安心养病。这是哥哥告诉我的。

母亲去世后父亲就没再同我说过话,事实上,他已经不说话了。

父亲如同石雕般,没有表情,没有语言,没有动作,再一次地成为我生命中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