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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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一生一世一双人

湖边的三人平静依旧,没有吃惊的感觉,若阿姜不是误入凡尘的天人,倒显得不可思议了。连穿越,这种本只存于臆想中的事情都能发生,还有什么不可能?只不知那一干忠臣们看见这幅模样,又要怎生大呼“祸国红颜”,惊恐不可名状了。

随着紫箫之音越拔越高,阿姜的动作也越来越快,流苏带起的微风,温柔地驱散了身周恋恋不舍的轻雾。流光溢彩的脸颊重新绽放在眼前。与文睿四目交投,再容不下此外分毫。

不知何时,我只觉脸上阵阵冰凉,一摸之下,更多的雨丝纷然而落,再看看那有些暗淡的太阳,竟是好一场旖旎的太阳雨。雨丝悄然融入湖水之中,波澜不惊。文睿和面瘫的脸庞轻轻濡湿,更洗得翩翩然一幅清浩之气。

轻罗雾,湿红露,柳外轻雷,落丝掩香目。

那一曲,漫长得如同一生。只是很多人的一生,往往短得似一首未完的歌。

当箫声远远地隐没在身后的柳林之中,阿姜也停止了动作,无声地动动嘴唇,勾起一抹天地同醉的微笑。光整如镜的湖面忽然丝丝波动,水渐渐地漫过阿姜的脚踝。吞没这如雪皓白,是那样小心翼翼。

面瘫大惊,吸一口气,就要和身扑出,却被我一把拉住。我缓缓摇头,示意面瘫看看文睿。

文睿双手仍是握住紫箫,对阿姜会心的报以微笑,双眼温柔得如要滴出水来,一般的绝伦明艳。微微低头,他的发髻散落,一缕桀骜地粘黏在眉梢处,让人忍不住地想上前,为他轻轻拨回耳后。踏前一步,他负起双手,高声长吟。

很美丽很美丽的一首小诗。“檀唇乌袖暗点就,素颜红衣轻绾愁。惆怅难寄羞也透,宫墙不闻罢诸侯。呢喃夜,钗头漏,半阙痴心独泛舟。采香径,人如旧,只把初莲一支嗅。”细雨缠绵地下,他的外衣被微微湿透,更是衬得整个人棱角分明,雍容潇洒。

水面已经将阿姜美妙的身段遮没,她缓慢地下沉,抬起葱根般白皙的手,她摸向胸前挂住的一条项链,痴痴地向文睿张望,满脸的爱慕。我知道这是文睿送给她的,也是她身上唯一的饰物。是天朝价值无边的彩琉石,也是天朝高高在上的王,那世上无双的真心。

复杂到单纯的女子,苦了这么些年,该幸福了。

这世上最懂你的人,你已经找到。

面瘫不再上前,只是将掌中我的手五指分开,交叉而握。

虽然缓慢,湖水还是温柔地埋住了阿姜娇俏的唇,精致的鼻,无俦的眉眼。乌发海藻般在水面上下随波游移,最终还是慢慢沉没,不见了踪影。当最后一丝黑云消失在清幽的墨绿之中,毛毛细雨随之停歇,阳光突地大盛,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远走的雨,是因为阿姜从此不会再哭泣吗?

我咬牙,拼命吸着鼻子。阿姜,也是不希望我们哭的吧。她要的都已经得到,我们没有理由为她悲哀什么。这温柔如吻的死亡,对阿姜来说,只是一个漫长的梦,偷偷地结束了。

这命运,并没有什么好怨怪的。每个人生在世上,都是为了爱。

在文睿眼里,她永是那纯白的豆蔻年华,在湖边赤了足嬉戏,浅浅的小足窝,一个一个,踏在他的心上。

啪的一声脆响,我努力挪过湿润的眼,紫箫断成两截,伏在草丛中低低呜咽。文睿再不向它多看一眼,走到我们面前,笑如春山:“少庸,就在今天早上,我拟了一份旨意,藏在议事殿的屏风之后。本想着过些日子再给你,却不料这么快就用上了。”

就连我也明白他想干什么。面瘫更是大惊失色,失却了平时的冷静。“父皇……”文睿抬抬手,阻止面瘫的话头,话语里,是衷心的欢畅:“父皇?父,还是皇?”面瘫一愣,随后的嘴角上扬,几乎让我也失了神:“是的,父亲。”

想必自小在心里偷偷练习过千百遍,这一句“父亲”叫得极是顺口,面瘫咬咬嘴唇,眉眼弯弯,意犹未尽:“父亲。”“嗯。”文睿扬声答应,父子天性里的默契流转在二人之间,连带一旁插不上话的我,也为他们欣慰不已。

文睿留给面瘫的,又岂止一道圣旨,还是天朝的千里玉疆和责任。

文睿伸出双手,同时拍拍我们的肩:“好孩子,从此只能辛苦你们了,原谅我,原谅你们这不称职的,自私的父亲。只是我,也不过是个凡人而已。”转头盯着我,文睿声音里带了更多的歉疚:“奴在,我对不起少庸,更对不起你。只怕少庸不能再给你想要的生活,这是我此生最痛心的事。只是一切过错都是我造成,你可以不陪着他,但一定要体谅他。好吗?”

这世间无双的体贴男子,载着雾气的声调,就这么洞穿了我苦苦支撑的防线。我眼泪不受控制的倾泻而出,哽咽道:“我明白,我都明白的……”只是做不到,再卑微的爱情,都一样痛得彻底。

极缓极缓地,面瘫一寸寸放开我的手,自行握成了拳。我知道他的心和我一样,向这湖底沉下,永没有止境。我与他的坚持,是两条平行相望的线,近在咫尺,永无交集。

连文睿也无能为力。但此刻他的满心欢喜,很快冲淡了萦绕在三人之间的阴影:“好了,我要走了。阿姜怕黑,也怕寂寞。我不能让她等太久,不然的话,她又要好久不理我了。”语气里满是宠溺,仿佛已经看见阿姜站在不远处,朝他撒娇似的顿足埋怨。

缓步上前,双膝没在水中,文睿微微抬头:“今天的阳光,格外的耀眼呢,晚上定是好一轮明亮的月。记得当年遇见阿姜那天,也是这样满世界的灼热,直晒得人眼花。”他转头冲我们眯起眼,有些狡黠地笑:“知道我当时是怎么上前向阿姜搭话的吗?我问她,这湖真漂亮,叫什么名字啊?”

白袍漂浮起来。似有还无地阻隔,使得文睿的脚步有些蹒跚,却不曾停止:“那时的阿姜正踩在水里摸菱角,她冲我微笑,对自己的美丽丝毫不知。她说,这湖的名字,叫一双。一边说,她一边轻甩满头乌丝,发端的水珠溅到我的手上,脸上……”

“一双,多好的名字。”文睿侧头,将脸颊贴在水面上,忘记了这里是皇都,不是当年的南疆。忘记了这是他一手为阿姜打造的美丽宫殿,不是当年他丢下一颗心的一双湖。

面瘫说得对,文睿不是文息。他最在意的阿姜,不仅仅超出自己的生命,也超出了泱泱国土上最令人仰望和觊觎的权势和财富。

阿姜似乎还站在湖心,孩子般开心地笑,像是一早知道了答案。

时间与空间被记忆切割,一切开始混乱,分不出真假。唯一可以确定的,文睿喃喃:“阿姜,你别生气,我这不就来了吗?从此,你跳舞,我吹箫,再不要旁人打扰,好不好?”湖面终于动容,狠下心合拢,只剩发冠上一点余光,挣扎着环顾世间,随即消失不见。

原来不是唐主李三郎的懦弱分离,而是吴王夫差的情深相随。

紫箫停止哀哭,开始变得安静,接受被遗弃的事实。抖不落身上晶莹的雨珠,被抛弃的不止是它,还有我们。

我和面瘫无力,也不想阻止。也许,阿姜真的在下面等着他,去到一个只有他和她的地方,白衣胜雪,笑靥如花,做他们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直到余晖与我们匆匆一别,月亮如约爬上,应了文睿所说,果然将世界衬如白昼。我和面瘫坐在湖边,一动不动,衣衫被吹拂得贴在身上,软软凉凉。我脸上泪痕早干,也一同冻结了表情。

柳林不耐地发出呜咽。它还不知道,那个它陪伴了多年的绝世女子,除了烙在世人眼里心里的一颦一笑,什么都没有留下,就这样悄然消失在人间。将只属于自己的惊天情事,印刻在传说之上。

我伸手入怀,捏紧阿姜送给我的胭脂盒,生怕一个不小心,它就会蓦地不见。对我来说,是远处的幽兰,散发沁入心脾的香。

又是东方既白,没有奇迹的一天。我的时间还停留在昨日,失魂而卧,面瘫突然站起,伸手将我一拉。

我身不由己地站起身,迷惘地回不过神:“干什么?”

“当然是去做我们该做的事。逃不过的,除了面对,再没有第二条路。三分天定,七分人为,我想,这也是父亲希望看到的,”面瘫脸上慢慢透出骄傲的色彩:“我是文睿的儿子,天朝的太子,文氏家族最后倚靠的力量,能前进的时候,决不后退。”

将我的手放在胸口,面瘫微带凄凉地眯起眼:“很暖和吧?握得一刻是一刻,不要到时候,连这个念想都没有。没有将来,过去也是好的。”我的颤抖,直传到心尖。

不在乎天长地久,只珍惜曾经拥有。一直认为这句话很俗气,却原来,未到离别时。

“嗯。”我一下挺直背脊,跟着面瘫大步离去,不再沉湎于阿姜和文睿的爱情。就算将来的我们只剩下回忆,也应当是精彩的,不必后悔爱过。

身后,休憩了一夜的花朵,开始满地满地的竞相绽放。我们看不见的绚烂,努力地妆点,熏醉了,天边流连的云。更替着,另一拨盛开在月下的幽兰。

很久很久以后,有人曾潜到水底,想一探究竟。他们找遍了整个一双湖,都没有看见任何人葬身湖底的痕迹,最奇怪的是,无论他们处在多深的水中,都能看见那明媚的阳光,洋洋洒洒地穿透直下,照亮水底美妙如梦的洞天。

而后来的传说里,那神仙一般的女子沉湖之日,皇都内所有的盛夏繁花一夜凋零,满地落红逾尺,犹如胭脂残泪,久久不肯褪去。此后三年,再无一花一草可生长于皇都城内。除了那皇宫之内,一双湖畔,永是那明亮的绿,鲜艳的红,一天一地的清香,绝美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