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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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夫唱妇随

我了然地捂嘴偷笑。面瘫却有些沉重:“父皇最近频频接到上奏,无论朝中老臣,还是边防大将,都无一例外的要求处死阿姜。今天在大殿之上,父皇难得一见地大发脾气,才将这呼声压了下去。”

“啊?为什么?”这些人莫不是疯了,国难当头,还有心情和一个女子计较?“因为阿姜是南疆国人,当年又是皇叔亲自派人护送到宫里给父皇的。父皇对她迷恋,人人都认为她是祸国妖姬,来到父皇身边定是包藏祸心,所以……”阿姜这般谪仙似的人物,面瘫也从不别扭的称什么母妃,向来直呼其名。

祸国妖姬?我嗤笑起来,太平时节就是美人如玉,活色生香的旖旎。平时宫廷内帏,大街小巷之中,将文睿和阿姜间郎情妾意的传诵夸张比比皆是,人人都道是好一段佳话。而到了乱世里,就活该被当做男人不作为的借口,啐之不及吗?纵然是文睿也保不住,阿姜是不在乎的,可是文睿呢?

三军不发无奈何,辗转峨眉马前死。那样的神仙眷侣,也逃不过这个命运?帝王家,帝王家啊。

“那你说,你父皇他会怎么做?”多加一个“你”字,是距离也是黯淡,面瘫如何听不出来,他摇摇头:“我不知道,不过父皇对阿姜爱逾性命,阿姜若是不在了,父皇一定不会独活。不然,父皇和皇叔,又有什么分别?”面瘫的眼里,是骄傲,也是敬佩。

两人不再言语,我却知道,此事不会就此善罢。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太快。就在文宣出发后的第三日,朝里十六位口口声声自居栋梁之才的大臣,居然一齐上书,要求文睿在迁都之前痛断情丝,处死这个深植在皇帝身边二十年的红颜祸水。

等我气吁吁地赶到议事大殿时,文睿正一脸阴沉地看着前面,那里,是跪了一地的华发老臣们。面瘫站在一旁,也是面色不善。看见一身侍卫打扮的我进来,只微微霎霎眼,不敢斜视。

跪在人群之首的一个老臣伏地不起,却兀自喋喋不休:“皇上三思,这等妖孽,国之祸源,不可不除!”

“妖孽?许大人,十四年前的新年同乐宴上,你饮酒成升,带头为父皇和施妃赋诗以诵,文采斐然,一时无两。那时的热闹情景,本王年纪虽小,却也记得清楚得很呐。”面瘫冷冷开口,将那许大人结结实实地冻在地上,说不出话。

这幅冷面模样,面瘫已经许久没在我面前暴露过,一丝久违的新鲜感,我微微怔住。在这天下权势集于一处的朝殿,面瘫与我印象中的那个调皮男子判若两人,就连一向亲切的文睿也是。那浓烈的帝王之气扑面而来,将我胸口压住,喘不过气。到底他们是在这里戴着面具,还是在我们面前,才戴着那副玩世不恭的谦和面具,遮掩住自己无双的锐气?我别过头。

我果然,不适合呆在这里。

良久,文睿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脸上掩不住的疲倦席卷而来,终于还原几分平常看见的模样。那几位大臣还待开口,却被面瘫一眼横了回去,不甘地退下了。伸手将左右的太监宫女都屏退,面瘫如大理石般刻板的脸上终于也有了表情,上前轻轻将手放在父亲的背后,以示安慰。我有些不知所措,假意咳嗽一声以彰显存在。

文睿抬起头,又恢复了如太阳般和煦的笑容:“奴在,你怎么来了,还这等打扮?”我嬉皮笑脸地上前请安:“没办法,呆在琼华宫实在无聊,又不能以真实身份行走,只能这样。今天主要是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要是他们还不走,我就一手一个,全提到殿外扔了去。”

文睿走下宝座,宠爱地摸摸我的头:“傻丫头,以为是小孩子打架吗?凭拳头就能解决得了的?不过,”他止不住地眉眼弯弯:“要真把他们都扔远些,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见他语气里带一丝轻松,我暗地里长出一口气:明明也是满心的担忧,还要装疯卖傻地逗他们开心,玉奴在,你又何尝没有面具呢?

“走吧。”文睿向面瘫招招手:“少庸,你和奴在一起,跟我去一个地方。”面瘫上前几步,转过身来和我并排站着,低声应道:“是。”

微微提起长袍,文睿疾步迈出大殿,我和面瘫紧紧跟随,对他要去的地方心知肚明。只是,为何这次要叫上我们?我心里隐隐觉得不对,转头看面瘫也是一脸担忧,漂亮的长眉紧紧结住,我忍不住伸手抚一抚,随即将手放入他掌心。

面瘫眼睛一瞬,握拢了手。

看见我们几乎是用冲刺的姿态出现,阿姜并没有吃惊,她淡淡一笑,向神魂颠倒的我调侃:“奴在,你怎么又是这副打扮?”语气和文睿如出一辙,还真是夫唱妇随,我撅起嘴不理。

说话间,文睿已经来到阿姜旁边,男的俊朗,女的飘逸,都是活脱脱的神仙人儿,美好如一幅画。除了,文睿不再极力隐藏的痛苦之色。“阿姜……”他只说了一句,就再也接不下去。阿姜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压到他唇上,仍是沉静如水的温柔语气:“不用难过,我都知道的,我都明白的。”

旭日渐渐变得灼热,在明晃晃的金光里,那根白玉般的手指发出透明的光泽。文睿犹犹豫豫地想要伸手捉住,又怯怯地缩回。

阿姜站起身,缓缓走出几步,小巧雪白的足弓踏在翠绿的嫩草之上,她微微回眸,自是一股天然而成的风流仪态。

“文睿,我喜欢你。”

她朱唇轻启,又重复了一遍,很是郑重:“文睿,我喜欢你。”她一瞬不瞬地睁着大眼,一幅幼稚得可爱的认真。

文睿蓦地站起,仿佛听见了世上最美的纶音,连声音都带了颤抖:“阿姜,你说什么?”多少年的朝思暮想化为现实,那本是连梦里也觉奢侈的愿望,不是阿姜说错了,便是他听错了吧?这一刻的文睿仿佛情窦初开的少年,满是不真实的狂喜。

阿姜没好气,嗔怪道:“看你,就这么一句话,值得高兴成这样子?也不怕少庸和奴在笑话。”明明是语带责怪,却连带得我和面瘫都有些晕陶陶的感觉。

“厮守,也是爱情。”阿姜一双水瞳落在我身上,黑白分明,不带丝毫杂色:“三年前,奴在就告诉我过的。以前我不明白,可是从知道他起兵的那天起,我终于懂了。原来我和他之间,早就隔了这一大段的悠悠岁月,早已回不到当初。而现在,我此生最离不开的,是你。”她叹口气:“我是这样的笨啊。”

就这样,把她和他的前尘毫不隐瞒地娓娓道来,似乎那故事的主角,早已换了人做。这般率性的执着的女子,怎叫人不疼爱?

而文睿呆呆笑着。只是笑,说不出一句话。满满的欢乐溢出,忘记了逼近的战火,忘记了摇摇欲坠的皇位,忘了将倾的天下。眼前的这个女子,巧笑嫣然,天真与妩媚间的万般风情,再加一幅玲珑剔透的水晶玻璃心。相较之下,那些又算得什么?

阿姜忽的向我招招手,我急忙走近,不知她有何吩咐。两人一起看向一脸傻相,风仪全失的文睿,忍俊不禁。自怀里摸出一个精致的红木小盒来,阿姜轻笑道:“奴在,若不是你,直至今日,只怕我还不明白自己内心真正之所系。这盒胭脂是我随身之物,从未用过,今后怕也用不上了。因此我转送与你,希望你好好保存。”

我怎敢要她的物事,急忙推辞。她微微撒赖:“怎么?你是看不上这东西?”我登时如文睿一样泄了气,无奈接过,细细打量。

盒子边缘已经被磨得发亮,想来阿姜一直贴身而藏,早将棱角摩挲得平滑异常。香气淡淡的,颇为奇特。既是她给的,我自然不敢怠慢,珍而重之的揣入怀中。

阿姜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转头对上呆笑不已的文睿,叹口气:“你今天带了你的紫箫么?”文睿少年般得意洋洋甩头,变戏法似的从袖管底下摸出一支通体紫红的玉箫,白如脂玉的手指执着,无端多出几分妩媚,更衬得他多几分隐然世外的超脱。

阿姜拍手笑道:“今天我给你跳一曲舞,可好?”文睿果然有些犹豫:“你的身体?”“不碍。”阿姜轻快地旋一个身:“你不是最爱看我跳舞吗?奴在,少庸,你们说好不好?”调皮地把这坏人丢给我们做,我和面瘫相视苦笑:“好,当然好。”

紫箫音色圆润,宛转灵动,远远地在湖面上传开去。阿姜褪去外衫,里面是一件淡紫色的纱衣,手腕脚腕都用更淡的紫带缚住,手腕处更是长长地拖曳而下,迎风而立,飘然如仙。

伸手将乌亮的长发拨向脑后,阿姜和着节拍缓缓起舞,静止了天地的呼吸。天山上住着仙女,仙女有着最美的姿容,最美的舞姿。可是天上,有阿姜吗?

是哪个粗心的神仙,把最珍贵的珍珠从指尖遗漏,落下凡来,迷醉了众生。此刻,他是不是独自在云端偷偷窥视,神伤不已呢?

动时如云雀一般跳跃,目不暇接;静时又如明镜止水,波澜不惊。阿姜面带微笑,抬手,转身,扭腰。每个不经意的细节里,都透出绝世无双的风华。千回百转,这焕然天成的光芒,岂是一众莺莺燕燕的刻意经营,东施效颦就学得去的?

这一刻的阿姜,是逃不出的温柔罗网。文睿缓缓站起,神色间全是笑意。微微扬眉,他踏前一步,伴随着我们那一声叫不出口的惊叹。

那线条美如雕刻的足,旋舞着踩上湖面,平静无波。

轻轻巧巧地踏在水面之上,阿姜踩着舞步,妙曼地旋转,不一刻便站在湖心。在耀日的蒸腾下,湖面出现氤氲的水汽,将她缓缓包裹在其中,随之起舞。若白纱一袭,飘飘袅袅地看不真切。

凌波仙子。原就该临立于烟波之上,俯瞰众生;绰约的舞姿破开浊浊尘世,无序的混沌。洗净所有滋生于腐泥的欲望,回归无邪的极乐之中。这便是渡劫的天神,对芸芸众生最大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