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雨寻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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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东止严穹

    东止国都,邺安。

    严穹追随天子多年,这倒是第一次来到他的御书房,他细细看了四周的书画,都是天下难得一见的珍宝。

    “怎么,喜欢的话,朕送你一副就是了。”

    严穹昨日接到圣上的传唤,于今日在御书房候着,见其迟迟不到,便欣赏起了这书画,一时入了神,未察觉到惠帝的到来。

    “末将接驾来迟,请陛下恕罪。”严穹急忙行礼。

    “免了。将军,今日就不必拘谨于这些君臣之礼了,朕找你来,有要事商量。”惠帝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你可知道,梁国的慕容异,死了。”

    “这天下人都得知了,也算是一代枭雄,下场也是这般凄凉。”

    “你可知慕容异的成名一仗是何时?”

    严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犹豫,“是二十多年前,先帝还在世时,慕容异大破我军于休国的终荡关。”

    “不止是这样,当年我军眼看就要长驱直入,攻入休国的国都蕞城,梁国却派援兵进入休国国境,击退了我军。说起来当年三军也是长途跋涉,身心俱疲,全靠完成攻下蕞城这一目标的一口气吊着。这时候,若有敌人的援军到来,措手不及而吃了败仗也无可厚非。”惠帝的一只手搭在书桌上,食指上下轻敲着桌面,“但最令人胆寒的是,他只用了三千人,而当时我们,还有三万人!”

    当时的严穹,还只是一名帐下小卒,那一场仗,他并未上前线,但也略有耳闻。直至今日,他已做了东止的大将军。威名远扬,但还是无法想象,十倍之多这样悬殊的兵力对比,能做到全身而退已是十分不易,而慕容异,究竟是如何获得大胜的?

    “陛下今日重提当年战败之耻,是有何打算吗?”严穹似乎猜到了点什么。

    “朕要完成先帝的遗愿,再次攻打休国!”

    严穹跪了下来,“陛下,当年便师出无名,引得梁国的反击。今若继续违背天断山之约,恐逆天下之志!”

    “什么盟约!只不过是一纸屁话!这么多年来,各国之所以放下干戈,最根本的原因是一百多年前斗得太厉害了,六国都不想天下俱伤,所以订了个天断山之约,修养生息。近三十年来,虽说并无大役,但各国纷争不断,战事一触即发。如今各国只不过装出表面上的风平浪静,暗地里不知多少尔虞我诈。你领军多年,如此简单的审时度势,却看不明白吗?”惠帝低头俯视着眼下的严穹。

    “的确如此,但二十多年前,我们试着捅破这一层窗户纸,便失败了。今日,我怕会再次重蹈覆辙。”

    惠帝突然大笑,“朕且不怕,将军之名,今日足与令敌军闻风丧胆,有何之俱?你也别跪着了,起来吧。”

    “诺。”严穹站起身来,“只是陛下,今若穷兵黩武,此等无把握之仗,微臣仍有顾虑。”

    “顾虑?朕也来说说朕的顾虑。”惠帝从椅上站起,走到了窗边,“你看看窗外的一片银杏树,是朕十岁生辰之年,先帝命人摘种。今秋深风起,片片叶子在夕照之下落了下来,在地上铺了一层又一层,一地金黄。若在此地设宴赏景,作诗饮酒,何不快哉!但今年东州各郡,又受了夏天的洪涝影响,秋日欠收,无以过冬。天不佑我东止的臣民啊!连续五年,东州沿海的农田,都遭了殃。我又有何心思关心风月?我东止国,开国几百年,却也只不过一个沿海小国。岁有余财,若风不调雨不顺,便得救济东州各郡。岁无余财,便更难以顾及。其余各地,皆地狭物稀,唯我邺安,富庶一方。今有内忧,若再加外患,事更危急。二十多年前的那场仗,算起来耗时不多,并无损失过多人力物力。今天下即将重现战乱,守着一城一池不是长久之计,这一局棋,我们一定要先下,而且要速战速决。”

    “陛下深谋远虑,体察民情。但恕末将直言,陛下之所想,我东止历任君主必然也有人想过,为何他们没有成功过。依靠速战之法,还得从长计议。”严穹再次劝告道。

    惠帝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将军不必再说,朕意已决,前人未竟之业,总有了结的时候。而今已是危急存亡之秋,不能不放手一搏。若赢了,我东止可开疆拓土,揽四方之利好;若败了,史书大可书此为朕之大过。更重要的是,世人皆称你为百年难遇的将才,前人不成功,无非便是无拓疆之决心,亦或是无领兵之良将。既然如今朕有良机良将,又何惧之有?你不必过谦,朕知你生性谨慎,大军出征之日不会事出突然。这一两年,你便好生操练将士,部署谋略,朕会选择最合适的时机命你出征,举全国之力支持你。”

    “末将领旨。”他望向窗外,风又起了,那飞旋落下的姿态,确实是一番不错的景致。

    严穹自少年起,便继承了家业。所谓家业,并不是封侯为将,而是成为一名屠户,再简单地说就是“杀猪”。每天天没亮便磨刀霍霍,市集中站一天,在东止东边的一个小镇,人生似乎一下子望到了头。

    约莫二十年前,时东止国号为盛元,盛元八年,东止刚从与休国的战役中脱离出来不久,东南一带爆发饥荒,先帝孙沛紧急调动国库用作赈灾。但没想到的是,亲派的官员与地方官员互相勾结,将赈灾款项大部分都入了自己的口袋,灾区所得到的只是杯水车薪。这使得官民的矛盾激化,东南地带爆发起义。

    朝廷征召士兵平定叛乱,就是这样的一次机会,严穹加入到平定东南的大军中。之后,三个月的时间,叛军降服,中饱私囊的一批官员也都被处斩。他在平定叛军的过程中有功,被封为万户之长。

    盛元十五年,大将军上官阡拥兵自重,起兵造反于觞悠关,国都危矣。严穹几乎以一人之勇,埋伏于其行军路线,生擒上官阡,反军不攻自散。严穹被封为定远大将军,难能可贵的是,其自知地方军队势力已成朝廷忌讳,主动提出放弃部分兵权,由朝廷调度。

    自此之后,先帝改年号为万和。万和二年,东止国君孙沛暴毙,完全来不及立太子。严穹果断拥护贤良果敢的三皇子孙洛为新君,也就是当今的惠帝。

    至此,严穹被封为护国大将军。

    堂前,供奉着的是严家的列祖列祖。

    “父亲,我家历代本躬耕于南方小镇桑梓,世以屠户为业。还记得年少时你对我说,不求我光宗耀祖,只求我这七尺血肉之躯,安心将这屠户做好,将来有过日子的本分。说来也可笑,我那时就怕那牲畜临死前的叫声,刀子进去,鲜血直涌,拂晓时分挣扎着的哀嚎把一街人都吵醒。你逼着我经历了一次又一次那样的场景,让我安心去做,让我睁大眼睛去看。我不喜欢那样满手污秽肮脏的生活,我逃了出来。再后来,我衣锦还乡,把你接到邺安去。在平定叛将的途中,你病逝了。再后来,我被封为了护国大将军。这些年来,我将军府富丽堂皇,出入的人哪一个衣着不是光鲜亮丽。但如今,我的手中染满的是活生生的人血。这天下太大了,比原先家中的那块砧板大得多了,我走不完。我自知既然选择了这样的人生,我已是大将军了,改变不了什么了。我只是有点疲倦,还望父亲在天有灵庇佑我这个不孝子,庇佑东止这一仗顺顺利利。就这一仗,这一仗之后我就回桑梓看看。”

    他添上了三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