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雨寻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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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食梦异兽

    杨府。

    自入秋后,陈昭就已经没怎么在晚间出过门了。杨伯说,一入了秋,梁淮城便夜凉如水,你这身子还需长期调养,没什么要紧事就别出去了,要是受了风寒就不好了。

    白日里有先生来到府中教导他温习书文,每日不是学圣贤之道,就是作诗写文,要求得严,要钻研透了,自然就没有什么时间出门游玩。这么多天过去了,他心中憋坏了。今夜杨伯说他要去赴宴见一个朋友,正好赶上最近有个庙会要搭台唱戏,他便找准空隙,避开了府中的仆人,溜了出去。

    陈昭想着先去找邻巷的小远,他已经一阵子没有找过小远玩了。小远和他差不多岁数,是他在梁淮城内玩得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一个玩伴。

    他是街市上屠户张的儿子,杨伯撞见过他们俩一次,便在陈昭回家之后训斥了他,让他少和他走近。陈昭表面上应和着,但一转眼就又忘了杨伯的话,他才不管小远是谁的儿子呢。小远每次都会把好玩的拿出来和他一同玩耍,那些画满故事的小人书,新找到的一只蛐蛐儿,燕子形状的风筝,这些并不贵重的玩意儿,都是陈昭在家中不被允许的。他乐意和小远一起玩,这么大的梁淮城,陈昭还有许多角落没到过,小远却比他熟悉得多,一有机会就带着他闲逛,那样的地方总能有不少趣味。

    陈昭来到小远的家门口,发现屋中灯火是暗着的,他心里觉着这么早应该还不是入睡的时候,就喊了几遍他的名字,也并没有人应答。他正要走之际,邻家有人出来,告诉他说,小远家半月前已经搬走了。陈昭问道,他搬到哪儿去了啊。那人只是回答道不清楚。

    陈昭失落地离开了,顿时连去看唱戏的心情都没了。小远走了,一声不吭地也没有告诉他,这下以后连玩伴都没有了。想到这里,他感到四周的气氛越来越压抑。他望着天空中此时的新月如钩,夜色昏暗,只有一两颗星星点缀着,月不明,星却稀。

    他这时候格外地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其实他已经许久没有想过这个事情了,但这个时候却忍不住溢出这样的念头。他的父母不知道长得是什么模样?说起话来声音是怎样的呢?要是看到他现在这个蔫头耷脑的样子,会不会过来试着说点什么呢?其实他有也没什么奢求,哪怕是这个时候,父母中有一人站在家门口,候着他回来,只是训斥一句“又到哪儿野去了”,这样就足够了。虽然杨伯也会这样,他也明白,杨伯一直以来都对他挺好,但陈昭知道,这种感觉是不一样的。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有那么一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

    但那也只是一闪而过,其实他也都习惯了。他走回了房间,倒头便睡了。

    他听说过在很遥远很遥远的他方,有一种异兽,唤作“嗜梦”。他没见过它长得什么样,只知道孤独之人做的梦,会被它吃掉,越是孤独的人,所做的梦它越喜欢。孤独之人所做的梦,在被它吃掉后,它的体内就能获得巨大的力量。而被吞噬之人,一觉醒来,便只觉梦里一片茫然,只记得自己做过一个梦,却不记得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

    陈昭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孤独的人,即使他一生下来他的父母便离他远去。但人活于世,即使是拥有一切的帝王都时常感觉寂寥,更何况是初晓人情的一个少年。陈昭在这样的时刻感到孤独,也是偶尔有之。

    他在临睡前,希望嗜梦不会在他睡着之后来吞食他的梦,陈昭不想因为吃了他的梦,它就变得强大。以梦为食的异兽,难免会多生恶端,这样仿佛他也做了一件恶事。

    可是,陈昭又有一丝盼望,只是很小很小的盼望,他想着如果让嗜梦吞了他的噩梦,说不定也是一件好事。他自记事起,就重复做一个噩梦:漆黑的夜里,他不知怎么就站在一辆马车的车舆之顶,马儿疯了一般地往前疾驰。四周只有星星点点的火光,映照出路两边熟悉的人脸——这些人,他在平日里都见过。他来不及喊叫,来不及挥手道别,就驶向无边的黑暗中……

    迎鹊楼。

    “杨大人,当年一别,想不到十几载就这么过去了。”

    “我无官无职,早已不是什么大人了。倒是你,兜兜转转这些年,又晋升回到了这里。”杨笃拿起手中的杯子,“今日我先敬你一杯,为你接风洗尘。”

    杨笃对面坐着的人,便是多年来镇守边疆的百里延将军。他的脸看上去沉重坚毅,颇有受尽风吹雨打的痕迹。

    “我上次回梁淮城,已经是八年前了。那会儿家中老母病重,我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回来时是已经人走茶凉了。今日回到此地,梁淮城的城墙依然是那么高大坚固,城内繁华一片,我故地重游,对比少年时的心境,仍然是感觉少了些什么。今日,我们不谈那些琐碎的事情,只谈风月。”他一饮而尽杯中的酒。

    “我才是真的老了,你堂堂一个大好男儿,现在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我知你心中所想,你啊,就不要再妄自菲薄了。好,就依你,今夜我们先只谈风月,不谈其它。”

    百里延向他讲了关于许多他这些年的日子。有朔北别有的风情,广袤的天地,奔驰的骏马。也有北方宿夜时分的霜露,冬夜里滚烫的酒,征人思乡时吹奏的哀怨曲子,如此种种,不过如此。

    不多时,他诉说再见故人时的衷肠,都融入了这酒水中,一头倒下,再无牢骚。

    自然是心中苦闷者喝得更多,杨笃在一旁静静听他这么多年来积累下来的苦楚,并未贪杯,只是觉得有点微醺而已。百里府离这有好一段路程,他便叫来了车夫,打算还是将其送至杨府上。

    “顺便也让你见见陈将军的遗子。”

    他痛快地打了声饱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