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华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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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怪教人心疼的

若是那个孩童真与耶律成一般年岁,如今也该是弱冠的年纪了,假使辽宫真有此人,昭华倒以为自己与他会投机更多,耶律复爽朗却莽直,耶律成又并无那般柔怀细腻,因而那个孩童的心思与昭华是极像的。

“昭华,如何愣神了?你快看你的手!”萧皇后温柔提点的语声在昭华耳畔响起,昭华错愕之际竟觉得萧皇后慈爱得如母亲一般,即便幼年丧母的她早已忘却了母亲的模样。

昭华闻言垂眸望向自己的手,只见右手的银针实实在在地扎进了左手纤指,指尖血迹斑斑,连同手中的雪绢都染了个猩红点点,而她自己却忽然不觉。

萧皇后见着昭华未有反应,于是略有无奈地云步至昭华身前,抽出怀中罗帕便将昭华受伤的纤指包扎了起来,唇间低声责备道:“你这孩子,本以为你做事惯是仔细的,谁曾想也有这般心神不宁的时候!这银针在手,可容不得心有旁骛!瞧瞧这漂亮的指头,看着怪教人心疼的!”

“母后不用担忧,昭华无碍,不过是指尖小伤罢了,昭华幼年抚琴的时候总会将指尖磨伤的,如今懈怠了琴艺,倒是教这银针将指尖扎伤了。”昭华一双乌眸望着萧皇后莞尔,寒冬腊月却是觉得心里很暖。

萧皇后闻罢沉思片刻,缓缓松开昭华包扎好的手,轻问道:“早听闻你极善抚琴,为何如今便懈怠了?你跟母后说句实话,是否觉得这辽宫不比圣朝,因而便没了那样的心境?”

昭华当即摇首,她虽知萧皇后无问罪的意思,却也猜到萧皇后一直将此事记在心中,于是抿唇道:“非也!昭华如今是三殿下的王妃,辽宫便是昭华安身立命之所,绝不敢对母后有所隐瞒。昭华不再抚琴,一是怕扰了宫中清宁,二是缘由昭华的古琴已损,并非心境有异。”

至此,萧皇后将双手收至袖中不置一词,云锦与流苏在一旁瞧着心惊,无人知晓一向温婉的萧皇后为何如此默然。萧皇后眸色黯淡,双唇幽阖似是心有所思,昭华只以为是自己方才言语之中有不当之处,细细想来又不觉无何不妥。

良久,萧皇后缓步向殿中暖炉,三足为立的青铜兽鼎更显得萧皇后娇柔细致,只听萧皇后对殿下的嬷嬷道:“桑柔,去殿内将本宫封藏多年的古琴取来。”名唤桑柔的嬷嬷面色迟疑,不可置信地望着萧皇后,只听萧皇后言辞坚决道:“去将古琴取来!”

昭华忽而想起苏嬷嬷所言,苏嬷嬷提及萧皇后那里有一把好琴,昭华虽不知那把好琴是否萧皇后如今令人去取的这把,却足以她心中惊疑。她早先便觉得奇怪,若是那抚琴之人已经不在,为何萧皇后要将这琴封藏在自己宫中?那抚琴之人究竟与萧皇后有何关联?

眼见名唤桑柔的嬷嬷怀抱着一方长形紫檀木盒回来,未至近前,昭华已然能够感受到那盒中古琴的灵气逼人,若非琴艺精湛,绝然不能驾驭此琴!

萧皇后先是自桑柔手中将木盒接过,探手轻抚,只见木盒上的飞雁展翅露喙栩栩如生,萧皇后轻抚飞雁的明眸,那眸韵飞扬似正神情凝望着萧皇后,萧皇后当即不可自持地垂眸轻叹,她扶额沉吟,似是身子不适。

昭华见状疾步至萧皇后身旁,自云锦手中接过一盏热茶敬至萧皇后身前,左手轻抚萧皇后肩头,柔声问道:“母后可是身子不适?这寒冬腊月总令人身子不爽的,母后喝口热茶暖暖罢。”

谁知萧皇后轻摇了摇头,握住昭华置在她肩头的柔荑,阖眸叹道:“无妨,本宫并非是身子不适。来,本宫给你看看这琴。”语罢,萧皇后小心翼翼地将木盒打开,一尊墨香古琴便安卧其中,似是一个沉睡了许久的孩童。

琴中上品概是如此!

琴身整体形状依凤身制成,其全身与凤身相应,头、颈、肩、腰、尾、足呼应俱全,龙池、凤沼精细有致,游龙戏凤,上山下泽。桐木而制,通体黑色,隐隐泛着幽绿,有如绿色藤蔓缠绕于古木之上。

昭华不由得惊呼出声,此琴形貌尝见闻于古典之上,相传中原才子司马相如有一玉琴名为绿绮,音色绝妙,身泛幽绿,与此琴状貌极为相似!

昭华随即望向萧皇后,凝眉低声道:“母后,莫非此琴是?”

萧皇后闻言颔首,抿唇道:“不错,此琴便是相如公子的绿绮,因缘巧合到了辽宫,不过昔日抚琴之人已然不在,所以这琴在盒中尘封许久。”萧皇后言间眉宇紧锁,眼眶微红似是忆起了伤怀往事。

“果真是绿绮古琴?只不知母后为何将这琴取出?”昭华眸光探寻,唇间浅问似是对萧皇后的一个转思,却并不以为萧皇后会将如此贵重的古琴相赠。

“此琴已被本宫封藏太久,如今知晓你极善抚琴,只是希望你能够挑拨几曲,本宫已经太久未曾听过琴声了。本宫曾经听过一曲《鸳鸯》,不知你可会弹奏?”萧皇后眸中期许,昭华无从拒绝。

昭华将绿绮抱至怀中,平放在面前雕案上拨试几下,此下昭华心中明了,即便不知此琴之前是何人所有,但确定那人必定是萧皇后极为看重之人。

昭华随后望向萧皇后莞尔,手下拨捻琴弦,唇间低吟道:“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鸳鸯在梁,戢其左翼。君子万年,宜其遐福。乘马在厩,摧之秣之。君子万年,福禄艾之。乘马在厩,秣之摧之。君子万年,福禄绥之。”

琴音绕梁,袅袅于飞,让人隐约能够望见芳草萋萋的小坝上有一对鸳鸯相依相偎,俨然是一幅明丽淡雅的江南水墨,直教人忘却了现今的霜冻寒天!

“咿!”精致庄重的宫门应声而开,透着一股令人不解的迫不及待。

昭华抬眸,只见耶律弘与几个皇子推门而入,身后是面色惊恐的黄秉盛,而耶律京与耶律才却是瞧着昭华眸光复杂,耶律成黑眸深邃,耶律复竟是一副凝眉忧伤的模样!

“方才是你在抚琴?”耶律弘语声漠然,他在萧皇后宫中惯是温尔寡言,如今的这句问辞透着质疑,更有几分失落。

昭华缓缓掠过身前众人,虽不明所以,却仍是向耶律弘叩身行礼道:“昭华见过父皇,方才确是昭华在抚琴,绿绮佳琴音色绝妙,想来昭华是辜负了。”

“不,不!你的琴极好,极好!”耶律弘忽而赞叹出声,随即望向昭华身旁的萧皇后,只见萧皇后眸中哀伤却唇间浅笑,怕是自己与萧皇后心有灵犀,于是轻抚了抚昭华肩头,笑道:“昭华,你可愿每日来朝乾宫抚琴给皇后与朕听?”

“每日?”昭华眸光望向雕案上的绿绮,果真名不虚传,每日抚琴她自是愿意,她见萧皇后面色疑虑,于是赶忙垂眸道:“回母后,并非昭华不愿,只是琴曲虽多却终有唱尽的一日,昭华是怕父皇与母后会听厌了。”

萧皇后却轻笑出声,摇首道:“莫说皇上不会厌烦,单是听到这琴音我们便心中高兴,且说你又是个爱琴之人,你琴艺精湛,本宫相信你必不会辜负此琴。”

昭华心中惶恐,耶律成却是疾步上前,扶住昭华手臂向萧皇后行礼道:“母后与父皇安心,绿绮古琴音色绝妙,昭华必不会辜负此琴,更不会辜负父皇与母后。”

由此,昭华连忙应承道:“知昭华者殿下也,昭华多谢父皇与母后恩典。”昭华不知耶律成为何替自己应答,却深信必有他自己的道理,每日来朝乾宫抚琴究竟会对他有何佐助?昭华不得而知。

身后的云锦和流苏将绿绮仔细装回盒中,耶律弘与萧皇后唇间含笑地望着昭华等人出门,只见耶律复一个健步将昭华与耶律成拦住,锁眉道:“三皇兄!你方才为何如此?为何要应承父皇与母后?你这是将昭华置之不顾啊!”

昭华闻言凝眉,耶律复语中何意她实在不明,随即耶律才又轻拍了拍耶律复的肩头,意味深长地挑眉道:“四弟这句话说得好,你说三弟将昭华置之不顾,倒似是你对三王妃关心更甚啊!”

“大皇兄此言差矣,若是大皇兄如此待大皇嫂,臣弟亦会如此,只可惜大皇嫂没有昭华的这一手绝妙的琴艺!”耶律复语声强硬,虽口口声声唤着耶律才“大皇兄”,然而全然没有敬重之意,他心中不能忍受任何人对昭华的侵犯,大皇兄如是,三皇兄亦不行!

“是谁让你动了绿绮!”将回景辰阁,耶律成背身低吼,似是昭华做了如何天理不容之事,又似是她给自己带来了莫大的麻烦。

安为山等人因规避而退出房间,昭华闻言凝眉,手下是安置绿绮的紫檀木盒,她疾步向前问道:“为何方才那一曲令你们这般神思错杂?若是不准我动这绿绮,为何王爷不一早告知昭华?”

耶律成忽而反身一掌拍在紫檀木盒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凝眸望着昭华沉声道:“你什么时候会自作主张的?这绿绮并非是你能动的!九年来,母后一直将绿绮仔细封藏,你为何要将绿绮取出?你为何要动这绿绮!”

“昭华并不能掐会算!母后要我为她抚琴,昭华怎能辞绝?”昭华轻抚指尖的罗帕,随即摇首道:“昭华不止将母后当作母后,更想将母后当作母亲来孝敬,无论几位皇子如何周旋,母后仍是王爷的生身母亲,母后是有母慈儿孝的希冀的,昭华愿意孝敬。”

“莫要以为自己真的弹得一手好琴,你的《鸳鸯》远远不及我九年前所闻,若想以琴侍母后,你且得精练!”耶律成语声转轻,重击紫檀木盒的手掌忽而在盒上轻柔探抚,似是在诉尽情怀温柔。

昭华见状心中不解,于是试探问道:“不知王爷是否曾听闻过靖华宫中夜半琴声,亦或是笛声?母后与苏嬷嬷都言及宫中曾有一位极善抚琴之人,却从不提及那人是何人,不知王爷可能告知昭华?”

耶律成倏地眸光阴沉起来,他手掌握拳而欲言又止,终是抿唇道:“尘封的东西,就不要再去费心挖出。有些事情未必然清楚了就会更好,若你知晓那夜半琴声缘自何处,便可能再不会听到琴声!若非今日母后亲言,你又如何配得上这绿绮古琴?”

耶律成此言令昭华确定他是知晓那夜半琴声的,然而为何他不愿直言相告?那个多年之前怀抱绿绮的又是何人?为何从耶律弘至耶律复都似是对他有所怀忆?而若是有一天昭华突然离去,这辽宫之中又有何人会在多年之后忆起她?

昭华因着耶律成的最后一言心中结郁,她望着耶律成手下的紫檀木盒却骤然浅笑出声:“原来,昭华在王爷心中远远比不过这一尊绿绮古琴!想来昭华与王爷确有不同,绿绮古琴在昭华心中自是尊贵,不过昭华却将自己对王爷的情意视之更重,若是王爷不喜昭华抚琴,昭华便刺破十指,不去朝乾宫抚琴!”

眼见耶律成不为所动,昭华疾步至梳妆台前取出针线盒中的银针,再不看耶律成是何颜色,双眸紧闭,心思一横,紧捻银针便往自己指尖扎去!

并非是预期的钻心之痛,昭华陡然张眸,却见得耶律成探出手掌牢牢握住她即将落下的皓腕,只听耶律成冷声道:“本王不是舍不得你这十指,只是你既应下了父皇与母后,这十指定要为父皇和母后日日抚琴!”

昭华心中一寒,他便是要她替代着过去的那个抚琴之人去取悦耶律弘和萧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