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流上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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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长安城外冷瑟声,劝君莫入龙虎山

    斜阳夕照,春风沐面,带着些许暖人的缱绻,李东流骑在青牛的背上,微闭着双目,嘴角叼着一根枯草,打着瞌睡。

    旁边御风而行的女子,倒也不恼,笑意吟吟相随。

    墨倾……

    倒是个雅致的名字,女子也曾在临海湖畔,盘旋在灯红画舫船下,细细听了文人雅士鸣歌言骚,似是也沾了些柔弱的文气,心中对小道士给自己起的名字颇有几分满意,至少要比“小黑”高端大气上档次不知道几个回合。

    墨倾么?

    女子转头望向牛背上的少年,眼神越发的深邃起来,两颗眸子如同黑夜中的星辰,熠熠生辉,倒也生出了些异样的神采。

    虽说,道门并不剑斩妖畜,逢妖必屠,可毕竟人妖殊途,必定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来看。更多的,是一种漠视。

    肯带着一副好脸色的,少之又少,老道士算是一个,眼前的少年算是第二个,更何况……一方妖名,对一方大妖来说,可谓是珍视之物。

    这妖名,须出自灵秀之口,须得到天地共认。

    当“墨倾”二字从少年的口中,轻描淡写而出之时,女子已然感受到冥冥之中,似有一根细绳紧紧萦绕牵连,并不束缚禁锢,却多了许多归宿之意。

    龙虎山,位于东极之地,从青城山赶赴那处,凡人自得行走万万里,历时半年有余,但对于佛道两门弟子,若真是有心,眨眼便至。

    只可惜,道统大会,两月后才会开始,李东流自然不肯赶个早,去看着一堆老东西叽叽歪歪的八卦天下之事,更何况,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目的地,只有一个——长安。

    长安之名,取自远古,有长治久安之意,三百年前,神州大乱,天下乱战一片,据说神人自天而降,以十二神兵护身,裹挟通天之威,席卷天下,最终创立了煌煌人朝,神人自命“人皇”,定都长安,统摄寰宇,威加四海。

    十二神兵则赠与人皇手下十二神将,镇守神州十二兵家重镇——譬如凉州。

    不过,李东流向来对所谓人皇、神兵,嗤之以鼻,若真是锐不可当,神人降世,又何苦要身为凉州骑统帅的父亲大人统兵御敌,和北边儿的蛮子们互相厮杀了好几十年,况且,所谓神兵,他见过。年少时,依稀记得,曾对父亲手中神兵崇拜之极,可入了青羊十载,却也已了解,所谓神兵不过是道门炼制的十二件凡人可催动使用的法器罢了。

    当年的人皇、神兵,只不过背靠大树好乘凉,得了道门一丢丢的小支持,登基为王罢了。

    虽说山门封闭,阵法加持,无任何妖畜凡人可进入其中,可乱战之时煞气冲天,兵铁轰鸣,也着实是有些聒噪,扰人清幽,一心潜修无上大道的道门,又怎会容忍这乱糟糟的一片?

    所谓人皇,幸运儿罢了。人皇大吹法螺的“君权神授”,所谓神者,不过道门尔尔。

    佛门那些秃子们,倒是一个个高尚慈悲,可惜,遇到天下纷乱,一个个做了缩头的王八,念着“阿弥陀佛”,却毫无作为,按照佛门经藏——人死才入轮回,轮回便登极乐,死之一事,又何苦在意?

    也许是如此,道门如今大胜天下,佛门苦苦支撑,毕竟两家都是要受些香火才能活得滋润。更何况,三百年来佛门一直无强人出世,完成大一统的壮举,散沙一片,一嘴毛的互相撕咬,变得越发不堪。

    长安距离青城山倒是不远,李东流却也不着急,出山如出世,行走天下,当深谙一个“历”字。

    况且,他也想多见些花红柳绿的人世,多沾染些凡尘俗气。

    毕竟。

    十载青羊,将他磨得实在是差不多了,若非心中愤懑未除,即使对当年断风坪几十万凉州骑覆灭、父亲惨死之事记忆犹新,也恐怕念上一句“太上忘情”,然后不了了之。

    多沾染些凡尘俗气,是他此刻,所需要的,也正因为如此,才洒脱入性,毫无芥蒂将黑蛟留于身边,所“历”的,不过是一个“色”字。

    世间何等女子,都无法动摇其十载道心,可这妖女,却实打实让他有几分心动,此事,颇为奇怪,也有些好奇,带在身边,做个历练,又有何不可?

    李东流歪着脑袋,微微睁开了眼缝儿,望着女子,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哼哼”声。

    刚得墨倾之名的黑蛟女子,咬着一口整齐银牙,暖声如风,“上仙,前方乃是长安城。”

    “走咯,去城中买些吃食,喂喂肚皮子。”李东流毫不做作伸出大手,摸了摸干瘪的肚子。

    “上仙还需凡人吃食?”墨倾些许不解。

    李东流双目流出一股惨厉的神色,暗道:你当青羊宫是人呆的地方?餐风饮露,可不是人人都受得了的,虽说倒是天地灵气所化的玉露琼浆,可实在是淡然乏味……

    正在李东流腹议不止之时,一股冷冽的鼓瑟之音传入脑中,贯穿耳膜。

    这瑟声,喑哑干涩,却偏生带着让人难以抗拒的魔力,仿佛一双双红袖招展的小手,在勾搭着你情窦初开的小心头,细声慢语的呼唤着:快来啊,小哥哥……

    少年兀自掐了个“清心寡欲咒”,灵台清明,未受蛊惑,身边儿女子却身如行尸,目光呆滞,朝着长安城外的一处茂密丛林而去。

    密林深处,一袭黑衣,冷峻异常,头颅宛若玉盘,偏在一侧,手指翻飞如舞,琴弦蜂鸣不止,一阵阵一波波喑哑瑟音而出,蛊惑人心。

    李东流且听且行,未曾叫醒黑蛟墨倾,也未曾挥舞道旗驱散瑟声,只是跟随着,朝密林深处而去。

    “这世间还是有些痴儿的。”宛若浅唱,黑衣人声音不同于他手中的瑟声,着实好听。

    密林深深,不知几许,瑟声喑哑,却引人入胜,李东流涉步前行,拂开枝丫叶木,如推帘而入,入目所见,一人一瑟而已。瑟放置于青石之上,人盘坐与瑟弦之前,勾拉拨弄,便成声调。

    那人,却也奇怪,除满身黑衣,整张面孔,竟是无目无孔,像极了用细软浆糊涂上了一张白面纸帛,没有五官轮廓,亦看不出神色姿态。

    听着身前脚踩落叶之声,鼓瑟之人停止手指,缓缓抬头,瞧见了面露痴缠的墨倾,还有神色好奇的李东流,微微颔首,“有客来临,贫道此番有礼。”

    李东丽细细看去,鼓瑟之人,虽说身着玄衣锦袍,却在胸口用金线秀了一轮“八卦”,一身灵气环绕,虽说比不得老道士那般浓烈如酒,倒也宛若浅风,看得出几分高深莫测来。

    墨倾在瑟音停止之时,恍然醒来,望着眼前之人,眸中闪过浓浓的忌惮,兀自暗骂了自己一声,一身的妖力已然凝聚,在她的身后浮现出黑蛟虚影来。

    “大妖不必警惕。”鼓瑟之人淡然说道,轻盈起身,双手交叉与胸前,朝前一推,缓缓鞠躬,“在下天机观浔阳子,见过青羊真人。”

    李东流哑然失笑,伸出手指指着自己一张俏脸,“我?青羊真人?”

    “阁下既然身负青羊道旗,自然执掌青羊神宫,自当得青羊真人称呼。”自唤浔阳子的无面道士缓缓说来,却是朝前走了两步,若非无面无目,也称得上体态风流。

    “不知道友,在此处唤我前来,意欲何为?”

    这道士,虽一副欢迎访客的姿态流露,可无面无目,且已鼓瑟之声诱引李东流前来,确也不假。

    “方才所谈,乃是‘请君入瓮曲’,若非君之愿,又何必入我瓮中来?”无面道士摇头晃脑,理所当然,身泛冥光,于白面中央,浮现出一颗硕大眼珠,骨碌圆转,瞳孔所瞩目,乃是李东流屹立之处。

    “上仙,此道士有古怪!”墨倾沉声出言,额前碧绿独角已凝聚寒光,了不得要激射而出,将眼前古怪道人击穿个通透。

    “真人不必忌惮,贫道在此长安城外,鼓瑟已有十年之久,十年间,车马簇簇,却无一人停足前来,真人和大妖能够闻瑟而来,着实与我有缘,不如在这林中,陪我鼓瑟笙箫,从此不再理会尘世之事可好?”无面道人缓缓道来,蓦然冥光大作,身后玉瑟翻飞而起,落入手中,随着手指舞动,瑟声大作。

    李东流只觉得晃晃间,铁马金戈扑面而来,密密匝匝如水崩裂。

    有趣。

    少年郎一个闪身而过,一卷道旗从胸中飞出,执于手中,神火自眸子深处燃烧而起,灼烈异常,一个呼吸,罡风呼啸,林叶蜂鸣,与那瑟声在空中交汇。

    两声相撞,炸裂崩殂,木林席卷而起,吹翻三人衣袂。

    一口鲜血,从李东流口中喷溅而出,落入泥土地上,不论瑟声,亦或林叶蜂鸣之音,声减音消。

    “哈哈哈,不愧是青羊真人!道法高深,竟能破我‘请君入瓮曲’。”道人独目悬面,扬天长笑,却悠悠哉哉将玉瑟收入虚空,双手合袖入怀,“真人既然已经入了道门,又何必来此长安呢……”

    李东流自刚才接手,似乎看到记忆深处潜藏的一些画面,微微一愣之下,双手死死抓住裤脚,声音略微沙哑,“因为忘不掉,这尘世啊。”

    那道人脸上独目,如同肉瘤消退,缩回无面之脸,大手一挥,一道神光呼啸而出,正当墨倾惊呼“小心”之时,李东流伸出手臂,将其稳稳接下。

    只见一柄长剑,燃血如墨,通体煞气,剑体中央,一侧镌刻“镇守”二字,一侧镌刻“凉州”二字,在落入李东流手中之时,爆发出强烈到让人睁不开眼的红光。

    “回去吧,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无面道人淡淡说着,“拿着本就属于你的东西,离开长安!”

    “你究竟是谁?!”李东流再无之前嬉戏之色,真正意义上严肃紧张起来。

    “无面之人,号曰浔阳。”无面道人带着一腔的无奈,赫赫笑起来,“贫道俗家姓白。”

    就在李东流陷入回忆之时,一声怪啸传入耳中,只见一名身形佝偻宛若侏儒的男子,缓步而来,这男子生的非常奇怪,口若玉盘,唇若丰膏,十孔穿唇,上下各列五孔,鼻孔徐徐流烟,唇孔轰鸣奏响。

    “白二哥,还在这里做什么,十年已到,是到了了解的时候。”

    无面道人冷哼一声,转身望着远处偌大长安,叹了一口气,“长安,人皇之都,可惜啊……”

    “你究竟是……”

    李东流话还未出口,便感觉到一阵强烈的罡风,将他席卷而起,连带着墨倾和老青牛一同吹刮而去。

    “龙虎道统大会,还是莫要去了。”

    有些郑重的声音,灌入李东流一人之耳,震耳发聩。

    就在李东流被狂风席卷而去之时,无面道人转过身来望着愣愣的佝偻男子,“准备好了么?吹替。”

    佝偻男子指了指自己的嘴巴,露出开心的笑容,“吹替洗恶之火,岂有不成之理。”

    “长安啊,你埋葬了我多少凉州好男儿,大帅牧守一方,忠心耿耿,最后却落得被人背叛的下场,既然你是恶,那就该被拔除。这城或许依旧可屹立不倒,可城中之人,一个不留。吹替,动手!”

    佝偻男子邪恶一笑,“吹替得令!”

    只见佝偻男子双手掏出一木塞玉瓶儿,木塞拔出,将瓶中黑色磷光粉末悉数倒入口中,双目赤红,张开嘴巴,幽魂之火从唇间十方孔洞喷涌而出,汹汹然,扑向远处长安之城。

    这火,火势汹汹,却也奇怪,不焚树木,不灼鸟兽,砖石瓦墙皆穿透而过。

    长安,俨然要经历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