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冷面俏郎中心猿意马
二人顺着升龙道前行到最后，半座空壳般的山体呈现眼前，汉白玉升龙道变作黑白相间的太极八卦，一架青铜铸的高大战车立于正中，战车以九匹青铜宝马拉载，这规制定然是秦明帝嬴少苍给自己准备的战车。战车之后有一闭合石门通往后山陵寝。令人震惊的不仅是这里的格局，弧形山壁上凿出密密麻麻的小窟有数百小窟，每个小窟上站立一名高大威猛秦军郎卫，玄衣黑甲，左手持盾，右手拄枪，腰悬三尺佩剑，衣饰齐整，威严肃杀，气势慑人。阿拉耶识乍见之下以为是活鬼，尖叫着窜到嬴归尘身后，不敢伸头来看。
嬴归尘心中着忙，哄道：“此是精心挑选过的阴兵护法，因此皆着郎卫铠甲。此处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回去吧。”
半晌，阿拉耶识壮着胆子催促：“你说这里有新鲜尸体我才来的。看了这许多，你到是弄一具给我啊……”
话音刚落，山壁石门相对而开，缩入两侧山体。嬴归尘牵着阿拉耶识入内，门那头布巴老人垂首而立，他早得了嬴归尘传讯专侯在此。布巴老人禀告主人，男女尸首均准备妥当，停在石室内。阿拉耶识一边辨识此处寝宫环境，随口问布巴阴兵只有男子，女尸何处寻来。她有此一问原是担心女尸寻取不易，怕布巴等人干出挖坟掘尸的丧德勾当，谁想布巴老实回答说是下人特意杀了卫宫前庭一个南蛮女巫供天巫观看。
“你说什么？”阿拉耶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笑容瞬间僵住。
“区区一个短裙苗贱女，能为主人所用乃其福分。”布巴的老脸浮现笑意，皱纹更深。
“布巴！”嬴归尘倏忽神情冰冷，微叹：“你既然放不下过去，我这里再容不得你了。”
“求主人息怒，布巴一时糊涂，约束下人不力，恳请主人收回成命。”布巴扑通跪地，哀求嬴归尘。
嬴归尘不说话，只牵着阿拉耶识小手专心走密道步伐。阿拉耶识早觉布巴这群以嬴归尘奴仆自居的玄衣人十分可疑，既非墨徒又非景平侯府私军，行踪诡秘独来独往，好似寄居皇陵的守墓人。她一步三回头看那老人以头磕地长跪不起，猜想他轻贱苗人又懂巫术，这是嬴少苍为克制南蛮人谋划的后手而让嬴归尘暗中豢养的死士？听话听音儿，布巴那些玄衣人似乎与南蛮人有恩怨，他们这点人蛰伏于皇陵能对朝局有何作为，嬴少苍的暗巫卫已经足够震慑那些觊觎他皇位的人了……除非……玄衣人是嬴归尘私下豢养之人！
她偷偷瞥一眼嬴归尘，此人有时给人感觉坦荡，有时又莫测高深。他正握着她的手走禹步，不时提醒她小心，对她的疑心毫不知情。他与秦皇嬴少苍并称“嬴氏双秀”，又是墨家钜子，如何自负霸道的秦皇能容得下他这位秦始皇嫡亲的曾孙？猛然间，她醒悟自己把秦皇室的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她胡思乱想差点走错步子，嬴归尘病容色变，咬牙将阿拉耶识打横抱起，催动魅影神行不一会儿便到一间石室。
阿拉耶识站稳身形后才认出此处便是当日囚禁李文吉的石室。她的眼皮突突跳，魅影神功搞得她耳蜗内本体感受器有些难以适应，她扶着额头靠在墙上平衡自己的感官，借此捋一捋纷乱的思绪：信王他们费了那么大的心血缉拿李文吉，被嬴归尘李代桃僵换走，这次居然堂而皇之拜师学艺，别说信王等人不服，秦皇那关是怎么过的？
教学用的尸体就放在那日嬴归尘与李文吉玩猜铜钱游戏的桌上，一男一女，衣饰整齐，男尸是犬戎士兵，女的便是南蛮巫师打扮。嬴归尘正期望而拘谨地等待阿拉耶识，浑然不觉因自己所露疑点致使她改变心意。
“钜子，李文吉拜我为师的事情，秦皇是何态度？”阿拉耶识围着尸体打转，装得漫不经心的样子问他。
嬴归尘似早知她有此一问，道：“圣上知道偷换李文吉之事后十分震怒，因此事关涉皇家体面，他才法外开恩。”他话里有话，暗指大秦的卫阳公和天意公主合谋欺瞒朝廷，秦皇为求息事宁人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就这么简单？”她问。
“呃……”他踌躇片刻后吐了实情：“我答应把你传授给我的学问全部教给圣上。”
阿拉耶识冷眼瞅他，淡淡道：“既是如此，我索性教得简单浅显些罢，省得圣上听着头疼。”
这回轮着嬴归尘失望了，阿拉耶识可管不了他的感受。她内心并未完全释疑——嬴少苍岂是好说话的人，尤其自己有把柄落在他手上却只字不提。凭着直觉，阿拉耶识认为这里有文章。她开始萌生一种想法：也许嬴归尘现在的一切都是精心做的伪装。他身为秦始皇嫡曾孙，却屈居嬴子婴嫡曾孙之下；他身怀绝世武功又统帅墨家，纵横中土美名在外；他是仙人安夫子亲传弟子又精通医术，人所钦羡；他曾相助嬴少苍夺位，功高震主……凡此种种，桩桩件件均是帝王忌讳，面上看着信王嬴允直是大秦第一宠臣，实际嬴归尘才是超越王权管束之人。这样的人，如果没有断子绝孙的重病缠身，皇帝岂能容他？又或者，他是自愿以此病来换取皇帝信任，否则，以他的医术怎会对自己的病长期束手无策？墨家已告消亡，无须再花销巨额钱粮，他还是对墨家财宝念念不忘，说是可以资助石闵在南方建立华夏人据点，这一切会不会是他想染指江山而设的骗局呢？
阿拉耶识的七窍玲珑心一旦开窍，便有三十六个转轴、七十二副心眼运行起来。她摆出师尊架子，让嬴归尘褪去男女尸体的衣服，要一丝不挂地脱光。大约嬴归尘这辈子都未做过替他人宽衣解带的事，对着尸体手伸出去又缩回来，向来面瘫的脸上急得微微冒汗。
“怎么，脱衣服有那么难吗！”阿拉耶识提高声调表示不满，“不行你就一边凉快去，我来！”
“此等脏污之事还是我来。”嬴归尘大急，忙将阿拉耶识拦下，三下五除二把犬戎男尸上衣脱下堆叠在腰间。
阿拉耶识示意他连鞋袜在内全部脱光，无论男女。嬴归尘瞠目看她，她面不改色，称这是中国医术的入门功课“人体解剖学”。中国古代医学以五脏为核心，配合六腑，以经脉做网络，联系躯体组织器官，形成五大系统。古代中医，甚至古代西医都严禁解剖人体，人们见识人体内脏器一般都是在沙场或在凶暴亡者身上可见。嬴归尘杀人时见过不少脏腑，但生性好洁的他却不曾剖开人肚腹一观究竟，如今见阿拉耶识这样的神仙妙人竟要干那等骇人听闻的勾当，一时转不过弯来。
阿拉耶识亲手脱下南蛮女巫衣服，嬴归尘无法，只得将犬戎军士衣服全数褪去，两具尸体白花花地摆在桌上，格外刺眼。嬴归尘背向女尸而立，满脑子翻滚的全是腊日祭那日在车中，为解她的冻人症，他将彼此衣服全数除去后，紧紧将她抱着怀中温暖的软玉温香。那样的销魂蚀骨，他将其认作一生一世的初夜和爱侣，以至于道心沉沦。
阿拉耶识哪知他此时的心猿意马，因调笑念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你心中有女色才不敢看她，若你心中无她，她穿不穿衣又何妨！”
嬴归尘这才勉强转过身，轮廓分明的脸上被尴尬搅得都扭曲起来。阿拉耶识让他从头到脚逐一说出人体部位，他出口全是文绉绉的学名：头、脑、颠、卤、颜、阙、眉本、目窠、目胞……还有什么赤白肉际、伏兔、本节……阿拉耶识及时叫停，她对古中医对人体部位命名没兴趣，原是想考考安夫子传授医术的系统性，既如是诘屈聱牙，她也难得学习，便指着男尸头顶将现代西医的名称顺序道来，嬴归尘一一谨记于心，俊颜惊喜交织变换。
外部名称说完，阿拉耶识递给他一把小刀，指导他在男尸身上做标准y形切口，此时嬴归尘浑然忘却刚脱衣时的难堪，一丝不苟地按照阿拉耶识的指令行事。西医对人体内脏的精确命名和疾病描述令嬴归尘惊叹，他第一次听说胃有幽门、贲门，有十二指肠，大肠小肠有功能差别，阑尾炎是怎么回事。阿拉耶识又让他切开女尸，主要跟他讲了卵巢和附件的功用。
“中国的医术把人的内外弄得如此清楚目的为何，治病从何入手？”嬴归尘不甚理解中国医家把人体内外部位区分如此细致清楚的目的何在，他自己治病只需望闻问切，药石金针俱下，疑难杂症药到病除。
阿拉耶识冲着他神秘一笑，问道：“人若失了脾胃，能活否？”
嬴归尘说是不能。
“若肾全坏，此人可活几日？”
“数日便亡。”
“若心停跳，你可否令其搏动？”
嬴归尘凝眉道：“有时施针可行，多半不成。”
“军士作战，刀剑戳破肚腹致使肠穿肚烂，以你医术施为，能活否？”
他摇头道：“仅止肚烂无妨，肠断必死。”
“妇人难产，可有良法保全？”
“妇人产子本就艰难，难产死者十之有九。稳婆中老道者，偶可引出胎儿，然已是万幸之至。”
在被问了一串问题后，嬴归尘反问中国医家如何。阿拉耶识存心刺激他，故作轻描淡写道：“在中国，人失了脾胃照样可活；人心突然停跳，医家有办法令其重新搏动；军士作战即使肠穿肚烂亦是无妨；妇人难产，万中无一死亡，母子俱安。”
“闻所未闻，这岂可办到？”嬴归尘心高气傲，当即表示怀疑。
他的反应在阿拉耶识意料之中，也不欲费口舌同他较真，因此玩笑道：“此乃神仙方术，有缘可见。”
嬴归尘闻言登即气血上涌，他以医术独步天下自负，如今她以神仙方术作比中国医术，且在无缘人面前不值一提，顷刻闭口不言，病容愈发难看。阿拉耶识本就只打算给他讲讲人体解剖，然后再讲讲人体八大系统就结束《医经》学习，让他听得懂也用不上，最多算是开个眼界。她始终牢记“科技与文明匹配”原则，保持中立绝不干涉中土社会的发展进化，以免造成灾难性后果。
她点到即止，把恍惚中的嬴归尘丢在一旁，自行探究犬戎人尸体。她曾看过几本人类学书籍，对人类的阶段性进化极为好奇，比如古代中西方人种的身高就有各种不同说法。最矮的兵马俑高1.75米，平均身高1.84米，浩陵中阴兵身量也颇高大，尚不知是刻意挑选之故还是普遍如此。她自降临到中土便在偏北的赵国邺城，所见以胡羯人和北方华夏人居多，身量确实偏高。在宣化和大棘城，几乎全是胡汉杂揉居所，男儿高大帅气，女子高挑健美，董秋滢肉体因自小痴呆之故，反而纤细娇小。
这具犬戎男尸体现出某些白种人的特点，高鼻深目，与羯人相比，像是蒙古人种与古西伯利亚人种混血。省考古队的贾祖军曾提到，纯正的匈奴人是夏朝的苗裔，经历民族融合与迁徙后，后来才慢慢分出南北匈奴，北匈奴迁往欧洲，南匈奴汉化。区别早期匈奴人与华夏人的方法便在他们的小脚趾头，匈奴人的小脚趾头的指甲分为一大一小两瓣，是显性遗传。匈奴人与汉族融合后进化，现在此遗传特征已弱化，小瓣的指甲已经退化为指甲外缘角质化的肉刺。这具男尸虽然有白人特点，但其小脚趾头上两瓣指甲的特征明显，因此还是犬戎的种。她想返回卫宫观察阴兵们的脚部，催促嬴归尘帮忙。
她看男人脚板的要求着实怪异，布巴带着一帮玄衣奴仆忙得不亦乐乎，先是大厅壁上着郎卫铠甲的犬戎人，然后又从坑中扛出各国阴兵验看。
“遗传性状明显，确实和陈祖军说的一样。”她此时全身心投入到阴兵外形的研究，嘴里念念有词，“早期民族身高差异不大，目测成年男子在1.70米到1.90米之间，与兵马俑的记录基本吻合。考虑到早期社会居民主要分布在黄流流域，气象研究表明北方曾经很温暖，黄河流域还发掘过大象遗骸，温暖气候利于农作物生长和人体营养，所以古人身高超过现代是可能的。”
“妙啊，又是一篇论文！”她早忘却初见阴兵的恐怖，情不自禁拍手叫好。她自说自话好似人在魂飞，没人明白她在干什么，嬴归尘彻底发懵，从心底升起无处着力的惶恐。
她做完人种研究已是凌晨，只能留宿浩陵寝宫。这次阿拉耶识主动要求去汤池沐浴，还让嬴归尘一同入内。她命布巴将她脱下的口罩衣服全部焚烧，又让嬴归尘盛水帮她用流水洗手。嬴归尘素有洁癖，洗手不断，然此时见阿拉耶识洗手才觉自己原是不会洗手之人。阿拉耶识半日接触尸体，要严格按照医院防止院内感染的七步洗手法消毒，而且要求嬴归尘跟着她一起做。洗手完毕，她还要进行整体沐浴。她对嬴归尘解释，先洗手后沐浴是防止染病的先后步骤。双手与尸体直接接触后，会有大量眼睛看不到的病毒、细菌沾在手上和指甲缝中，用流水冲走以免病菌污染整个汤池。嬴归尘虽不懂病毒、细菌为何物，但他明白有些蛊虫、毒药便是不着痕迹之物，她以皂角和流水清洗确乎可清掉部分蛊毒。中国医术连洗手都有诸多讲究，在那一刻，他有些动摇：或许她说的中国医术实有奇技？
嬴归尘心中着忙，哄道：“此是精心挑选过的阴兵护法，因此皆着郎卫铠甲。此处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回去吧。”
半晌，阿拉耶识壮着胆子催促：“你说这里有新鲜尸体我才来的。看了这许多，你到是弄一具给我啊……”
话音刚落，山壁石门相对而开，缩入两侧山体。嬴归尘牵着阿拉耶识入内，门那头布巴老人垂首而立，他早得了嬴归尘传讯专侯在此。布巴老人禀告主人，男女尸首均准备妥当，停在石室内。阿拉耶识一边辨识此处寝宫环境，随口问布巴阴兵只有男子，女尸何处寻来。她有此一问原是担心女尸寻取不易，怕布巴等人干出挖坟掘尸的丧德勾当，谁想布巴老实回答说是下人特意杀了卫宫前庭一个南蛮女巫供天巫观看。
“你说什么？”阿拉耶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笑容瞬间僵住。
“区区一个短裙苗贱女，能为主人所用乃其福分。”布巴的老脸浮现笑意，皱纹更深。
“布巴！”嬴归尘倏忽神情冰冷，微叹：“你既然放不下过去，我这里再容不得你了。”
“求主人息怒，布巴一时糊涂，约束下人不力，恳请主人收回成命。”布巴扑通跪地，哀求嬴归尘。
嬴归尘不说话，只牵着阿拉耶识小手专心走密道步伐。阿拉耶识早觉布巴这群以嬴归尘奴仆自居的玄衣人十分可疑，既非墨徒又非景平侯府私军，行踪诡秘独来独往，好似寄居皇陵的守墓人。她一步三回头看那老人以头磕地长跪不起，猜想他轻贱苗人又懂巫术，这是嬴少苍为克制南蛮人谋划的后手而让嬴归尘暗中豢养的死士？听话听音儿，布巴那些玄衣人似乎与南蛮人有恩怨，他们这点人蛰伏于皇陵能对朝局有何作为，嬴少苍的暗巫卫已经足够震慑那些觊觎他皇位的人了……除非……玄衣人是嬴归尘私下豢养之人！
她偷偷瞥一眼嬴归尘，此人有时给人感觉坦荡，有时又莫测高深。他正握着她的手走禹步，不时提醒她小心，对她的疑心毫不知情。他与秦皇嬴少苍并称“嬴氏双秀”，又是墨家钜子，如何自负霸道的秦皇能容得下他这位秦始皇嫡亲的曾孙？猛然间，她醒悟自己把秦皇室的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她胡思乱想差点走错步子，嬴归尘病容色变，咬牙将阿拉耶识打横抱起，催动魅影神行不一会儿便到一间石室。
阿拉耶识站稳身形后才认出此处便是当日囚禁李文吉的石室。她的眼皮突突跳，魅影神功搞得她耳蜗内本体感受器有些难以适应，她扶着额头靠在墙上平衡自己的感官，借此捋一捋纷乱的思绪：信王他们费了那么大的心血缉拿李文吉，被嬴归尘李代桃僵换走，这次居然堂而皇之拜师学艺，别说信王等人不服，秦皇那关是怎么过的？
教学用的尸体就放在那日嬴归尘与李文吉玩猜铜钱游戏的桌上，一男一女，衣饰整齐，男尸是犬戎士兵，女的便是南蛮巫师打扮。嬴归尘正期望而拘谨地等待阿拉耶识，浑然不觉因自己所露疑点致使她改变心意。
“钜子，李文吉拜我为师的事情，秦皇是何态度？”阿拉耶识围着尸体打转，装得漫不经心的样子问他。
嬴归尘似早知她有此一问，道：“圣上知道偷换李文吉之事后十分震怒，因此事关涉皇家体面，他才法外开恩。”他话里有话，暗指大秦的卫阳公和天意公主合谋欺瞒朝廷，秦皇为求息事宁人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就这么简单？”她问。
“呃……”他踌躇片刻后吐了实情：“我答应把你传授给我的学问全部教给圣上。”
阿拉耶识冷眼瞅他，淡淡道：“既是如此，我索性教得简单浅显些罢，省得圣上听着头疼。”
这回轮着嬴归尘失望了，阿拉耶识可管不了他的感受。她内心并未完全释疑——嬴少苍岂是好说话的人，尤其自己有把柄落在他手上却只字不提。凭着直觉，阿拉耶识认为这里有文章。她开始萌生一种想法：也许嬴归尘现在的一切都是精心做的伪装。他身为秦始皇嫡曾孙，却屈居嬴子婴嫡曾孙之下；他身怀绝世武功又统帅墨家，纵横中土美名在外；他是仙人安夫子亲传弟子又精通医术，人所钦羡；他曾相助嬴少苍夺位，功高震主……凡此种种，桩桩件件均是帝王忌讳，面上看着信王嬴允直是大秦第一宠臣，实际嬴归尘才是超越王权管束之人。这样的人，如果没有断子绝孙的重病缠身，皇帝岂能容他？又或者，他是自愿以此病来换取皇帝信任，否则，以他的医术怎会对自己的病长期束手无策？墨家已告消亡，无须再花销巨额钱粮，他还是对墨家财宝念念不忘，说是可以资助石闵在南方建立华夏人据点，这一切会不会是他想染指江山而设的骗局呢？
阿拉耶识的七窍玲珑心一旦开窍，便有三十六个转轴、七十二副心眼运行起来。她摆出师尊架子，让嬴归尘褪去男女尸体的衣服，要一丝不挂地脱光。大约嬴归尘这辈子都未做过替他人宽衣解带的事，对着尸体手伸出去又缩回来，向来面瘫的脸上急得微微冒汗。
“怎么，脱衣服有那么难吗！”阿拉耶识提高声调表示不满，“不行你就一边凉快去，我来！”
“此等脏污之事还是我来。”嬴归尘大急，忙将阿拉耶识拦下，三下五除二把犬戎男尸上衣脱下堆叠在腰间。
阿拉耶识示意他连鞋袜在内全部脱光，无论男女。嬴归尘瞠目看她，她面不改色，称这是中国医术的入门功课“人体解剖学”。中国古代医学以五脏为核心，配合六腑，以经脉做网络，联系躯体组织器官，形成五大系统。古代中医，甚至古代西医都严禁解剖人体，人们见识人体内脏器一般都是在沙场或在凶暴亡者身上可见。嬴归尘杀人时见过不少脏腑，但生性好洁的他却不曾剖开人肚腹一观究竟，如今见阿拉耶识这样的神仙妙人竟要干那等骇人听闻的勾当，一时转不过弯来。
阿拉耶识亲手脱下南蛮女巫衣服，嬴归尘无法，只得将犬戎军士衣服全数褪去，两具尸体白花花地摆在桌上，格外刺眼。嬴归尘背向女尸而立，满脑子翻滚的全是腊日祭那日在车中，为解她的冻人症，他将彼此衣服全数除去后，紧紧将她抱着怀中温暖的软玉温香。那样的销魂蚀骨，他将其认作一生一世的初夜和爱侣，以至于道心沉沦。
阿拉耶识哪知他此时的心猿意马，因调笑念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你心中有女色才不敢看她，若你心中无她，她穿不穿衣又何妨！”
嬴归尘这才勉强转过身，轮廓分明的脸上被尴尬搅得都扭曲起来。阿拉耶识让他从头到脚逐一说出人体部位，他出口全是文绉绉的学名：头、脑、颠、卤、颜、阙、眉本、目窠、目胞……还有什么赤白肉际、伏兔、本节……阿拉耶识及时叫停，她对古中医对人体部位命名没兴趣，原是想考考安夫子传授医术的系统性，既如是诘屈聱牙，她也难得学习，便指着男尸头顶将现代西医的名称顺序道来，嬴归尘一一谨记于心，俊颜惊喜交织变换。
外部名称说完，阿拉耶识递给他一把小刀，指导他在男尸身上做标准y形切口，此时嬴归尘浑然忘却刚脱衣时的难堪，一丝不苟地按照阿拉耶识的指令行事。西医对人体内脏的精确命名和疾病描述令嬴归尘惊叹，他第一次听说胃有幽门、贲门，有十二指肠，大肠小肠有功能差别，阑尾炎是怎么回事。阿拉耶识又让他切开女尸，主要跟他讲了卵巢和附件的功用。
“中国的医术把人的内外弄得如此清楚目的为何，治病从何入手？”嬴归尘不甚理解中国医家把人体内外部位区分如此细致清楚的目的何在，他自己治病只需望闻问切，药石金针俱下，疑难杂症药到病除。
阿拉耶识冲着他神秘一笑，问道：“人若失了脾胃，能活否？”
嬴归尘说是不能。
“若肾全坏，此人可活几日？”
“数日便亡。”
“若心停跳，你可否令其搏动？”
嬴归尘凝眉道：“有时施针可行，多半不成。”
“军士作战，刀剑戳破肚腹致使肠穿肚烂，以你医术施为，能活否？”
他摇头道：“仅止肚烂无妨，肠断必死。”
“妇人难产，可有良法保全？”
“妇人产子本就艰难，难产死者十之有九。稳婆中老道者，偶可引出胎儿，然已是万幸之至。”
在被问了一串问题后，嬴归尘反问中国医家如何。阿拉耶识存心刺激他，故作轻描淡写道：“在中国，人失了脾胃照样可活；人心突然停跳，医家有办法令其重新搏动；军士作战即使肠穿肚烂亦是无妨；妇人难产，万中无一死亡，母子俱安。”
“闻所未闻，这岂可办到？”嬴归尘心高气傲，当即表示怀疑。
他的反应在阿拉耶识意料之中，也不欲费口舌同他较真，因此玩笑道：“此乃神仙方术，有缘可见。”
嬴归尘闻言登即气血上涌，他以医术独步天下自负，如今她以神仙方术作比中国医术，且在无缘人面前不值一提，顷刻闭口不言，病容愈发难看。阿拉耶识本就只打算给他讲讲人体解剖，然后再讲讲人体八大系统就结束《医经》学习，让他听得懂也用不上，最多算是开个眼界。她始终牢记“科技与文明匹配”原则，保持中立绝不干涉中土社会的发展进化，以免造成灾难性后果。
她点到即止，把恍惚中的嬴归尘丢在一旁，自行探究犬戎人尸体。她曾看过几本人类学书籍，对人类的阶段性进化极为好奇，比如古代中西方人种的身高就有各种不同说法。最矮的兵马俑高1.75米，平均身高1.84米，浩陵中阴兵身量也颇高大，尚不知是刻意挑选之故还是普遍如此。她自降临到中土便在偏北的赵国邺城，所见以胡羯人和北方华夏人居多，身量确实偏高。在宣化和大棘城，几乎全是胡汉杂揉居所，男儿高大帅气，女子高挑健美，董秋滢肉体因自小痴呆之故，反而纤细娇小。
这具犬戎男尸体现出某些白种人的特点，高鼻深目，与羯人相比，像是蒙古人种与古西伯利亚人种混血。省考古队的贾祖军曾提到，纯正的匈奴人是夏朝的苗裔，经历民族融合与迁徙后，后来才慢慢分出南北匈奴，北匈奴迁往欧洲，南匈奴汉化。区别早期匈奴人与华夏人的方法便在他们的小脚趾头，匈奴人的小脚趾头的指甲分为一大一小两瓣，是显性遗传。匈奴人与汉族融合后进化，现在此遗传特征已弱化，小瓣的指甲已经退化为指甲外缘角质化的肉刺。这具男尸虽然有白人特点，但其小脚趾头上两瓣指甲的特征明显，因此还是犬戎的种。她想返回卫宫观察阴兵们的脚部，催促嬴归尘帮忙。
她看男人脚板的要求着实怪异，布巴带着一帮玄衣奴仆忙得不亦乐乎，先是大厅壁上着郎卫铠甲的犬戎人，然后又从坑中扛出各国阴兵验看。
“遗传性状明显，确实和陈祖军说的一样。”她此时全身心投入到阴兵外形的研究，嘴里念念有词，“早期民族身高差异不大，目测成年男子在1.70米到1.90米之间，与兵马俑的记录基本吻合。考虑到早期社会居民主要分布在黄流流域，气象研究表明北方曾经很温暖，黄河流域还发掘过大象遗骸，温暖气候利于农作物生长和人体营养，所以古人身高超过现代是可能的。”
“妙啊，又是一篇论文！”她早忘却初见阴兵的恐怖，情不自禁拍手叫好。她自说自话好似人在魂飞，没人明白她在干什么，嬴归尘彻底发懵，从心底升起无处着力的惶恐。
她做完人种研究已是凌晨，只能留宿浩陵寝宫。这次阿拉耶识主动要求去汤池沐浴，还让嬴归尘一同入内。她命布巴将她脱下的口罩衣服全部焚烧，又让嬴归尘盛水帮她用流水洗手。嬴归尘素有洁癖，洗手不断，然此时见阿拉耶识洗手才觉自己原是不会洗手之人。阿拉耶识半日接触尸体，要严格按照医院防止院内感染的七步洗手法消毒，而且要求嬴归尘跟着她一起做。洗手完毕，她还要进行整体沐浴。她对嬴归尘解释，先洗手后沐浴是防止染病的先后步骤。双手与尸体直接接触后，会有大量眼睛看不到的病毒、细菌沾在手上和指甲缝中，用流水冲走以免病菌污染整个汤池。嬴归尘虽不懂病毒、细菌为何物，但他明白有些蛊虫、毒药便是不着痕迹之物，她以皂角和流水清洗确乎可清掉部分蛊毒。中国医术连洗手都有诸多讲究，在那一刻，他有些动摇：或许她说的中国医术实有奇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