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色天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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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金家有女_第二章



金家女眷下船时,陆隶铭正躺在自己的舱里握了一卷兵法有一搭没一搭地看,倏地感到船外人群似是有点沸反盈天的味道,随手便挑起了帘子往外望。

码头上人来人往,各色服饰,高矮胖瘦不一而足,但就是那么打眼,随意一瞧便能瞧见一株水仙似的立于一旁的金敏之大小姐。

水仙羸弱,花枝纤细而花苞独立枝头,叶修长,花开时白瓣黄蕊清幽满溢,像极了码头上正站着的那位大小姐。

隶铭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一比贴切得很,不免为自己的眼光沾沾自喜。

倒是吓着了身边的常随:自家少主往日里对着底下人就是个冷面郎君,这笑脸那是对着沪上名妓诸位小姐奶奶的,怎的今日倒是对着自己笑得尤其的开,别是哪里惹了他而不自知吧?想着不免哆嗦,那日起便尤其的勤勉。

再说金家诸人。

镇江并不大,更兼众人骑术堪称上佳,须臾便到了山寺门前。

几位嫂嫂自去礼佛,先在大雄宝殿内焚香许愿,之后自有小沙弥来请了入禅房听佛理。

走之前大嫂世兰再三嘱咐:只可在金山寺内游玩,不可出此山门。

敏之知道嫂嫂们此一去,没有两三个时辰怕是出不来,便丢下一众侍卫,只带了几个平日里贴身伺候的小丫鬟,也不让近身,只远远跟着自己,信步沿山寺外拾级而上。

这金山寺,庙宇结构复杂,重重依山而建,与金山串通一气、浑然一体,有“金山寺裹山”一说。是以敏之信步在寺中石阶上,也等同于信步在山中,其景也妙,其境更妙。

正遍览胜境,忽然眼前一花,原是到了山道石阶一处拐弯,石阶在山崖背面蜿蜒而上,敏之走神,只以为已无路可走了,入眼处漫漫水泽,不知是那长江还是那大运河,或是哪个湖泊。一时愣怔,竟傻傻的将要跌下去。

后头的小丫头们尤未发觉状况,还在傻傻往前走。千钧一发间,一道白影越众而前,一双手稳稳将脚步已踉跄的敏之一把捞回安全范围内。

惊魂甫定,头顶上一个凉凉的声音已响起:“大小姐是怎么了,发呆到了不要命的地步么?”语气凉薄,刻意地隐去了那一丝儿关心,到底是叫敏之听出来了。

敏之后退数步,趁机理一理衣衫,并收拾了脸上那一派绯色,才向着隶铭郑重拜了一拜,到底是救命恩人:“多谢陆公子,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自己听着这话都显得有些太见外了,又加一句:“陆公子怎的在此处?”

“哦......呵呵,我......”隶铭拿扇柄挠挠鼻翼,笑道,“父......帮主托我将一尊琉璃舍利塔交给本寺方丈,不想就这么凑巧遇上了大小姐游山。”

“那还真要感谢这凑巧,若非如此小女现下已躺在山崖下头了。”敏之顺着他的话说,“只是未曾

想到贵帮副帮主竟与本寺方丈私交甚笃。”

隶铭听她如此说,笑得愈发灿烂:“确实确实,私交甚笃。”只是心中暗暗好笑,那大和尚收到他在山下街市随手买的一个舍利塔,不知脸上会是何种颜色。

二人沿着山道徐行,隶铭走在外侧。虽未明说,敏之也知道这是他陆公子在护着自己,是以好感便添了几分,言语往来间便不再似先前那般见外了。

“听闻令尊不久前才调任沪上,不知贵家原本是哪里人氏呢?”

“小女从小在天津长大,确实来到沪上并不久。”

“不知天津风土如何?”

敏之心中暗笑,他一个漕帮管事的,难不成日日躲在沪上?还要问自己天津风土,即便是搭讪也太蠢笨了些。如此想着,不免神色上便露了两分。

“可是陆某哪里唐突了,惹了小姐发笑?”

敏之并非不擅掩饰之人,可今日也不知怎的,他问,她便答了。

“我本以为,漕帮中人必定游历各处,熟知各地风土,原来是我错了,也有漕帮弟子是不曾出过松江府的。”

话中隐含的意思,隶铭如何听不出来,可是敏之言笑间姿容晏晏,双目如蒙了水雾顾盼生辉,唇如点绛、齿如皓贝......一时忘了回答,竟是看呆了。

敏之见他神色,也有些尴尬,便扯开了话头说其他的。

倒是隶铭回转神来,恨不得就此给自己两巴掌。看见他方才表现的,恐怕都不容易将此人与沪上惹得一众女校书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的罪魁祸首联系起来。确实幼齿了些。

隶铭轻笑两声,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竟在一个尚未笈茾的丫头跟前如此失态,可笑可笑!

又过一弯,敏之似是发现了宝贝一般:“不如在此处暂歇歇,如何?”回首时眸中有光芒闪过,若非隶铭及时掐了自己一把,只恐又要失态。

此刻,他只是合了折扇,打量两眼,扇子在左手一拍:“甚好。”

二人此刻歇息的地方乃是一处凉亭,建于山崖边一块向外伸出的巨石上,人处其中仿佛立于江水之上,滔滔长江水拍打石壁的声音就在脚下,莫说是男子,即便是敏之这样的小女子,都要生出“幸甚至哉,歌以咏志”的念头了。

只是亭中立有一石碑,上刻四字,因碍着了敏之远眺的视线,她便有些不待见那块碑,连那上头写的是什么都未曾留神看。

隶铭瞧着好笑,这大小姐的脾气还真是说来就来。便故意逗她问:“你可看见这碑上四字了?”

“恩,瞧见了,”抬眼扫一遍,“江天一览嘛。”

“那你可知,这四字是谁赐的?”

敏之这才抬眼仔细瞧了一遍,可惜这碑有些年代了,朱刻的部分经年江风侵蚀,便不太认得清。是以仔细看过之后,敏之

才摇摇头:“不知道,看不清。”

隶铭险些笑出声,这丫头倒是实在。

“此碑正是圣祖康熙爷下江南时赐了在此的。”隶铭自然早已知道她金家祖上身份,原本是想看看金家大小姐在此地见着圣祖爷的御笔朱批是何反应。

不成想,敏之闻言先是一怔,震惊过后,一双柔荑却暗暗握紧了拳头。面上神色难辨,却怎么看都不是惊喜的模样。

隶铭看她不言语,唯恐是哪里得罪了她,良久,方才小心翼翼的问:“你没事吧?”

敏之恍然发觉自己反应过了头,可是喉间哽咽发声不易,想要收回神思更是困难,只呆呆望着那江水,似是呓语,又似向隶铭解释。

“敏之幼时,祖父尚在。彼时祖父任职京中,常有庶务往来各地。祖父武人,诗书不通,但武人忠义,于执务上便是绝无假公济私。是以那一次祖父带着我们兄妹三人前去渤海边履职,祖母想起时每每便说他是吃错了药。”

说到这里,一双眸子略略抬起看了一眼隶铭,旋即又垂下,但隶铭眼尖,已见泪盈于睫,目中微红,虽不知为何,却实在是心生不忍。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也是第一次知道,长城竟是自渤海中而起。”敏之又向着隶铭艰难一笑,起身将手抚上石碑,“昔年圣祖立于此地,必是见江天一线,其景壮阔,胸中豪迈如何能抒,才赐字立碑以敬此景。若他地下有知,见到如今江山半壁,风雨飘扬,不知会作何感想......”

“敏之!”她所言岂止大逆不道,隶铭不得已出声喝止,叫出口才发觉自己僭越了。

“抱歉......”

“抱歉......”

二人同时道歉,隶铭是为的自己情急之下直呼她闺名,敏之是为的自己的胡言乱语。

“一时不察,说得太多了,叫陆公子见笑。”敏之收回心神,再次抱歉的福一福。

“无妨,只是别叫别人听去了即可。”

隶铭开了折扇,虚扇几下又“啪”地合上,心中不禁长叹:一小女子竟有如此胸襟,吾辈男子皆不如矣。

面上只是笑笑着道:“听闻扬州曹家诗礼世家,乃江南四大家之首,他家中女眷教养出来的后辈,果真不容我等小觑。”

敏之不免一惊,复又释然:漕帮中人,想要知道什么并非难事,由此足证先时这陆公子不过是在搭讪罢了。

不过仍然晗首谢过:“敏之当不起陆公子如此夸奖。”

隶铭见她自称“敏之”,心情大好:“若说大小姐当不起,便没人再当得起了。某先时还以为小姐是来游览山中景色,后来才发现小姐乃爱水之人。圣人有云: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如此看来,小姐不就是那智者么?”

敏之被他的牵强逗笑,先时的沉重便渐渐好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