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雨凡尘录
字体: 16 + -

第三十四章 天子之剑(二)

    广陵王凝注着邱沐雨道:“不知世人对本王的皇祖父是如何评价的?”邱沐雨道:“晋武帝聪明神武,有超世之才,前十年四海昌平。”广陵王听到邱沐雨夸自己祖父之才十分喜悦,但听得“前十年”三个字,不禁皱眉,问道:“后十年又如何?”邱沐雨不假思索,回道:“奢侈无度,祸及朝野。羊车望幸,遗人笑柄。”短短十六字,评价了晋武帝司马炎的晚年作为,但这十六字可不似邱沐雨前一句的颂德之辞,听得广陵王勃然大怒。想来应当是广陵王与自己的祖父感情深厚,是以不愿别人中伤他吧。

    “羊车望幸”这个典故江宛湫却知晓,说的正是广陵王司马遹的祖父晋武帝司马炎,司马炎的后宫嫔妃有万人之多,每日决定临幸哪位妃嫔时,很难抉择,于是,他便命人打造一驾羊车,坐着羊车,让其穿梭于宫苑中随意行走,羊车停在何处,司马炎当夜就宠幸何处的嫔妃。因此,司马炎后宫的嫔妃为了争宠,便纷纷思量法子,比如有宫人便把竹枝插在门上,把盐水洒在地上,因羊喜盐水之味,便停下吃食,于是羊车也就停在她的宫门处。晋武帝司马炎晚年的这件荒唐事莫说是在后世,便在当时,也为人所垢病,因而也失了他前半生英明神武的声名。想来广陵王也认为这件事请是祖父司马炎的污点,是以被邱沐雨道破后,他才恼羞成怒。

    邱沐雨却依然面不改色,对视着广陵王的目光。此刻,江宛湫依旧看不清广陵王的面目,只能从这黑漆漆的黑影中依稀辨别出他的双目。一道锐利之色自他那双目之中射出。

    忽然,广陵王笑了,放声大笑,那笑声在这空旷的厅堂之上来回穿梭,笑声凄厉悲怆,不论是任何人听在耳中,都免不了会凄然动容。

    良久,笑声方才停止,广陵王依旧坐在那棺椁之上,摇头叹息,而后又缓缓地把头垂下,自言自语道:“也是,祖父晚年贪图享乐,这确实是事实。若不是如此,在这之后我西晋王朝又怎会遭‘八王之乱’的变故。”

    “八王之乱”可以说是在中原华夏数千载的历史长河中,皇族子弟夺权中最凄惨最无道的一次战乱。也正因为八王之乱,涂炭生灵近二十年,中原之内几乎无一处幸免,神州大地无一处不尽皆遭受过屠戮。更令人扼腕叹息的便是因为“八王之乱”的缘故而引起了那震惊海内的“五胡乱华”的战乱动荡。

    “南风起兮吹白沙,遥望鲁国郁嵯峨,千岁骷髅生齿牙。”广陵王此刻居然哼起了一段不知名的童谣辞曲。邱沐雨只是静静地凝注着广陵王不语,只要广陵王不开口,邱沐雨也闭口不言。

    一阵沉默过后,厅堂之上只徘徊着广陵王的曲调之声,广陵王终于开口问道:“你可知本王唱的词曲之意?”邱沐雨道:“殿下所唱的‘南风起兮吹白沙’中的‘南风’指的是殿下的母后贾南风,而‘白沙’则是殿下小名。‘遥望鲁国郁嵯峨’指的是贾南风皇后与鲁地的贾谧有勾结。最后的‘千岁骷髅生齿牙’是斥责贾南风皇后草菅人命的暴戾之行。”广陵王见邱沐雨对答如流,不禁钦佩起来,叹道:“想不到你一个道者知道的倒如此多。”

    江宛湫听得倒有些奇怪,广陵王所吟唱的词曲中有影射指责其母后的言辞,但他看起来却丝毫不生气。正思索至此,广陵王忽然说道:“贾南风那贱人当年逼死本王生母,又欲害本王性命,不能亲手杀死这贱人实乃本王生平的憾事。”至此,江宛湫才恍然大悟,原来这贾南风并非广陵王司马遹的生母。并且这广陵王与那皇后贾南风之间还有怨仇,看来皇权之下尽是刀光血影,这一点倒是一点也没有说错。

    邱沐雨看起来若有所思,忽然望着广陵王问道:“殿下在这里有多久了?”广陵王环顾一下四周,道:“很久了,久到本王都已经认不出自己了。”邱沐雨又问道:“这里可是殿下派人建造的?”广陵王摇了摇头,道:“不是。”邱沐雨继续问道:“那殿下可还曾记得是如何来到此处吗?”广陵王继续摇头,道:“当本王还年轻时,总能记住一切,无论那究竟有没有发生,而今我的身体每况愈下,很快本王便再也记不住任何东西,除了那些从未发生过的事情。这种结局很令人伤感,然而一切都无法避免。所以本王将自己所能记住的都记在了这里。”说着广陵王将一本书简抛向了邱沐雨。

    邱沐雨将这本书简接在手中,展开一览,发现这书简中竟记载着广陵王这一生的漂泊动荡。江宛湫望着广陵王依旧坐在棺椁之上,忽而叹息,忽而大笑,只感觉一阵怪异,见邱沐雨盯着那书简认真阅读,便也将脑袋凑了过来。西晋与邱沐雨现下的朝代相差何止千载,这广陵王竟然还以此种方式存活于世,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邱沐雨不禁好奇。而最让邱沐雨好奇之处便是,史书上所载的广陵王司马遹当年已被皇后贾南风害死于金墉城中,如今来看,这广陵王当年早已逃过此劫,不知这其中又经历了何种曲折?

    “余忆童稚知事起,只有皇祖父为左右。幼年之时,得蒙皇祖父恩宠,常年于皇祖父宫中相伴为乐,至五岁时,方知生父乃姓司马名衷。是日,余于花园与诸皇子作玩,皇祖父执余手递与父皇,父皇方知余为其子。日后皇祖父薨,父皇乃承大统之位,此为后话。”读到此处,邱沐雨和江宛湫都觉得同在一个宫中,孩子至五岁时,他的父皇司马衷方才知晓有这么一个儿子实属荒唐。不过想来皇宫内院之事都大抵如此,非能以世间常理所揣测,不由得又觉得有些滑稽,心中释然。于是二人又继续读下去。

    “至十二岁,皇祖父病重,余伴其侧,与太医同侍奉。月余,皇祖父病榻之上,于寝宫中唤余执笔砚近塌,是时,寝殿中仅皇祖父与余二人而已,余跪于皇祖父塌前,候其掌笔。余因好奇,私窥皇祖父之文,似乃遗命诏书之言。少顷,诏书成,命余秘存于中书省。余离皇祖父寝殿至中书省,途中窥得诏书之命,乃命汝南王司马亮及外戚杨骏共同辅政新帝。新帝乃余父皇司马衷。”至此讲的是晋武帝司马炎病重留有遗诏托广陵王秘送至中书省存放之事。

    “此诏虽存于中书省,但其中记述已自有人密告于国丈杨骏。杨骏虽为皇祖母之父,然皇祖母并非父皇生母,乃父皇生母之堂妹。余尝侍奉皇祖父至夜而眠,朦胧而醒,起夜入园欲回房中,途中见二人于园间密谋,遂隐于墙后。窥得其中一人乃杨骏。杨骏之言,因知皇祖母非父皇生母,恐父皇即位而失势,遂密谋良策。因拒二人稍远,所谋之事终不得知,又恐现踪,遂逡巡而回。翌日,从中书省得知,杨骏于中书省借诏不还,中书监华廙数次索要未果,由是知杨骏虎狼之心。”看至此处,邱沐雨方知当时的国丈杨骏早已包藏祸心。

    “又一日,余侍奉皇祖父左右,常见太医私下摇头,已知其病重不得治,皇祖母杨太后数次与太医私话,又见皇祖母之父杨骏一日三次来见,翌日一早,皇祖母退左右而入皇祖父寝殿,余因侍奉皇祖父一夜未睡而于偏厅屏风后卧睡,朦胧中惊醒,不敢言,藏于几案下,乃听皇祖母与皇祖父言谈,乃皇祖母奏请准国丈杨骏单独辅佐新帝。因皇祖父病重,左右早已无亲信之人,是以皇祖父无言,只得点头默许。是年四月,皇祖母杨太后召中书监华廙、中书令何劭,口宣帝旨作遗诏,令杨骏单独辅政。诏成后,令其二人进献皇祖父一览,余在其侧,皇祖父视之无言,两目含泪,目眦欲裂,余深知皇祖父性情,素不喜大权旁落,如今晚景凄凉,余暗中抹泪。两日后,皇祖父驾崩于含章殿。”邱沐雨和江宛湫两人读至此处,不禁为这英武先皇的晚景所唏嘘,临终竟被小人所趁人之危,死的不禁窝囊些。二人又自往下读去。

    “皇祖父薨,因先时皇祖父亲笔诏书中载有汝南王司马亮为二辅政之一,此事汝南王已有洞悉,是时杨骏擅权,汝南王只好隐忍,又恐杨骏加害,于是连夜逃亡,而杨俊一时位极人臣。而杨骏辅政时,凡有诏令,父皇过目后必再交于皇祖母杨太后一览,虽于面上似是父皇决策,其实朝中大小事务由杨骏所定者十之八九。”看来这位广陵王的父亲在当时便是个傀儡皇帝,邱沐雨如此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