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宫花寂寞红
听闻孩子即将降生，晋西晟亦是有了一丝欣慰，紧紧回握清宛的手：“遥儿，你一定要挺住。”
清宛在稳婆的助产下使尽全力，只觉身下的重物就欲脱离自己的身体，稳婆在一旁配合着喊：“吸气，再用力——”
她睁大眼睛，死死望住床幔顶端的绣纹，这是她与他的孩子，纵使因为纪氏十族的仇恨横在他们身前，她也想要这个孩子降生，她也想要一个血骨相溶的亲人。
她的孩子，一定会是一个可爱乖巧的宝贝，会护着她，会爱着她，也会听她的话。她每日可以不用再在这正阳宫的一角天地里死守，她可以与孩儿一起嬉耍，可以不用再在他与她的悲悯中汲取那丝无奈的温暖。
她想着这些美好，用尽了全力，她疼得那般撕心裂肺，声音尖裂而颤抖。
然而伴随着这一声的痛呼，还有一个比她更响亮，更好听的声音响彻大殿。
她感觉身体突然很轻松，却又在一瞬间袭来疼痛。
耳侧是他惊天的欢喜声：“遥儿，遥儿，是个小皇子，你看你看，我们的孩子！”
小皇子，原来是个男孩，那会卷入权力争夺么？她也顾不得多想，是她的孩子，她此刻只想着疼他，爱他，护他，她想瞧瞧他的眉眼。
白白胖胖的婴孩已经被稳婆擦洗干净，一双小拳头从包被里蹦出来，在空中乱挥，响亮的哭声亦响彻着大殿。
弯弯弧线的一双眼睛眯缝着，只小嘴张开不停地哭喊，好似在心疼她的撕心裂肺。
她忽然想要流泪，心中盈满了感动，她抬眸望他，他那俊逸沉稳的轮廓竟是如孩童欢喜，眉眼中都是喜悦与疼惜。
她也很高兴，吃力地伸手想要抱抱孩子，却才抬起一瞬，手便重重落在床沿，腹中又是一阵疼痛，身下亦好似有股暖流。
“不得了！”稳婆在旁惊呼，“还有一个，是双生子！可是，可是，娘娘娘娘，太医呢太医呢，娘娘大出血了……”
稳婆早已失了方寸，愣在床沿不知所措。
晋西晟怀抱婴儿，一双手臂不住地颤抖，他忙将孩子交给晚晴，俯跪床沿，紧望清宛苍白如纸的容颜。
“遥儿，没事的没事的，有我在……”
他不住地安慰，然而清宛却已听得朦朦胧胧，她微弱睁眼，想要回答他的话语，却已经再无力气开口。
太医颤颤巍巍端来药，晋西晟一把抢过，盛满一勺送往清宛唇畔，清宛却连张唇的力气都已经没有。
那药到嘴边，屡次都顺着唇角滑下。
晋西晟紧蹙眉头，昂首便将药全部灌入自己口中，他俯身，轻柔地贴上她发烫的唇，一点一点将药渡入清宛的口中。
迷糊之际，清宛只感觉吼间滑下一股暖意，惺忪地睁眼，便看见他担忧的双眸。可是身体好累，眼皮好重，她无力地闭上眼，
便再不知其他。
“遥儿，遥儿，别睡，你还有一个孩子，她一定是一个女儿，你舍得丢下我们的孩子么……”
望着清宛沉睡的面容，晋西晟深感恐惧，他害怕她离开他，这一刻，他才真正懂得失去的痛苦与无助。这一刻，他好像看清了许多事情。
他想，如果这世上真的再没有她，他会活得如行尸走肉。
他想，如果她真的出了意外，或许，他也会去黄泉陪伴她看奈何桥畔彼岸花开。
宫人进进出出，端出去一盆盆鲜红的**。
那都是她的血，都是她的血
他转过身，手中却仍紧紧握住她的手，只将头偏向殿内，不敢再离开她半寸，他朝殿内怒吼：“朕命令你们，皇后与腹中胎儿都要平安，不然你们休得逃过十族之罪！”
十族，他又要开始诛人十族了。
从前也因她，此刻也是因她。
殿内一众人皆惶恐地跪倒，太医颤颤巍巍地冥思苦想，只盼望能蹦出个回天妙方。
一碗碗药汁，一粒粒药丸皆送入了她的嘴里，却不见一丝效果。
身下仍旧不住流着血，稳婆方寸大乱：“奴婢接生大半辈子，从未遇上这样的事情，娘娘腹中皇子若再不出来，怕是，怕是母子都不保……”
他怒：“那就全力医治，朕说了，救不了皇后与皇嗣，你们都别想活命！”
“可是……”稳婆颤抖，脸色苍白，“娘娘不醒过来，就办法使上劲，就算，就算使劲了，这出血不止——若造成血崩，娘娘便……便便无力回天。”
这一语如当头棒喝，狠狠敲在他的心头，他滞在原地，好一瞬才恍惚喃喃：“必须治好她，她是朕的皇后，必须治好她……她是朕的妻子。”
稳婆在旁又忧又急，常听闻道皇帝宠爱皇后，这一两月亦是瞧见了的，眼下却更让她心惊，这皇帝爱皇后竟痴了一般，平常夫妻之间都未有如此，看来皇后在皇帝心中是极重要的！但，皇后这情况她也束手无策啊！
稳婆朝床榻睨去眼神，只希望这皇后快点醒来。
清宛浑身无力，眼皮亦沉沉地睁不开。但是，她并没有睡去，他们的话她皆听在了耳里，他这样担心她呵……
她终于拼尽了全力，缓缓睁开眼，瞧清他痛苦的神情，想要唤他，却只张了张唇，说不出话来。
晋西晟转眸间瞧见清宛已经睁眼，忙扑到床沿：“遥儿，没事的没事的，朕会让你们母子平安的……”他的承诺，那样苍白。
清宛摇了摇头，望着他痛苦却深情的脸庞，心中想，这一生，终究要这样结束了。她能感觉得到自己的无力，能感觉得到身下那一直泻泻而出的暖流，那都是她的生命，一点一点脱离她的身体。
她的眼神开始散焕，无力到都不能再瞧清他的容颜。她努力将目光定
在他的脸上，他的眼中。
她努力睁眼，想要瞧清他。
这是最后一眼看他了吧，这些仇恨，这些爱怨，都将在此刻统统消散。
从此后，她不必再在仇恨与爱恋之间痛苦辗转。
从此后，他亦不必再为讨好她的欢心费尽苦心。
他们在护城河畔相遇，有碧波盈盈的绿水，有遥远的寒青山，有美如画卷的水上花灯。那一年的百花灯会，他们相遇在一起。而今，一千三百条人命横在他们中间，致使他们跨不进彼此的心内。现在，她终于要离开了，带着她未出世的宝宝，带着他的悲痛，带着她的不舍，终于要离开了。
“曦……”这么久了，她第一次再这般唤他，只属于他们的密语，“我知道我要死了，这样也好，这样，我们就不会再彼此伤害，也不会再彼此纠缠。这样，你便不会再忤逆你的母后。”她缓缓滑下泪，苍白的容颜却绽放出如花笑靥，“遇见你，是我的劫，曾经悔过，可是在劫难逃，我也终是逃不开。纪氏十族……随我离去，就不会再有纪氏十族了。”
她的声音气若游丝，他却清晰地听在了耳内，他紧紧握住她的手，不住摇头：“不会，你不会死，我是这天下之主，我不信治不好你……”
她也摇头，身下的沉痛感一波波袭来，那是她尚未出世的骨肉呵，还未来到人世间看上一眼，便要随她而去。
晚晴抱来婴儿，想让她再瞧上一眼：“娘娘，小皇子才出世，都还没有睁开眼睛，都还没来得及看上自己的母亲一眼，您怎么能忍心丢下小皇子离开。”晚晴泪眼朦脓，亦说不出话来。
他深感后悔，若不是他的伤害，若不是念尔怀孕，若不是他害她绊倒，她也不会如此！他深感恐惧，此刻苍白如纸的她好似随时都会随风飘散，好似随时，都可能灰飞烟灭。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渴望这最后的一点踏实感。
她朝哭泣的婴儿深深望去一眼，婴儿白嫩的小手往她床头探，似乎也想挽留她，似乎也舍不得她离开呢！
……她眷恋，她舍不得啊。
可是，她真的好累，好想睡去。
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回握住他，仿佛就如那一次风雪之中的相逢，他们耳鬓厮磨，他们心灵相通，她也曾这般回握他，用尽了此生的力气回握他。她微微一笑，艰难地低语：“曦，你要照顾好他，照顾好他……”
她缓缓垂下沉重的眼皮，缓缓闭目，再没有一丝力气。
“不——”他的痛呼响彻大殿，这尖惧的痛呼穿破他的胸膛，穿透了重重宫墙，却再穿不透她的心。
她安静地睡着，年轻柔美的容颜刻骨安详。
他的脸颊有些冰凉，他二十三岁，是大晋的皇帝，他有一个深爱的女人，此刻，他为了深爱的女人流了泪。
可是，她没有醒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