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枯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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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不通

    老乞丐肢体动作一凝,顺势就地坐下。手往腰背而去,揉了揉:“老夫是真想一棒子捣毁这番买卖,免得这般费心还折寿。按那卦象,这几年运势不该如此不堪呀,受一个伪君子的气还不够,再来个小屁娃逗弄,气煞老夫!……”



    老乞丐坐在地上开始自言自语,小乞丐只能待在原地听着,怕走开了,这老乞丐又是一顿爆栗伺候。细细听着,却发现虽有音入耳,但似轻纱罩于耳前,不得其意。此意并非书上的高深意义,而是入耳无法领会之意,俗世称,天机不可泄也。



    老乞丐自言自语一番后抬头盯住小乞丐,眼中一丝无人察觉的杀意,一闪而过。“蠢脑袋,为何不愿跟老夫离开,你可知道那破庙本就没你一己容身之地。还不如跟老夫走出去瞧瞧,兴许还有大造化。”老乞丐脸上重新有了点笑意,勉强得不能再勉强,想着如何说通让小乞丐跟着自己离开。只是胡子太多太杂,在他人看来,与先前并没什么变化。



    但一个小娃娃又怎么会察其言,观其色。



    小乞丐望着张老碗的坟墓。“我现在不能走,我走了张老碗就孤单了,没人陪他说话,也没人陪他聊天。再说了,这些杂草也总还得我帮忙拔吧。”小乞丐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如果老夫有法能帮你再见一次张老碗,将一切说清楚,你是不是就愿意随老夫一起走了?”老乞丐小心翼翼地凑到小乞丐耳边问道。



    小乞丐眼神光亮而后又暗淡下来:“你莫非还是神仙?不对,哪有神仙是你这身模样。”但又想到上次老乞丐说请自己吃馆子的事,又有了点希望:“如果你真能让张老碗活起来,那我和张老碗一起跟你走。怎样,这样你还多了一个可以聊天的人嘞。”



    老乞丐瘪瘪嘴,翻了个黑眼珠完全看不着的白眼。接着嘴中念念有词,手往虚空一揽,而后立马一掌轻击小乞丐双眼。



    小乞丐因突如其来的掌击连忙闭上眼睛,察觉没有什么危险后,缓缓睁开。



    朦胧间,小乞丐瞧见一位半透明状的魂魄一直看着自己,小乞丐也看到了他。眼角开始湿润,于小乞丐,于张老碗。小乞丐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巴都快要挤到了一块,痛哭涕零跑向张老碗,准备拥入怀中时,却发现张老碗如同置身另一个世界,无法触碰,一穿而过。



    “老乞丐,为什么我碰不到张老碗,他明明就在这。”



    “小鬼娃,别傻了,老爷我都已经死了,人鬼殊途,你碰到我岂不是你也就是死了。”张老碗温柔的看着小乞丐,这么多日子,看了很多次这副模样,但这次却与以往不同,已知足矣。



    “老乞丐不是神仙吗,他肯定有办法帮你活过来的,张老头,你和我一起求求他,老乞丐人可好了,一定会帮你的。”小乞丐已经蹲在地上,泪如泉涌,似想依靠在张老碗脚边。



    老乞丐遥望着天,眼神有点迷离,似在追忆过往:“人死灯灭,油枯尽,一身命势散如烟,就算真有神仙,也难以逆天而为,何况天命不可违,亦不可逆。”



    “张老碗的魂魄久经不散,在此孤荡,并非是靠他自己生前命数,只是因为你的孤星命格,将其拘禁于此而已。”



    小乞丐抽咽着,仿佛没听见老乞丐之言:“老神仙,求求你,张老碗人很好,你救救他吧,我以后会要到很多的铜板送给你,求求你,张老碗他不该死的,是我害死的,是我克死了他。……”



    小乞丐语无伦次。



    心之忧矣,曷维其已。人生总有些事,知己之过,不忍而难舍,便将错就错罢。



    “蠢脑袋,你既已知你的孤星命格,却依旧长守张老碗归魂之地,岂不知是在害他。”



    “人有三魂六魄,经久不散于世,短至两三年,长至八九年,终将引来天谴,到时魂飞魄散不说,你乃此果之因,反噬在所难免。何不跟着老夫走罢,两全其美哉。”



    老乞丐耐心已经濒临极限,周围暗潮涌动,有不可名不可知之物积聚。



    小乞丐已经哭得没有声音了,张老碗蹲在小乞丐一旁,像摸着实物一般,摸了摸小乞丐脑袋。“老爷我都活了这么长了,能多看你几眼,什么魂飞魄散也不怕了撒,但你还小呢,外面有多大,你都还没看过嘞,舍得吗?”



    “老爷我也不得逼你,你想留便留下,老夫还能听你唠嗑几年。想走就走,到时候记得回来给老爷我讲讲外面的事情便好喽。”张老碗静静地看着小乞丐,觉得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乖巧的小娃。



    “此事可由不得他,顺应大势,人人都得随波逐流,何况又不得害他,凭何让个未懂事的蠢脑袋做决定。”老乞丐已经准备强行带走小乞丐,哪怕会受到些许天道反噬。



    正准备动手之时。



    “如果我走了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张老头。”小乞丐蹲坐在地上,将脑袋埋在自己腿上,声音有点喑哑。



    “看不见喽,但我会看着你撒。”张老碗笑着说:“老爷我这辈子觉得唯一自豪的事,就是碰上了你这个小鬼娃嘞,还想多看看。”



    “那我以后跟你说话,你是不是都可以听见嘞。”



    “嗯。”



    小乞丐抹了抹一脸的鼻涕和眼泪。



    “我一直想去外面,但又放心不下你,我走了,没人陪你,是不是我很自私啊……”



    “这没什么自私不自私的嘛,老爷的小鬼娃哟,想做就去做撒,小鬼娃只要自己有道理,那就是对的,老爷我也就开心得很。”



    ……



    由泪转笑,仿佛回到了两人一起讨饭的日子。



    小乞丐对着张老碗跪拜三次,抹了抹鼻涕,对着老乞丐说:“我走了张老碗就不会魂飞魄散了是吧?”



    “自然,老夫之言,句句属实。”老乞丐有点诧异小乞丐突然的反转,愣了一下才回答道,周身压抑的气息顷刻间不知所踪。



    世间有大势,也有人情。



    对错无绝对,某些层面而言是对的,但有些层面却是错的,一切只是相对而已。小乞丐在老乞丐眼中选择留下就是错的,而在张老碗眼中,小乞丐怎样选择都是对的。



    此时活了无数年份的老乞丐,像窥见了某些东西。追求了一辈子的天下大势,自认无愧于自己的身份,自认无愧于她。而现在,不知缘由,默默对着天空说了句:“老夫错了。”



    树林小径,一老人领着一位孩童慢慢走着,方向向北。老人一路低头沉思,待所思之事都已想通,突然驻足,回头望着远处有座孤坟的一片树林,双手作辑,鞠了一躬:“我木桃枝,敬先生一事,谢先生一语,请受老夫一拜。”



    旁边的小孩一脸迷茫,不知来时路上何处遇见过学问之人。何况能当旁边这位老神仙的先生之人,这世间还有吗?



    树林这边,张老碗看着一老一小慢慢向北而行,突然泪流满面,嘴里面呢喃着:“小鬼娃,老爷我也放心不下你呢,你可要平平安安,开开心心的啊。”



    “小鬼娃,你真长大了,比你老爷懂的事情多多了,只是老爷我面子挂不住不能说给你听,你知道老爷我也要点面子撒。”



    “小鬼娃你可不要像老爷我这样讨一辈子饭,无所事事……”



    随着一老一小的远离,张老碗慢慢化成了星光,随风,飘散去了未知的远方。



    “不通,这名字是老爷我早就想好了嘞,咋样,好听吧,哈哈哈哈~”



    空中悠扬开了一句似有若无的话语,如春风,如秋叶,有着不舍,有着寄望。



    木桃枝和小乞丐行走在往北的道路上。



    “老乞丐,你叫木桃枝啊?这名字怎么像个女人的名字嘞,不好不好,我还以为跟你讨个名字呢。看来我还是得找其他人要了。”



    “老夫就是女人。”



    “你咋找到张老头那片树林的?我记得没带你去过啊?”



    “老夫猜到的。”



    “那你是怎么用仙法让我看见张老头的喃?”



    “老夫天生就会,教不来。”



    小乞丐自认无趣,便也不说话了,想着毕竟是老神仙,跟着走怎么都有吃的便是对的。



    木桃枝斜眼看了小乞丐一眼,想着终于安静了,随后咳嗽了声。



    几天相处,小乞丐自然知道木桃枝要说话了,便将脑袋转向木桃枝方向,表示自己认真在听。



    “老夫成天的叫你小乞丐也不是事儿,所以老夫还真准备给你取个名字。”



    小乞丐眼神有点发光:“那我得看看你取的名字好不好才行。”



    “看你一条死脑筋,不懂拐弯,别人一点万事通,你却一点都不通,老夫觉得不通二字适合你,你看如何?”木桃枝心有点虚,但毕竟是承诺别人的,怎么都得把黑的说成白的。



    “不通?这两个字我自己都听得懂,一点也不高深,而且张老碗说我聪明伶俐,怎么会是不通嘞,不好,老乞丐你换个?”



    “不通二字好啊,不通谐音不痛。你试想,你感觉不到痛,是不是人生一大美事?”



    “那为啥叫不通,直接叫不痛更直接点。但我觉得你换个好点。”小乞丐显然觉得这个名字不对口味。



    木桃枝用手盖住额头,在想着怎么和一个一本书都没读过的小乞丐,把道理给讲清楚。感觉这么多年多少难事迎刃而解,现在竟然被一个六十岁的小子和一个六岁的小娃给难住了,有点伤脑筋。



    “难,难于上青天。”



    道理讲不清,但这毕竟只是个什么都不懂得小娃,何必以常理而思量。木桃枝豁然开朗般:“咳咳,蠢脑袋,如果你接受老夫给你的名字,老夫下次便请你吃上一顿有荤菜的馆子,如何?”



    小乞丐想了想,在荤菜和名字之间,觉得还是肚子大一点,便觉得有点赚头:“张不通?嗯,这名字其实我觉得还是不错的,那就这样吧,以后我就叫张不通。但是这顿饭你别忘了哈!”



    “谁让你姓张了?依老夫之见,你应该姓余。”木桃枝有点洋洋得意,仿佛抓住了对小乞丐的辫子。



    “这个可不行,我给张老碗说好了跟他姓的。”小乞丐摇了摇头:“这个你请我几顿荤菜我都不同意。”



    “老夫便是考虑到张老碗,才让你姓余的。你想想,你若姓张,便又与张老碗产生联系,即使你离张老碗千里之外,孤星命格依然会因张字,囚禁住张老碗。而余字有富余,年年有余之意,所以老夫认为你姓余乃最佳。”木桃枝又抚了抚自己的杂乱胡须,觉得自己这套说法天衣无缝,有点小得意。



    “当真?”小乞丐半信半疑的盯住木桃枝,望着他那双躲闪的眼睛。



    “咳咳,老夫之言,句句属实。”木桃枝面不改色,心不跳。



    “那就叫余不通吧,反正张老碗也不会介意。”小乞丐说着:“余不通,这名字还不如向张老碗要个嘞。”



    木桃枝笑而不语,昨夜他与张老碗交谈之际,便已经说到了小乞丐的名字。当木桃枝说到燕青皇室的国姓便是余,张老碗便懂了一些之前的怪事,叹了口气,便同意姓余,自己只取其名。至于叹了什么气,大概是对小娃还未经懂事,便就作了利益棋子的怜惜和同情。



    几日后,在杭楼城管辖区域以外往北,通往邻城广菊城的一条小道上,余不通与木桃枝坐在路旁休息。突然背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一位衣着阔绰,其上却有多道划口,好似逃命许久的一位年轻人,从余不通两人身后窜了出来,有点凄凉地向着他们讨水喝。



    此人长得面容清秀,可想若是平时,应有飘逸宁人之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