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枯间
字体: 16 + -

第四章 世间那么大

    草色青青柳色黄,桃花历乱李花香。在四月草长莺飞的日子里,杭楼城北边官道上,来了一行娶亲队伍。



    队头是两位骑马的老年人,而后跟着一班八音队,一路锣鼓喧天。胸前戴着红花的年轻新郎,身穿大红袍,跟在八音队后,面容清秀,飘逸宁人。队伍正中,四人抬着一顶花轿,轿身艳红,喜庆非凡,偶有春风掀起轿侧的遮帘,得以瞧见轿内女子一瞬。女子眉尖细长如柳叶,眼眸微眨似秋水,高山画进了鼻梁,胭脂点红了樱桃,以花容比喻少了些火候,用月貌称奇亦欠缺一分。花轿之后是八位壮汉或挑或抬的陪嫁礼,以此来看,今日应是杭楼城某大户人家的开宴大喜之日。



    此时,在杭楼城西边运河某处,有一老人与小孩在岸边垂钓,小孩一手撑着鱼竿,一手托着欲倒未倒的脑袋,眼神迷离,显然瞌睡得很。老人躺在一旁,嘴里叼着几根嫩草,两个手掌叠着给脑袋当着枕头,双脚翘起二郎腿,望着天空,看着云,又像看着云后的蓝天,悠然自在。



    “命势难断哉。”



    老人鬼使神差的说了句,来了个鲤鱼打挺,接着看了一眼脑袋如蜻蜓点水般一起一伏,就快睡着的小孩,右手一抬,顺势滑下。突如其来的拍打,小孩猛然清醒,然后转头狠瞪了眼老人,嘴里面嘟囔着:“张老碗说过,脑壳只能摸,不能打,越打会越笨的。你还说你读书多,这些东西都不知道。”



    “你这破脑袋不可能再笨了,再打几次又何妨?这么多天,就钓起了三条鱼,还有脸打瞌睡,孺子不可教,气煞老夫也。”



    “快给老夫滚起来,老夫有件急事要去做,这筐里的两条鱼你自己看着办。”说完,老人将鱼筐扔向小孩,顺着运河便消失在了人来人往的人群中。



    老人是老乞丐,小孩是小乞丐。几天前老乞丐带着小乞丐去饭店吃了顿饭后,便有怪事发生。小乞丐当时回到破庙,准备从破庙后的小洞钻进去。结果不知道是何原因,每次身子进到一半,小乞丐就感觉有人拉住自己的脚踝,再也进不去。



    起初他以为是老乞丐从中作祟,结果发现老乞丐早已经在他的床位打起了呼噜,就开始心虚起来。但从正门过肯定要被破庙的人讨厌甚至打骂欺负,于是小乞丐又去找了块石头,准备把洞口敲大一点,然而不管他这次如何敲击墙面,墙面竟然纹丝不动,丝毫不像上次那样轻松敲击便撞开了一个小洞,力竭的小乞丐无奈只能靠着墙边准备休息一下再试试,哪知一会便入了眠。



    一夜过去,小乞丐就在破庙外面,靠墙坐卧着睡了一夜。清早,老乞丐过来将他晃醒,说带他去吃好吃的。小乞丐听着有好吃的,便没有计较老乞丐搅醒自己美梦的事,屁颠屁颠的跟在老乞丐身后。



    老乞丐一路说着些孺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小乞丐听着就知道不是好话,可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天大地大,自己的肚子最大。



    走了一路,从城北走到城西,来到了杭楼城的城西运河。老乞丐不知从何处找了两根竹竿和竹筐,接着和小乞丐去不远的草地挖一点泥鳅,便开始教授小乞丐如何垂钓。



    接下来的几天,运河某处,常常有吵闹声不绝于耳。仔细一听,就像是一个读书先生训斥着自己学生一般,但听久一点,就发现这哪是训斥,是赤裸裸的嫌弃。



    几日的苦练垂钓,小乞丐终于抓住了点门道,却开始越发担心张老碗会不会孤单。恰巧今日老乞丐有事,小乞丐便趁着老乞丐不在,晌午背着装有两条鱼的鱼筐,出杭楼城北门而去。走在路上的小乞丐,步伐轻快而有力,终究有了一点孩童本该拥有的,世间名为天真的烟火气息。



    “儿童漫相忆,行路岂知难。”



    在杭楼城北门外一座山丘之上,有个远远望着小乞丐的美丽女子。其旁边站着两位老人,其中一位摇了摇头:“事何以至此,此行我们两个老头便够了,郡主何必来淌这趟浑水。”



    “我父母大仇未报,不能亲自了结青贼的大势,我又有何颜面苟活于世。”女子语气有几分凝重。她眉尖细长如柳叶,眼眸微眨似秋水,高山画进了鼻梁,胭脂点红了樱桃。身着一袭红色嫁衣,有微风卷起花瓣萦绕于她,从未停歇。



    小乞丐顺着小道,来到张老碗墓前,看了几天没来便长势凶猛的杂草,叹了一口气,便动手开始清理杂草。又捡起周围的落叶,堆在一起,钻木取了星火,点燃落叶堆。再准备了些树枝,将已在河中清理好的草鱼插于树枝之上,放置在火堆旁烧烤。



    小乞丐坐在火堆旁,对着张老碗的墓碑自言自语起来:“老头,看见没,现在你小鬼娃也是很厉害的人了,我会自己钓鱼烤鱼吃哩,要不要我教你嘞,我给你说哦,我这两条鱼都是我一个人钓起来的,教我的人都说我聪明得很哩。你说你咋不给我托托梦,我梦里也好教你咋个钓鱼,咋个烤鱼撒,免得你在地府只吃素。我给你讲哦,肉比红薯还好吃,你以前说你一年能吃两三次肉,现在我可是天天都吃,咋样,是不是觉得你的小鬼娃长大了?”



    “欸,也不瞒着你,我最近遇见个老乞丐,胡子比你还要长,就是只会欺负人,根本就没什么好的。听他的口气好像是读过一点书哩,你别看他穿得和咱们差不多,说的话好多我听都听不懂,你说我要不要问他讨个名字啊,姓肯定姓张撒,之后就看他自由发挥了,就是怕他忽悠我,取个我又不懂但又不好的名字。”



    小乞丐正在滔滔不绝的说着,丝毫没有察觉到周围飘落的叶子并没有如平常一般轻轻落地,而是静止在半空中,且积聚得越来越多。



    瞬间,无数静止在半空的叶子如脱缰野马,以小乞丐为靶心,激射而出,树叶狂袭,被掠过的树干甚至都被齐齐切断。这哪里是落叶,分明是无数利刃。小乞丐刚察觉一点异样,抬头一看,无数的叶子便已飞掠至他身前。在还没反应过来,小乞丐甚至忘记呼喊之时,这些如利刃的叶子顷刻刹住,又齐齐飘落至地。小乞丐身子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地,眼睛瞪大,眼瞳骤缩。他慌乱地环顾四周,脑袋一片空白。



    这时从他身背的一棵树后,走出来了位身着红色嫁衣的漂亮女人,红袖藏匕首。她面容平静,脚步轻慢,踩在满地的残叶上,只有咯吱轻响。小乞丐发现了这位女子,本能的跑向了她的方向。女子看着这一幕,嘴角轻轻上扬,此时周身萦绕的花瓣都仿佛在此瞬间失去了色彩。她慢慢褪袖,袖尽,匕现,手一上抬,刹那间,刺心而下。



    小乞丐本能用手阻挡,匕首之锋,血肉之躯又如何抵挡。一刺便刺穿小乞丐的手臂,切肤之痛,莫说小孩,寻常成人都难以忍受。小乞丐泪水,鼻涕一下全部涌了出来,裤裆已经湿成一片。急忙转身而跑,尖叫声、怒吼声、委屈声不断,整片树林都显得凄凌。女子不急不慌,显得胸有成竹,慢步跟着小乞丐。但两者间的间距却未曾拉大,相反,距离有着缩短的趋势。



    树林的叶子缓慢的飘着,一孩童拖着一只受伤的手臂,嘶喊着已经喑哑的嗓子,一瘸一拐,一磕一碰地往树林深处跑着。其后有一红色嫁衣女子,手中紧握匕首,走路姿势轻柔,不急不慢地跟着。树林有树影,在阳光映照下,参差错乱,其间有不知来源的红叶飞入林内,一入便悄然落地。



    树林之外,有六人在一处开阔田野对战,为二对四。二人方,两人均显年老,一人双手持板斧,大起大落,身手矫捷。一人双手为结印状,周身有尘土作盾为防,时有聚碎石作矛为攻。四人方,均为黑衣打扮,无法瞧其真面目,三人用长枪,一人用大刀。两名老者明显占据上风,使板斧者在四人间穿梭,就算时有被长枪或大刀砍中,却只算是伤及皮毛。而板斧击中四位黑衣人一次,那人被击中部位就已经算报废。且结印老人在一旁耐心抓其破绽,帮助板斧老者抵挡多次致命伤,偶有石矛击穿黑衣人。



    在杭楼城北边一处三层民舍,一位满身血迹的黑衣人从三楼窗户迅捷而入,却发现本该在此的廖将军不知所踪,急忙下至一楼,才呕出了一口心窝血,整栋民舍无一人在此。



    杭楼城城南野外,老乞丐蹲在地上拨弄石子,一会皱皱眉,一会瘪瘪嘴,丝毫没有在意这重重包围的士兵。一位粗眉毛眼睛极小,身穿淡蓝色长袍的中年男子从军队中走出。



    “不知老先生接近那破庙是有何打算。若老先生是知其中轻重的,随意来瞧瞧便罢了,一刀杀了便可。可若老先生有什么其它计划,小生在此愿意洗耳恭听。”廖将军以气传音,神色放松,可在盔甲下的每一寸肌肉都时刻紧绷着,苦苦的压抑着自己的愤怒。廖将军廖长镇乃燕青八将军之一,何时受过一个糟老头愚弄。想着昨夜从燕青皇宫送来的密信,廖长镇手中握刀的力度更加一分。



    老乞丐抠了抠脚,伸出手指向杭楼城南门方向。



    “计划嘛,还是有的,喏。”



    廖长镇随着老乞丐手指所指方向,看见大伍一行队伍正从杭楼城而出,快马加鞭前来。他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额头大如豆的汗滴直冒。愤怒,从未有过的愤怒。廖长镇脸色疯狂地回望老乞丐的方向,准备一刀砍之,之后立刻返回城北破庙。



    然而随之而来的却是恐惧,先前一刻还在那坐着抠脚的老乞丐,眨眼间变消失无踪。廖长镇乃体魄境大成者,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来无影去无踪,只能以天外之天形容。极短时间的思量,廖长镇下令让部队立即返回民舍,自己一人即刻启程,以肉眼难以看见的速度,率先往破庙而去。



    小乞丐精疲力竭的背靠着一棵参天大树,瘫坐在地,大喘着气。全身上下都是血迹,眼神中充满着恐惧,他死死的盯住远处慢慢向他走来的一位红衣女子。



    “我小时也有你这样天真烂漫的时光,当时想着世间那么大,长大后一定得乘船到处去瞧一瞧。”



    “可那时一切的美好,却被你们青贼给摧毁了。”



    “姐姐也愿你能健康长大。”



    “可惜冤有头,债有主。姐姐也不求你能原谅,你的这份因,姐姐我早已做好了吃下恶果的准备。”



    “我能做到的不过是让你痛苦少一点罢了。”



    红衣女子边走边轻语,不知不觉间便到了小乞丐面前。女子右手持匕首抵着小乞丐的心口,微微低下了头,其长发不经意间轻拂过了小乞丐的眼睛,鼻子,嘴巴。她微笑着看了眼小乞丐因恐惧瞪得巨大的眼睛,左手抹了抹小乞丐无音发出却微张的嘴巴,用红唇亲了口小乞丐消瘦的脸颊,然后朝着他耳边细说了声:“愿你来世做个平常人家。”



    话音刚落,玉手顷刻使力,刀身瞬间没入小乞丐心口。鲜血喷洒开来,女子脸上被血沾染,却显得更加明艳动人,一双柔静却不带感情的眼睛,有微光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