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时在做什么可不可以拯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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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不会消失的过去,逐渐消失的未来』

    1.灵魂追逐-a

    时光倒回少许。

    从现在算起五天前。

    在坠落前的十五号悬浮岛,所发生的事。

    ?

    彷佛用蛮力扯裂铁块般,超出条理的哀号。

    〈第六兽〉迎接第一百七十八次命绝,其亡骸辟然倒在十五号悬浮岛的大地。当然,牠的背随即冒出裂痕,并开始孵化第一百七十九次的生命。

    每次重生都会改变型态的〈第六兽〉,这次似乎选择了植物的样貌。从第一百七十八具亡骸的内侧,露出的是蠢蠢欲动的淡绿色块状物。另外,还有从中蠕动伸出的无数藤蔓。

    「苍之战士,退后!炮兵队开始饱和攻击,掩护其撤退!」

    〈灰岩皮〉对战场发下指示。然而,被他称作苍之战士的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却无法接受。目前珂朵莉手中的圣剑瑟尼欧里斯,澈底对眼前的〈第六兽〉产生呼应了。换言之,会呼应敌人魔力来提升自身力量的这柄圣剑,在此瞬间将可发挥最大破坏力才对。

    既然如此,她就该自己接掌战场,能撑多久是多久。

    「请让我再杀牠一次就好!」

    「不成!」

    〈灰岩皮〉厉声斥责。

    要不要抗命留下来呢?珂朵莉微微犹豫。

    目前的她正在展现压倒性力量。贡献程度和以往的战斗几乎不能比。因为她正确使出遗迹兵器……不,她正确使出圣剑之力,发挥了与人族一同失落的勇者本领。

    因此,要是没有她和这柄瑟尼欧里斯,根本不可能打赢这场仗。既然如此,就算稍微蛮干,应该也用不着介意──

    『红水』

    ──咦?

    『灰色之风』『发笑的巨人』『受创的茧』

    ──这是什么?

    珂朵莉感到困惑。

    既无前兆也无脉络。突然间,有奇妙的意象浮现于脑海。

    她以为那是杂念所致。

    毕竟从这场战斗开始算起,已经过了一百二十个小时以上。即使注意力在无自觉之间减低也不奇怪。况且,既然在战场这种非现实的环境度过那么久的时间,现实感变得薄弱也是当然的。所以自己才会不小心冒出在清醒时作梦的灵巧举动吧,她想。

    得专注才行。

    因为这场仗不能输。而且,她更不能死。

    为了回去那地方。为了回到那人身边。所以。

    『游于夜中之鱼』『参天沙塔』『衰沉于海绿色的太阳』『甜美的临终』『环抱大小的立方体』『上锁的红色魔法书(grimoire)』『在挺拔群树上集结成串的狐狸颈项』『银桩』『合力将土黄色油漆涂上彩虹将模糊颜色全部抹掉的面包师傅』『无头小丑在暴风雨夜晚的遇难船船底发笑发笑发笑发笑发笑发笑发笑发笑发笑发笑──

    「──什么!」

    即使珂朵莉专注心神。

    即使她有意专注。

    症状还是没有好转。

    意象持续增加。

    某种意象。

    那是杂乱的意象。支离破碎的迷惘。不请自来的白日梦。理应不知的往昔影子。理应被抹去的灵魂汙垢。与自己背对背的某个人的细语。位于梦境外侧的现实。毫不停歇地涌来的压倒性怒涛。

    「好了,到此为止。」

    变得一团乱的脑袋里,有阵熟悉的嗓音闯了进来。

    「艾瑟……雅……?」

    「换手是我建议的。这时候妳就乖乖退下吧。」

    「可是,现在要尽量──」

    「要是侵蚀得更深一点,大概就来不及了。」

    侵蚀。

    似曾相识的字眼。在哪里听过?啊,对了,是在成为妖精兵时学到的。她们是什么?换句话说,妖精是什么?其性命有多么的短暂?除了伤重而亡以外,还会有何种形式的死?

    所谓妖精,就是年幼夭折的灵魂离不开这个世界所化身之物。

    那以生命来说并非正确的存在。只是无知灵魂于错觉中结实而成的自然现象。因此,那迟早会回想起自己是谁的。

    「原来,这就是侵蚀……?」

    「从妳的年龄来想,我原本以为那还是以后的事。没想到统计数据满不中用的耶。说不定是在瑟尼欧里斯的魔力牵引下,使妳的症状一口气提前了。」

    「年龄……?咦,呀啊!」

    珂朵莉被艾瑟雅硬是拎着脖子带离战场。

    炮击在背后开始了。顽强的爬虫族士兵们穿着全身铠甲,陆续在成排的火药炮上点火。好似要轰碎头盖骨的巨响接二连三地摇撼大地。不依靠魔力发射的炮弹荡平树林,扫过大地,将再造新生中的〈第六兽〉轰得碎身碎骨。那当然不可能对牠造成致命伤──要取〈第六兽〉的命非得用遗迹兵器=圣剑级的咒器──然而,炮击还是能产生令其暂时停止行动与再生的功用。

    展开黄金色翅膀的艾瑟雅拖着珂朵莉,一路飞到了距战场一千两百卯哩外的休憩用营帐。

    「好啦。」

    珂朵莉被随手搁到地上。

    「……会痛耶。」

    「还能感觉到痛才是好事。那边有镜子,看得见吗?」

    仍然趴在地上的珂朵莉抬起头。眼前有成箱的携粮堆得像山一样,可以看见有面小手镜就掉在旁边。

    「这是要做什么?」

    「妳看就知道了。」

    听艾瑟雅一说,珂朵莉才伸手。她抓住握柄,揽镜而望。

    有个绯红眼睛的人在镜子里。

    「…………这怎么回事?」

    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的眼睛是深蓝色。虽然她自己并不太喜欢那样的色泽,但威廉曾经称赞:「像海的颜色。」因此她最近决定稍微改变想法了。问题在于珂朵莉不晓得所谓的「海」是什么,就不确定威廉的话是否真的可以当成称赞。那姑且不提。

    镜中少女的眼睛,无论凝视多久,无论眨了几次眼,依然红得像火焰。

    「这是初期症状。休息两个小时应该就会好,不过在那之前严禁催发魔力。

    还有,妳要尽可能想着自己的事。不可以被别人的记忆冲走喔。妳要紧紧抓住属于妳自己的记忆。」

    ──『白茫昏暗中的孤独』『回荡于窄处的祈祷』『全是书的房间』

    来路不明的众多意象仍在珂朵莉脑海中肆虐。她试着用手掌捂眼甩了甩头,可是当然没那么简单就令其消失。

    「这些都是……记忆吗?在我成为我以前,某个人年纪还小就死掉而留下的回忆?」

    「那是陌生人。和妳完全没关系。没任何交集,澈澈底底的陌生人。要是妳忘记那一点或者有所误解,立刻就会被吞没。」

    「妳刚才提到了年龄,难不成这种症状──」

    「是啊。因为长命的妖精原本就不多,听说前世侵蚀这种现象本来是几乎可以忽略掉的稀有案例喔。从那些少数案例可以得知,似乎是活了近二十年且身心都成长完成的妖精,就会慢慢想起前世。

    妳这次属于稀有案例中的异类。刚才我也说过,好像是因为持续接触超出本身能耐的魔力,导致妳的症状一口气推前了。照这样下去,别说撑到战事结束,妳在今天内就会死喔。」

    「那就讨厌了。」

    珂朵莉滚了一圈,改成仰卧。

    「休息两小时就会好,对不对?」

    「以目前的症状来说啦。之后妳还是不可以逞强作战喔。」

    「……好严喔。」

    珂朵莉用手臂遮着眼睛,「啊哈哈哈」地空虚发笑。

    原本她应该会在这场战事中丧命。她会刻意让失控的魔力引起大爆炸,藉此将敌人烧个精光才对。

    因为她不想接受那种结果──因为她变得不想接受,才向威廉求教圣剑的使用方式,也学了身为勇者的作战方法。

    明明如此。

    没想到,预料外的死亡,却在这种情况下逼近。

    「不要紧。反过来说,只要妳不逞强,症状就不太会恶化才对。毕竟就算现在侵蚀稍微加深,妳的身体也还是小孩。只要遵守分寸活下去,就会不会出现更严重的侵蚀。对日常生活不会造成妨碍的啦。

    关于这部分,我有一个很熟悉的前例。所以我有信心向妳保证。」

    手掌拍在薄薄的胸膛上。

    「……奶油蛋糕吧。」

    「嗯?」

    「我同时在回忆不能死的理由,还有重要的约定。要紧的是紧紧抓住自己的记忆,对吧?」

    「也没错啦,不过还真是贪吃的记忆耶。」

    「扎根于本能的欲求是很强的喔──大概。」

    要是那样就──这么说的艾瑟雅笑了。

    珂朵莉觉得好久没看见她的笑容。

    冷静一想,明明不可能那样的。要想起艾瑟雅笑容以外的表情反而困难,她总是笑咪咪笑呵呵笑嘻嘻笑吟吟的,性子应该一直都开朗得不太正经。

    「那我走喽。」

    「……去那里?」

    「当然是前线啊。照顺序现在应该是莲在打拚,我要去支援。我们会帮忙争取足够的时间,妳安心休息。」

    「嗯……也对,拜讬妳了。」

    「好,就让妳拜讬。」

    艾瑟雅将眼睛眯得像线一样细,然后带着笑容点头。

    珂朵莉有疑问。

    为什么艾瑟雅对前世的侵轴,会熟悉到这种程度?

    为什么艾瑟雅对她身上的变化,可以看得那么透彻?

    可是珂朵莉没问。

    而且,她也没必要问。

    「嘿咻。」

    艾瑟雅催发魔力,然后展翅飞上天空。

    她那黄金色的眼里,看得见一抹绯红在摇曳。

    ?

    『争吵的成人男女』『大大的水洼』『鸡腿』

    「奇怪的记忆。」

    珂朵莉嘀咕。

    『扭曲的湖泊』『无边无际的橘色道路』『银亮的布料』

    「在婴儿时就夭折的灵魂会变成妖精,是这样的吧?以年纪来说,这孩子的见闻似乎满广的耶,他到底是哪里出生的啊?」

    或者。

    单纯是珂朵莉自己从一开始就「长成」有一定年纪的妖精,所以才不晓得在这个世界的小孩们眼里,世上万物看起来就像那些意象显示的一样吗?

    即使看见有只小蜥蜴奔过森林,也许在他们眼中就成了喷洒火焰的龙;抑或引诱人到其他世界的领路者;抑或某个人的提包握柄脱落以后被风吹着滚的景象。

    因此,开展于孩子眼前的世界──在并非孩子的人们眼中──随时充满了不可思议与荒谬。现在珂朵莉被迫看见的意象,说不定就是那样。

    「……呿。」

    珂朵莉仍保持仰卧,望着营帐的衬里。所以,她流出的泪水逐渐沿着太阳穴流到了耳边。

    据说,妖精是无法理解死亡的年幼灵魂于迷途中所生之物。

    而且就珂朵莉所知,活到岁数堪称大人的妖精并不存在。

    她一直以为是因为战斗的关系。她以为那是年长的妖精依序在对付〈兽〉的激战受创或失控殒命所致。

    然而,说不定她那样想是错的。

    追根究柢,也许妖精根本就无法长大成人。

    不能理解死亡的灵魂到最后,只要年纪增长,就会理解死亡。若是如此,一切都会被打回原形,回归自然的型态。

    假如有所谓的命运,大概就是这种调调。

    无论如何冀望,无论如何祈求,从一开始便定好的结局都不会翻盘。

    「『喂!等我活下来长大成人,到时候你就没话说了吧!跟我结婚!』──原本我还想用这种台词逼迫他的耶。」

    珂朵莉从威廉那里听说过。以往于人族的世界,「悲剧」曾被视为勇者所需要的资质之一。

    背负着任谁都会感叹的过去或命运之人,会比并非如此的人,更适合成为施展绝大力量的勇者。过去曾有那种定见。

    而且,据说最古老强大的圣剑瑟尼欧里斯,尤其偏好该倾向强烈之人。只有背负着死或破灭命运者才可佩带,过于高洁的白剑。

    「原来如此……就是因为这样,你才愿意让我这样的妖精使用。」

    珂朵莉恨恨地望着横于地上的瑟尼欧里斯。

    也许是素材源自死者灵魂的关系,妖精原本就将性命看得较轻。她们不太畏惧死。

    以这点来说,珂朵莉目前处于不太像妖精的状态。她有不能死的理由。她有非活着回去不可的地方。

    「奶油蛋糕。」

    她紧紧握住拳头,然后嘀咕那个字眼。

    ──好啦好啦。ok。我会让妳吃蛋糕吃到怕。

    ──所以明白了吧,妳绝对要活着回来。

    珂朵莉回想起来的,是在星光耀眼的那个晚上,和他许下的约定之语。

    她巩固决心了。

    到这个关头,就算不被允许活得久也无妨。

    就算没办法在那个人身边长大成人也无妨。

    虽然不甘心,但是到那个地步就认命吧。错在她自己要生为妖精。事情就只是她不幸被这等爱好悲剧的圣剑看上罢了。

    可是。正因为如此,至少。

    珂朵莉希望自己能在这场泡影幻梦中,尽量活得长一些。

    纵使世界将来会终结,直到结束的那个瞬间,世界都是确实存在的。她就活在那块地方。因此──

    「好,拚劲来了!」

    她凑起空有其表的活力,将拳头举向半空。

    ?

    之后,战事又接连持续。

    太阳西沉,升起,再西沉,再升起。周而复始。

    ?

    绝望就在那里。

    绝望由大量的黑色藤蔓相互交缠,构成了巨大且不具面孔的人类样相。

    那是从第两百一十六次死亡中诞生的〈深潜的第六兽〉,亦为牠刚迎接第两百一十七次之死的亡骸,亦为即将羽化出第两百一十八次生命的蛹。

    ──同时,也是即将催生出别种东西的摇篮。

    「又一只〈第六兽〉……?」

    连炮击都忘了的爬虫族士兵茫然嘀咕。

    疲累得随时要垮下的奈芙莲在喘气中否定。

    「战术预测并没有提到会有复数的〈第六兽〉来袭才对。关于〈第六兽〉,预测是绝对的。所以说,那是别种东西。」

    「可是,火炮对牠不管用!既然如此,那不就是〈第六兽〉吗!」

    「若用消去法来说,那是有别于〈第六兽〉,任何人都不认识的〈兽〉……?」

    「那种东西为什么会在这个局面下长出来啊!」

    艾瑟雅笑中带泪地发出尖叫。

    在拖得如此漫长的战斗中,所有人都消耗殆尽了。所有人屡屡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这就是决定性的一击,不停地将〈第六兽〉击杀。到最后,便落得目前这样的战况。

    爬虫族们所用的火药炮,不管是装填的火药和炮弹都几乎见底了。事到如今,关于体力方面自然更不用提。

    何况就算处境并非如此,前途渺茫的战斗仍会消耗士气。奋战到最后,敌人不只没被击毙还增加了,这样的事实已足以重挫在场所有人的心。

    赢不了。

    每个人心里都这么想,却无法化成言语。

    「──全军撤退。」

    〈灰岩皮〉语气苦涩地宣布。

    「二十分钟后,解除这座岛所布下的抑制阵。同时对所有邻近的悬浮岛发出警告。十五号悬浮岛的外敌排除失败,往后该岛将落入〈兽〉之领域,成为对所有生命的威胁。」

    「不不不不不!再怎么说都不能那样啦!悬浮大陆群还能浮在天上是因为〈兽〉没办法自由飞翔!要是让牠们在这么近的地方筑巢,不就等于开始替全灭倒数计时了吗!」

    「当然,正如妳所言。

    是故我们有必要尽快让这座岛沉没。

    但是,这座岛幅员广大。若要将其击沉,凭寻常火力并不足成事。非得集悬浮大陆群之总力才行。我们要和侵略的〈兽〉比拚速度。」

    「……保险起见,我先问一下喔,假如我们拚输了会有什么后果?」

    「妳真的要问?」

    「啊~我看还是算了。嗯。」

    艾瑟雅捂着耳朵猛摇头。

    「──是我害的。」

    如此嘀咕的珂朵莉,脸色苍白得远远就能看出来。

    「毕竟,只要我一个人让魔力失控,原本是可以顺利打倒对手的。因为我说想要活下去,才会导致这种局面──」

    「错了。」

    大概是疲劳超出极限的关系,奈芙莲无力地蹲在地上插话。

    「战术预测只有将〈第六兽〉算进敌方的战力。

    即使妳自爆,也只能勉强杀死〈第六兽〉。另外一只〈兽〉仍会留下来才对。

    那样一来,我们将被迫在少了妳的情况下与未知之〈***战。那会比现在更糟。」

    「啊~……有道理耶……虽然现在的状况也够惨了,哎,光是比惨上加惨好一点点,多少会觉得宽慰一些吧。」

    艾瑟雅的嘴角从未如此紧绷。

    「是那样吗……?」

    珂朵莉一脸无法尽信的表情。

    「绝对是那样。」

    奈芙莲毅然断言将她斥退。

    「牠们从一开始就不是我们能战胜的对手。那样判断之后,现在只该思考要怎么击沉这座岛才对。」

    「那亦有道理。」

    〈灰岩皮〉点头。

    「若要聚集护翼军保有的全数火炮,无论怎么加紧脚步,仍会经过十夜才是。然而,只要其他岛屿在这段期间未受损害,就能看见胜利凯歌的芽苗。」

    「……光那样听起来就像在走钢索了耶,靠着聚集到的火力肯定能击沉这座岛吗?」

    「成功率约莫两成。」

    「哇哈哈,感觉乱实际的,真是让人笑不出来的数字。」

    「诚然。」

    爬虫族将领「咯啦啦啦啦」地发出像在搅拌石砾的笑声。

    啊,对喔,珂朵莉心想。

    世界说不定要完了,她的内心意外坦然地接受了这一点。

    对那样的结论,珂朵莉既无异样感,也无抗拒感。从自己诞生后就一直位在身后的东西,终于朝她伸手搭肩了,类似那种感觉。

    这个世界从一开始就是濒临灭亡的。现在终于要灭亡了,如此而已。

    一再推迟的末日总算到了。事情就这样而已。

    没必要慨叹。反正大家都会死。之后什么也不会剩下。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感到寂寞。既然如此,安心地迎接那个时刻是最好的。即使心慌或焦虑,也不会有任何帮助。

    (────等一下,才不是那样!)

    珂朵莉无意识地紧握胸前的胸针。

    她还没忘记。自己有非活着回去不可的理由。在大啖胜利的奶油蛋糕以前,她不能死。在那个木头人接受求婚以前,她就算啜飮泥水也要活下去。嗯,就是那样,看来要长命百岁才能如愿的样子。

    而且想长命,要是世界灭亡就头痛了。

    让威廉死掉当然也不行,让那些还无法作战的小不点蒙受危险更是想都别想。既然如此。

    『摇晃的小船』

    ──真是的。那些侵蚀的症状又来了。

    只要珂朵莉稍微松懈,意象就会从内心的缝隙溜出来。然后觊觎她的生命。真是惹人烦躁的事情。

    或许她身为妖精这种不安稳的存在,以立场而言是薄弱的,可是她才不管那么多。她是活着的。她想活着掌握幸福。那样的权利怎么可以被早就死掉的某个人颠覆。

    在珂朵莉如此下定决心的瞬间,她脑中浮现了一套想法。

    左思量右思量,那都并非聪明的手段。如果有时间慢慢思考,还会有更多合适的手段才对。可是,唯独在连思考时间都有限的此时此刻,她能想到的那条策略,感觉就是最佳手段。

    要实行那样的手段,只需要一丝觉悟。

    ──「认命」和「觉悟」在本质上乃相同之物。

    ──皆是指为达目的不惜割舍重要事物的决断。

    没错。怀着尊严,自信十足地认命吧。为了达成目的,将重要的事物割舍吧。现在需要的就是那个。

    珂朵莉缓缓地吸进一大口气。

    然后,她又缓缓地将吸进的空气,花时间吐了出来。

    「珂朵莉?」

    奈芙莲大概是觉得珂朵莉的样子不对劲才出声呼唤她。珂朵莉不予回答。

    「我想到一个方法了。一等武官。请你现在就开始率军撤退。」

    珂朵莉仍直直瞪向蠢动的〈兽〉,并且静静地说道:

    「莲、艾瑟雅,帮我一点忙。妳们自己就能飞,即使迟一点脱离也能抵达飞空艇吧。」

    「要帮什么样的忙啊?」

    「我想费点劲,将这座岛劈开。」

    珂朵莉宣布之后,便将右手的瑟尼欧里斯奋力一挥。

    剑身上迸发无数裂痕,其缝隙扩展开来。显示出魔力昂扬的淡淡光芒从缝隙中涌现。

    圣剑是弱者为了对抗压倒性强者所打造出来的兵器。那会透过「利用接触剑身者的力量」这样的原理而实现。对手越强,圣剑越会提高本身的力量来对抗。

    而且,现在她们眼前,有着难保不会将名为悬浮大陆群的世界整个毁灭,可以说强大无比的敌人在。

    「好,接下来呢。」

    离〈第六兽〉的第两百一十八条命完成诞生,只剩几秒不到。

    珂朵莉蹬地上前。体内催发的魔力令注意力提升,延缓时光流逝。在色彩消失的灰色世界中,她拨开环绕于周身的空气层,一举将敌我距离拉近。

    有意迎击的藤蔓疾抽。

    珂朵莉慎重地观察八十七条齐发的藤蔓。

    数量虽多,但几乎都相当于用来示威的虚招。有六十五条连闪都不必闪,放着别管应该就会白白打在地面。问题是剩下的二十二条。有八条针对腿部想剥夺机动性,还有五条是针对手臂与圣剑想削弱攻击力,剩下九条则针对头部与胸口要断绝她的命。尽管每一条看上去并没有动得多精密,无奈藤蔓数众,因此不可能全部躲过。在视死如归的特攻下只顾避开致命伤尽可能向前就行,但现在的她无法依靠那种简单明快的作法。所以──

    (首先!)

    珂朵莉用瑟尼欧里斯扫退针对腿部而来的藤蔓──同时,也让瑟尼欧里斯「记住」藤蔓触及剑身时运行于内侧的魔力。从裂痕发出的光芒稍稍变强。

    她的思绪还有五体的速度都进一步加速。加速会生出些微的时间余裕。她挤进那段时间的空隙并举剑挥砍。原本针对手臂的五条藤蔓断成数截飞舞在半空中。

    (再来!)

    『有七颗眼睛的青蛙』

    侵轴也同样加速。珂朵莉没空理会那些,因此现在无视。

    新扫退的五条藤蔓,又激发瑟尼欧里斯的魔力。

    『吞下蛇的狮子』『变得像山一样的货币』

    接下来,就是重复相同步骤。珂朵莉一股劲地用剑身依序扫向离自己较近的藤蔓,彷佛只要能砍中就行。她靠着每次获得的力量,争取到下一剑与下一步的时间。

    『耸立于天的山』『雨濛濛的乡镇』『小碗中的糖果』

    距离变为零。

    珂朵莉对准眼前交缠成团的藤蔓,将圣剑从正上方贯入。

    剑刃断开数条藤蔓,穿透团块本身,就那样直直地插进十五号悬浮岛的大地。

    『燃烧的路标』『圆形彩虹』『奏出荒唐声音的响板』『毛色呈金银网纹的猫』『纵向转动的车轮』『无柄的双刃短剑』『山一样大的手套』『从塔上垂吊的男子』──

    (──这一招──〉

    呼应珂朵莉的意志,瑟尼欧里斯发出咆啸。魔力散发压倒性热量,无视于身为敌人的〈兽〉,将所有力量解放至钻入地底的剑尖。

    「你觉得──」

    圣剑的整道剑身绽放强烈辉芒。

    其光辉逐步从离剑柄较近的部分,依序集中到剑尖。

    「──如何啊啊啊啊啊啊!」

    所有剑芒渐渐被吸入大地之中。

    间隔相当于一次呼吸的短暂寂静。

    隆。

    撼动下腹部的低沉声响。大地冒出裂痕。

    裂痕如蜘蛛网般扩展开来,包覆整座悬浮岛。从裂痕溢出光芒,光芒从大地内侧将裂痕大大地推挤开来。大地龟裂。

    岛唤,坠落了。

    〈兽〉将藤蔓大为伸展,并缠住四周能伸及的岩床。可是,藤蔓缠到的岩床就会发生崩塌,因此不管怎么挣扎都无法发挥支撑身躯的作用。

    〈兽〉好似被陆续倒塌的成堆瓦砾掩没,开始朝地表下坠。

    『──』

    珂朵莉觉得她好像听见坠落的〈兽〉群在呐喊什么。

    当然,她明白那只是心理作用罢了。

    「妳在做什──么啊啊啊啊!

    艾瑟雅惨叫似的出声大喊,并展开幻象构成的翅膀飞翔。形同抱着〈兽〉筋疲力竭的珂朵莉被她惊险救起。

    逼近两人背后发动攻击的藤蔓,则有紧随在后的奈芙莲将其打落。

    「简直太胡来了……」

    她们稍微拉开高度,飞上藤蔓攻击不到的位置。当着三人眼前,十五号悬浮岛正开始瓦解。

    即使聚集护翼军所有火炮,也只有两成机率能轰沉的岛,凭区区一柄圣剑就被轻易摧毁了。

    「珂朵莉,妳听得见吗?」

    仍抱着蓝发妖精的艾瑟雅问。

    「嗯……没事的,我听得见……」

    「妳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

    「没事的……我记得……」

    「那才不叫没事!妳忘记自己处在什么状况了吗!我应该说过,要是妳逞强就会让侵蚀立刻加快吧!像妳这样逞强,可不是减寿就能了事的喔!」

    「没事的,我没事……」

    珂朵莉抬头笑了。

    她将染成深红色的眼睛微微眯细,然后无力地对艾瑟雅傻笑。

    「因为我已经讲好了,一定会回去。对不对?」

    彷佛随时都会消失似的虚幻笑容。

    「我要抬头挺胸地回去向威廉报告。让他知道我讬他的福侥幸活下来了。可是明天会变成怎么样就不晓得了,所以之后还要请他留在我身边,教我许许多多的事情。」

    啊哈哈哈──珂朵莉凭着意志力笑了出来。

    「……啊~不过,侵蚀的事情是不是要瞒着他才可以呢?因为那个人要是听说有这回事,一定会担心。嗯,毕竟我希望他都能像平常一样,当个有点懒又有帅气感,而且值得依靠的人。」

    「真是的,妳现在真心话全泄漏出来了,有够恶心的!」

    艾瑟雅使尽力气抱紧挚友的瘦弱身躯。

    「会痛耶,艾瑟雅。」

    「这是妳活着的证据。要忍耐。」

    拿妳没办法──如此嘀咕的珂朵莉放松了身上的力气。

    珂朵莉之前讲好了,她会回去。

    因为她依附着那个约定,才能活下来。

    到此为止没问题。问题在之后。约定屡行以后,约定消失以后,她的生命会变得如何?

    对于理所当然会产生的这个疑问,艾瑟雅什么都没提。珂朵莉也什么都没回答。

    因为她们不想知道答案。

    因为她们希望能继续转移目光,直到将来无法逃避的那个时刻来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