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红鸾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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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驱离别苦

欢驱离别苦

拉了蕙芯,带了众人,齐齐整整地侯在大门外,盼着将要归来的人。

一骑人马急速前来,一人打马于前,将一干人等远远抛在了后头,那样的意气风发、归心似箭,可是他?

近了,近了,“芽儿!”中气十足的呼喝声响彻云霄,震憾心底。是他,是他!

“胤祯!”我回应着他,不顾其他朝前跑去,竟然不出多时跑出了三丈开外。

“芽儿!”他翻身下了马,将缰绳一扔,任马儿自己一路跑去。

“胤祯!”我扑跌进他怀中。

他强健的手臂将我护住,助我立定。我们将双方定睛细瞧。

他瘦了、老了;精壮了、沧桑了,面孔变得黧黑了,胡子密密碴碴又生出不少。少了狂傲的意气,多了深寂的沉稳。不变的是依旧的风发。

刚要开口说什么,“爷!”“阿玛!”后面呼刺刺一大堆人都已挨近前来唤他,声音湮灭于众人的喧闹中。

他朝众人看了看,没说话,只是揽了我,“芽儿,进屋再说!”我点头,紧挨着他走着。

“这是……”才坐下,他看见了紧跟着扯住我衣袖的蕙芯。

“哦,这是绵绵的女孩儿!你出门时她还小,不曾见过几面。”忙拉蕙芯到前面来,“芯儿,快唤叔父!”

“她叫芯儿?”他习惯性地轻挑了一下眉,“芽儿取的名儿罢?”

“娘……。”芯儿不自觉地蹭了蹭我的身子。

“她唤你‘娘’?”胤禵的眉纠结起来,神色丕变。

“芯儿乖,先和冬雪姑姑出去玩会儿。”说着给冬雪使了个眼色。

“芯格格,咱们先出去,啊!”冬雪立时心领神会,过来把小不点儿带了出去。

“胤祯……。”我沉滞地开了口。

“嗯?”他倒是气定神闲地,把玩着手上的一只绿玉扳指。

“夫君,你知我一向与绵绵相交至好……如今他们遭受如此境遇,我……。”我慢慢踱至他身边,想尽量轻敲缓击些。

“此事,我亦有耳闻。如此说来,他们夫妻俩一同去了那儿?”他沉声静气地把扳指套了回去。

“正是。故芯儿……绵绵放心不下,便托付于我。这孩子,她爱唤‘娘’,我也……不知道缘由。”我在心里比了个胜利的姿势。

“嗯,应当。”手却一把抓过我,“芽儿,你是否给为夫一个真正的女孩儿呢!”

“自然不成问题!”我冁然而笑。他说“女孩儿”呢!说明他也不会介意我是否生男孩。

“如此说来,我们即刻便做罢!”他轻佻地解开了第一颗盘扣。

“当下可不成!府里设了宴,大伙儿可都在等着呐!”我爱娇地拍掉他的毛手。

“唔!那便暂放下,今夜你可逃不了!”他极不情愿地将扣子给扣好。

“好,为妻恭候大驾。”我有了和他调笑的心情。

于是携了手,一同出得门来。芯儿正在院子里同丫头们玩着。

“娘!叔父!”见我们出来,她乖顺地过来唤人。

“芯儿!对罢?”胤禵抱起了芯儿,对着我问。

我含笑点着头。若真是我和他的孩子……。

“芯儿,同叔父一道用膳去!”竟是牵了芯儿的手,两人载笑载言着往厅子走去。

“主子,这小人儿也是聪敏得紧、机灵得紧呵!可惜了这冰雪般的可人儿!”冬雪跟在后面,不胜唏嘘。

“是啊,这么小便懂得了人情世故,也不知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我也吁叹了一声。

“冬雪,你说我这可是害了她?”“主子,怎么会作此想?”冬雪疑揣着,然然可可开声。

“毕竟离了父母……也不知如何引导她。”我有些茫然自失。

“主子您别这么想呀,您该想着将小格格抚育好,对十三福晋可算有了交代了。”

对呀,我是不该想东想西的,认真把芯儿带好,就是对的起他们。冬雪的回答稍微安抚了我。

“冬雪!谢谢你这些年在我身边。”我释然微笑。

“你呀,总爱一家说两家的话。”她啐了我一口,笑着跑开了。

一进门,整个厅里寂然无声,惟听见稚气的童音如珍珠落入玉盘,铮然悦耳。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遡洄从之,道阻且长。遡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遡洄从之,道阻且跻。遡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遡洄从之,道阻且右。遡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胤禵和芯儿已经落座了,小不点儿正摇头晃脑地念着,胤禵在怡然自得地听着。

我呆在当场。还没忘吗?隔世般的宿缘。不经意地摸到胸口,那朵荷花我至今都没摘下过,连洗澡时也不曾。

“娘!芯儿念得好不好?”她见我进来,忙欢天喜地地拉我在胤禵旁坐下,幸孜孜地。

“好!莫露骄色!”我点点她的翘鼻,她皱了皱鼻子,小脸垮了下来,对着我龇牙咧嘴。

本想笑,眼角扫到她们众难群疑的神情,所有的心思都荡然无存了。

“芽儿,可是忘记了?”胤禵的嬉笑如魔音入耳。

“没!”岂敢相忘!我骤然回身,望着他了然的笑纹。

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对不起,胤禵,我怎么解释都无济于事的,只能让时间来证明我对你的心了。

回来后的胤禵政务依然繁忙,只是在那事儿上也依然的不遗余力,我有些啼笑皆非。

却是和芯儿十分处得来,一大一小两人亲亲热热地,只要是胤禵得空,常一块儿念诗、写字,连我见了都艳羡三分。

任命终于又下来,要到甘州去。仿佛有了某种预知,这次的分离我怎么都优雅不起来,哭到涕泪横流,不能自持。

我多希望,自己能挽留住他。可是不行,都说了好男儿志在四方,更何况圣命难违,而且我也深知胤禵的野心勃勃。

温柔乡是英雄冢,我怎么能拖累他呢?唯有捧了他最爱喝的“状元红”,却是“欲饮琵琶马上催,不知夫君几时回”。

“夫君,请喝下此杯酒,你我夫妻万古同心,千秋合意。”踉跄着,竟如老妇一般的颤巍巍了。

“芽儿!”他不舍悲切地低唤,察觉了我的异样,却不多话,饮尽杯中酒,“定要好好儿的……等着我!”

言毕,打马回转,绝尘而去,竟也不敢再回头。

“娘,叔父甚么时候回来?”直到胤禵他们的军队都看不见了,芯儿怯怯地问。

怎么,连小小的人儿也感觉到分别的悲凉了么?

“他会回来的…….。”将那小小的身子嵌入怀里,我仿佛想从她身上获得一点慰藉。

小小年纪的她,却经历了几次三番的分离。怎能不早熟?

回屋后,我开始给胤禵写信,一天写一封,等他一到那里,便能见到我的信。

那送信的使者大约是敢怒不敢言吧,眼见得银两越塞越多,还是皱眉嘟哝,喋喋不休数落,自然也不敢大声,只在背后。我仍旧乐此不疲。

“福晋,让冬雪给收拾收拾罢!院子已修葺完毕。”小勤子带着仆人们过来了。

“收拾什么?去哪儿?”我满头雾水、不明就里。

“敢情您还不知?”小勤子倒讶异了。

“嗯,我确实不知。”“爷独辟了一座院落给您呐!一直在修缮,爷总不满意,这不,终是给弄齐整了,临走吩咐让您搬进去呢!”

“啊!你说的可是‘临波居’?”我蓦然想起,不禁兴奋得大叫。

“您知道?是唤‘临波居’的。这会儿湖里的荷花开得正欢呢!”“好好好,冬雪,快帮忙!”我头一次刻不容缓地行动起来。

总算有了一件振奋人心的事了,这才有点儿快意人生的感觉了嘛!遗憾的是,没能和胤禵一块儿游玩一下这里,枉费了这一片热闹的胜地佳景了。

常流连于那片花繁叶茂之中,或闲亭独坐,或闲庭信步,虽做不成闲云野鹤,但也能安闲自在。总之一个字:闲。

亭子的廊柱上都刻着不少诗句,多是些思念之词,难得他一片赤诚。原以为他于事大而化之,却也有这般的靡靡之音。

好事近

陆放翁

客路苦思归,愁似茧丝千绪。梦里镜湖烟雨,看山无重数。

尊前消尽少年狂,慵著送春语。花落燕飞庭户,叹年光如许。

菩萨蛮

李易安

归鸿声断残云碧,背窗雪落炉烟直。烛底凤钗明,钗头人胜轻。

角声催晓漏,曙色回牛斗。春意看花难,西风留旧寒。

等等,不一而足。但于我已是烂熟于心、倒背如流。

最爱在“月上柳梢头”的时候,独自一人捧了一壶美酒,坐在亭子里,自斟自饮着。虽然没能和胤禵“人约黄昏后”,却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沉浸在对他的思念里,“长醉不愿醒”。

夜里微风吹过,送来缕缕花香,忽有那仙乐飘渺,余音袅袅,时能耳闻,一切都如天上人间,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便都是一场不真切的戏。

信已经累积了厚厚的一摞,我将额娘送我的礼物的盒子腾出一只来,小心装了,每日必翻看一遍。

冬雪常笑说,也不嫌烦躁。怎么会呢,这一字一句,都是来自心底最纯真的情意呀,待我细细琢磨,个中韵味独我自知,它们带给我无以复加的欢乐。怎么嫌烦呢?

芯儿争气得很,已习得一手端丽的柳体书法,却又能自成一派。就相貌来说,亦能看出他日倾国倾城之貌的端倪来了。

那日额娘见了她写的字也是赞不绝口,特地将才进贡的广东高要端砚一方、浙江湖州羊毫笔数支、安徽歙县徽墨一方、安徽宣城的宣纸数叠、扬州官窑所进的青花笔洗一件赏给她,勉励她好好写,期望她能更进一步。

偶尔也叫芯儿给胤禵写信,她每每欢欣鼓舞,又往往是妙笔生花;见解之独到,文采之风流,常人无法企及。如果是个男子,他日将会是不能小觑的人物吧!

兼有了乃父及乃母的风范,融合了双亲的长处,且自动优胜劣汰,去之糟粕,取之精华。

从胤禵回信的字里行间,常能看出来他对芯儿毫不掩饰的欣悦和喜爱。只是,我们都有同感的是,这孩子太过少年老成了。什么样的环境造就什么样的人,芯儿从小就经历了这么不寻常的事儿,她能不成长吗?

年迈的皇阿玛终于停止了奔波,他已经老态龙钟,烈士暮年,更何况有病在身呢!虽说壮心不已,亦是无能为力了。而额娘的身体也是每况愈下。

自此,我每日来回奔忙于畅春园、永安宫和府邸之间,种种担忧、焦虑、焚心之痛把我搞得疲累不堪。

但我不敢告诉胤禵,我怕他分心。我能做的,就是替他在父母膝下承欢、双亲病榻前多尽一分孝道。

常常在写信的时候,“泪珠和着笔墨齐下”(清—林觉民《与妻书》)。以至于“不能竟书而搁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