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_苦不堪言
她有点懊恼,早知道市区也还是这么大雾,她就不让他这么早起床去医院复检了。低头看着头枕在她肩膀上假寐,脸色略带苍白的男人,她的手不自觉地轻轻覆盖在他细长的手指上,那里传来微凉的温度竟也能让她觉得莫名的安心。
他的头微微不安地动了动,轻咳了两声,呼出的气息仿佛能沁入围巾,搔得她的脖子痒痒的。她知道他没睡着,轻拍了下他的手背,“还有没有觉得不舒服?”大雾天气里的烟雾颗粒让他脆弱的呼吸道异常难受,室内还好一些,一出门时脸色就凝着了。
“你以为我是纸糊的啊?”他笑,撑着座椅坐直了身子,看着车窗外白蒙蒙的一片,低声说,“这个冬天好像过得特别漫长……”仿佛在叹气一般。
她知道他最近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情绪一直都有些低落,只是不故意在她面前显露罢了。“是有点长,不过春天都来了……”她侧头看出窗外,指着树杈上的鸟窝说,“看到没,鸟儿都飞回来了……”她那近视眼其实也看不清楚,指手画脚瞎嚷嚷着。
他忍不住笑了,“最冷那会儿才刚过。等到三月初吧,怀柔和密云那边的鸟才多起来……”他顿了顿才说,“要不你过会儿再走,我们去密云的别墅住几天?”忆起水库水面上成群腾飞的鸟儿,眼睛里也开始有了笑意。
她却安静了下来不作声,伸出左手和他的右手十指紧紧相扣,良久才说,“这次破例让老板给我请了一个多月假已经是极限了,同事都超负荷加班了……”
“工作比我重要,嗯?”他的语调不慢不急,嘴角的笑意还在,捏了捏她的鼻子。她还揣摩不清他的态度,他的手机就响了,可能是公司里的人,说的都是正事。她觉得无聊,在他肩膀处找了个舒适的位置挨着,也没闭上眼睛,就看着车窗外浓厚的大雾,怔怔地发呆。手机在口袋里震动着,她随手翻出来查看信息,看着那个电话号码,愣愣地出神了。
坐在医院绿化草地的座椅上,她双腿微微伸直,双手撑着椅子抬头望天。
“关于边工作边进修的事情,herry已经点头了,不过还得等总部那边正式向cu申请,其它的应该也不会再有大的问题出现……钟小欣,这边已经有同事一直在询问调过去的安排……这个机会,我不想你错过。”
vincent发过来的短信内容在她的脑海里回旋着,纠结的思绪无从理清,她依然迟迟没有回复。一道阴影闪过,身边的位置有人坐下,她依然没有侧头。
“人生的十字路口,是不是每个人都能把握住自己的方向呢?”她看着天空自言自语地呢喃着。
陆蓝紫笑了笑,眼角没有鱼尾纹,目光却是带了沧桑,叹了口气说,“我相信每个人都能拥有自己的方向……只是在高速上走错了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遇到下一个路口绕回来……”把手中的带着暖意的纸杯递给了她。
滚烫的茶氤氲水雾升起,“最怕是找不到回来的路了……”很多东西,错过了便是错过了,无法回头。
“那就一直走下去呗,总能找到的。”她总是坚信着前面还有路的,所以才那么决然地和施潮分手,再怎么心痛又如何,总能挺过来的。一阵失神后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而缓缓地说,“阿姨让我问你什么时候有空,想见你一面……”
钟小欣轻轻地“哦”了一声,要来的终究是会来的,如何躲得过?只是万万想不到是这个思绪凌乱的时候。陆蓝紫的语气客气周到,但她能想象出背后的不容置疑,她从和施一寒接触的第一次开始就已经因为担心而划好界限的事,终究发生了。
正午的阳光晒进病房里,角落的加湿喷雾发出咝咝的声音,“骨头恢复不错,只是还不能用手杖,左腿不宜承受太多重量,右腿得按摩的再勤些……”碎碎念个不停的主治医生被不耐烦的施一寒给打发了,她扶他从**坐了起来,蹲下来给他穿鞋,握着他骨瘦嶙峋的脚腕时,心里头不是滋味,忍不住嗡声嗡气地说,“你的脚都快比我的瘦了,我走了之后不准偷懒,要天天坚持按摩和复健……”鼻子酸酸的。
“这句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别扭?”他皱眉,转头又轻声安慰她说,“等过几天好点了,和家里交待一下就回去了……”揉了揉她的头发,眼里却还是有顾虑的。这次的事闹的这么大,家里不可能不知道的,施潮出面解决,不过是不想扬开去。
不想让气氛这么凝郁,他忽然提议道,“今晚不如在外面吃?有家官府菜做得不错,想起来就馋了……”其实也没有夸张,他这个月以来,天天给她强迫着吃药粥,什么人参粥,熊胆粥,乱七八糟的粥都快把他的味蕾给破坏掉了,真真的苦不堪言。
她把拐杖递过去,扶着他站起来后,听到他这话愣了下又说,“今天刚好有个同事过来出差,让我出去陪她吃顿饭……”
“哦……那我回家等你好了。”他应了声,倒没有失望,很快又继续追问她说,“你们有没有说好到哪里吃啊?要不我让人给你订餐厅好了……”
她一脸狐疑地盯着他的脸,盯得他心里直发毛才说,“你最近怎么越来有往碎碎念小相公方向发展的趋势啊?”他咧开嘴,露出一口标准的整齐白牙,笑得诡异,“家有娇妻,不盯紧点不行啊!”她绷紧的脸露了馅,被他逗得笑了出来,眼底却依然带着晦暗。
她没和施一寒坐同一辆车离开医院,却是另外有车来接她了。十分普通的奥迪,来接她的人坐在副驾驶座,恭敬有礼地下车替她开了后门,微笑着说,“您好,容小姐。”四十多岁的男人穿着一丝不苟的黑西装,看起来像
是秘书一样的人物,竟也不是一般等闲的人可比。
任她的心再忐忑,车最后还是在一个进深的四合院落前停下来了,约摸是在中南海毗邻长安街的位置,大大的院落隐藏在高楼之中。站在红漆大门前,她竟然紧张得手指微微颤抖着。接她的那位先生熟门熟路地开了电子锁的密码,带着她进了宅门,穿过垂花门走过院子才给带到了厅里去。房子是真的大,没什么人气,看起来应该也不是常住的地方。
其实他的母亲看起来年轻,气质又是极好,比电视上见着更雍容大方。看见她进来,亲切地说,“之前就已经听蓝紫提起过容小姐,总想寻机会见一见你。寒子他身体不好,听说前阵子一直都是你在照顾着,累着了吧。”她亲自给钟小欣倒了茶,就好象对待寻常客人一样,和蔼亲切。
钟小欣还是有点紧张,连忙开口道谢,笑容淡淡,心里全没底。茶是六安瓜片,淡淡的清香,成片的绿叶在透明的壶中徜徉着旋转,非常好看。
“寒子自小身子就不好,一直呆在姥爷身边,一方面是姥爷宠着他,一方面也是我和他父亲忙于工作,间接造成了他任性恣意的性格……这次的他在上海出车祸,风波不小,施潮迫不得已和我说出原委时我也训斥过他了,只是他父亲还在气上头,我都没敢让寒子回来……”她一直说了很多他们家的事,里里外外,琐琐碎碎,似乎丝毫没有生分。
“蓝紫你是认识的,她和施潮的事当年在两家里头闹得沸沸扬扬……她不是不爱施潮的,只是太累了。她要和施潮分手的时候,哭着和我说真的没有办法了。其实,这个世界公平得很,想要得到某些东西,必然也承受着无形的压力……”
她的话里有无声无息的嗟叹,句末竟然沉默了。似是可惜,又似是豁达,让钟小欣看不清楚。手指抚着茶杯外壁的纹理,轻轻唤了声,“阿姨……”
“寒子的性格我是了解的,他虽然嬉皮笑脸没个正经样儿,可认准了就是一辈子的事情,他能为了你做那么多事,自然是喜欢你的。每个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幸福,我也不会反对你们俩在一起……只是,这大宅里的门,外头看是一个天地,真正走进来了,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了。蓝紫那孩子自小和施潮长大尚且倍感压抑,何况是你呢?”
最后那位秘书先生送她出门时递给她一个纸袋,“容小姐,这是寒子的母亲让我转交给你的。”
她的心抽搐了一下,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良久才动作愚钝地接了过来,道了声谢谢。婉拒了要送她回去的车,自己一个人漫步在胡同里。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身处哪,走得累了,随便找了个馆子坐下来。
随着天渐渐黑,馆子慢慢多人了起来,她叫了碗饺子,却没有吃。看着那位秘书交到她手上的纸袋,迟迟不敢拆开。她是怕的,竟然想起邬安皓妈妈给她五万块时的情景,解开纠缠的封线时,手还是微微颤抖着。袋子里的东西很薄,只是两张纸。那些她从为接触过的往事,那些她曾经渴望着了解的一切,瞬间铺天盖地地袭来,让她无从反应。
他们不应该在一起的理由,不是没想过的,可是在她纠结的千万种中,竟然忽略了这个事实。她觉得自己很好笑,单单是这一点就已经让自己无从招架了。他的家人果然非同一般,不过是柔声劝说了几句,也没像邬安皓妈妈那样出尽法宝地要挟她或是怎样,不过是轻轻的几句话,就已经让她溃不成军了。
夜里很冷,从车窗外吹进来的风让她瑟瑟发抖,她却想冷风让自己能清醒些。最后是在山腰便让司机停车了,她看着那幢小小别墅的光亮,一直走。其实路并不远,她却走得异常辛苦。像是校运会为了挣学分报了1500米长跑,跑得她直想哭都没到头,每秒钟的呼吸都那么的折磨人。
进门的时候大厅里有微暗的灯光,又是挑高的大厅,感觉空荡荡的。走过玄关,看见歪斜地靠在椅子睡着的施一寒,她的心咚地跳了一声。他抱着沙发上的抱枕,脸贴着枕套上刺绣的图案,平静得像个婴儿一样。身上盖着毯子,可能是阿姨走的时候给他披上的。前面的桌子搁着的本本和文件乱成一团,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抽出他怀里的抱枕垫在他后脑,然后弯腰抱起他的腿让他躺在沙发上,却不料他醒了,迷迷糊糊地说了句,“你回来啦?”
“你怎么在这睡着了?要着凉了怎么办?”她低声说着话,大厅里静得能听见老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等你呗。”他随口说了句,把她捞进怀里圈着。
她一动不动,话咽在喉咙里却说不出来,久久才说,“如果我今晚不回来呢?”
“那就一直等,等到你回来呗……”他柔声说,刚睡醒略带沙哑的声音,蛊惑着她的心房。她把头埋进他的颈窝,微凉的唇触碰着他温热的颈动脉,不愿意说话。
改签机票,离开北京。飞机降落w市的时候,她再次向vincent请了假,握着那份文件袋里面的两张纸,在陌生的小城市里,寻找生命里曾经最初的依靠。
第78章
计程车在黯淡天色中从机场出发,穿过小城的闹市,一直往小县城走。其实地图上,w市就在n市的旁边,离她家也就一百公里左右的路程,她却感觉前所未有的陌生感。她对这里一无所知,只因为李夫人那份资料中的寥寥数语,她就不顾一切地跑朵。不是不傻的,只是不愿意承认,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丝的执着,哪怕只看一眼,远远看一眼也好。
一波又一波的颠簸过后,计程车只能停在目的地的路口,因为雪融化掉后路特别泥泞,司机怕轮子陷进去驶不出来,任
她再加价也不肯再走了。只能下车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向矮浅的居民楼,资料里的地址不详尽,她就挨户问。临时的宿舍住房,住的人来来往往,来了又走,且大多是外地人,谁记得清二十多年前谁曾在这里住过呢?最后只能坐在大院老树下的石围栏上,呆呆地看着手中拿着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女孩,大概还是学生时代,扎着麻花辫,五官和她有几分相似。特别是眼睛,很大,很亮……
不远处的的老奶奶逗着孙子玩,才几岁大的小男孩“咯咯”的笑声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异常清脆,拿着飞机奔跑着过来撞了一下她的膝盖,她冷不防手中轻握的照片掉在地上。小男孩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嘴看着老人家,那老人家笑着轻责他说,“还不和姐姐说对不起……”
钟小欣连声说没关系,那老人想起刚才她拿着照片在大门口逮人询问着什么,便说,“姑娘你是找人还是怎么着?我在这算是老住户了,能帮着你不?”
她把照片递给老人家,老人家眯着眼睛看了一会,似是努力回想着什么,呢喃着说,“好像是以前住在对面那幢楼的……”
“我在这住了几十年了,老伴儿是厂里的职工,很早就分配了房子下来了。啊,总算记起来了……他们老黄家就住在对面,一走出阳台就能看见了。她爸和老伴儿是一个车间的,不过喝酒喝得厉害,还打老婆,后来他老婆实在受不了丢下女儿就跑掉了。老黄女儿小时候还挺乖巧的,进进出出阿姨阿姨叫得可好听了,人长得也漂亮。可是初中时就学坏,跟着学校里的同学跑了……听说后来是去了w市里当发廊小妹,干些不干不净的活。是回来过一次,只瞧着一回。也是造孽,男人烂赌欠下一笔债跑掉了,没结婚就挺着个大肚子回来找家里要钱……她爸拖着她进屋关上门就是打,后来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老伴儿去的那年老黄也去了……听说现在是和县里政府的什么办公室主任一块儿了,原先也是见不着人的份儿。人家的原配去了她才能进门的……”老奶奶叭叭絮絮还说了些很零碎关于他们家的事情,她仿若进入了另外一个时空,努力地去接受那些本该属于她,却从没机会去知晓的往事。
天已经黑了她勉力地笑着谢谢那老奶奶,心底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痛,一步步走出旧居民楼。看着没有光污染黑丝幕般的天空,心跳得再辛苦,上车时依然对司机说,“县政府职工宿舍。”
她的头抵着冰凉的玻璃窗,闭着眼睛,头脑一片空白。偶尔闪过细碎的片段,像风中的纸屑飘飘扬扬洒满记忆。阿九叔常常笑她牙牙学语时搂着九婶喊妈妈……每次问阿爸妈妈在哪里时被恼怒的阿爸打仍然哭着追问……小学一年级六一合唱“世上只有妈妈好”,她被老师批评是最唱得没有感情的一个,后来一个同村的同学插嘴说,“她都没有妈妈的,怎么会唱这首歌呢?”她悻悻地被换了下来……
很冷,又下雨了。浙浙沥沥的,她现在的样子肯定很狼狈,牛仔裤湿了半截,鞋子上全是泥。正是晚饭时候,楼与楼之间充斥着各家厨房飘溢而出的香味,站在崭新的宿舍楼前狭窄的自行车棚,看着一楼防盗网里面透出的灯光,怔怔地发呆,不敢往里面看去。
“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我要让他快点看看我今天新买的裙子,比赵菁井菁的更漂亮呢。”小女孩奶声奶气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她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了过去。
“就说粉红色的要比绿色好看……是吧?你还不相信妈妈的眼光呢。别老看着裙子,上学还是得穿校服呢。可要快点把作业做完,爸爸一回来就开饭了……今天老师教了多少个单词?你可要背出来了,昨天晚上周老师打电话给我说你上课开小差,还被点名了。下次你要再不认真上课,买的漂亮裙子都给你姐姐穿去……”大人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不时伴着菜下锅的滋滋响声。
“我没有开小差,上课的时候是赵老是用铅笔上的橡皮搓我的手,我都发脾气了她才住手的……可老师就是点了我的名……”女孩委屈地说。
“下次你要大胆点向老师举报她啊。”
“我本来想下课就去找老师说她捣乱课堂秩序的,可是她说告诉老师后就要向要回来她送我的生日礼物,我很喜欢那只小熊,舍不得……”
母女俩喋喋不休的谈话一直持续着,她没有往里面看,只是挨着墙壁静静地听,听到好笑的事情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原来她的妈妈是这样的,如果自己也在她身边长大,是不是也会像里面的女孩一样,要穿着漂亮的裙子向同学炫耀。
“琪琪,写完了作文没有,给我念念看有没有错误?上个星期的作文只得了75分呢……”
“我有一个幸福的童年。我有一个幸福的童年,家里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他们都非常疼我。爷爷奶奶常常带很多好吃的食物给我。爸爸艰苦工作,zuan钱回家给妈妈。妈妈接我放学,给我买。piao亮的衣服。我星期天会帮妈妈干家务活。我的童年真幸福啊!”
高高的路灯灯光洒在湿漉漉的地上,雨水顺着低矮的车棚顶往下流。她倚着墙,静静地听着,长长的眼睫毛带着晶莹的泪珠。口袋里的手机一直在震动,她把外露在空气中僵得没知觉的手伸进口袋里,麻木地按了接通键。
她深呼吸一口气,声音如常,'喂?"那边只有‘‘嗡嗡’’的巨响,飞机升降时在航道滑行时发动机的声音。信号的干扰也很大,他的声音不甚清晰,模糊在杂音中,"你在哪里?"她手机的屏幕亮光突然熄灭,世界静默得寂寂无声。她红着眼眶却依然在,眼睛仿佛看见了他带着邪气的眸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