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进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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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最苦天下父母心

    雪,还在下。

    仅仅几个时辰的鹅毛大雪就让已经成了一座废墟如今又有些许烟火气的绥城裹上了银装,没来由平添一股子怡人的雪景。

    白书华不是很喜欢简陋屋子里吵闹的氛围,独自出了屋门坐在一个石墩上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

    还差一年就已经是半百之数的他抽着一口劣质香烟,神情不悲不喜,饶是世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依然能够无动于衷。

    正如他这么些年的人生跌宕,不管是年轻时种庄稼下苦力的辛苦体力活,还是之后到学校传道受业解惑的轻松脑力活,他觉得都没什么变化。

    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从来只看圣贤书为乐趣的人,嘴里的大道理一箩筐,或许这也是他经常被妻子喝骂的原因,不过他都是笑呵呵的坦然接受,偶尔红了脸,马上就会厚着脸皮给妻子认错,毕竟和女人讲理根本就讲不出一个理不是?

    他这辈子最值得欣慰的是有两个乖巧的儿子,一个比一个帅气俊郎,一个比一个出息。为了这两个孩子,他不怕吃苦,不怕别人说他耙耳朵,只是默默的去挣钱,为一日三餐奔波,为少得可怜的薪资劳碌。

    妻子是个要强的性格,大字不识一个,但是持家有道,家里家外大小事务都是妻子在打理,他也乐得清闲,安安心心的挣钱,清清闲闲的看自己的书,虽然经常被妻子骂读了一辈子也没读出个屁来,他依然读的津津有味。

    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多年如一日的节俭生活,他过得有滋有味。一晃眼,两个虎头虎脑的孩子也长大了。

    他觉得可以松口气了,只是现实的压力让他无法轻松,大儿子为了个情字深陷泥潭,活得比他这个当父亲的更加艰难。妻子偶尔在耳边提及时的心灰意冷,亲戚朋友提到时的微微摇头,都让他心里异常难受。

    有时候他会想,是不是自己这辈子没能尽到当爹的责任,没能给孩子一个腰缠万贯的富裕家庭,不然何至于让他沦落至此?

    在他心里一直如同山上野兔般活泼的儿子日渐低沉,那段日子里儿子煎熬,妻子唠叨,他的心里又岂能好过?

    妻子没什么大文化,年轻时在家种庄稼,一个女人比自己还要奔波劳碌落下了现在一身的毛病,为哪般?只为了让十里八村没谁敢说自家一句闲话。出了那个村子,来到县城,依旧是起早贪黑。那时候她没想过什么子女有出息,只是想着挣钱,有饭吃,不饿着孩子。

    孩子稍微大了,进初中了,有了叛逆期了,妻子也不再打骂孩子,他则依旧是好脾气,心情好时给孩子苦口婆心的说上一些不算大的道理。

    那时候妻子无法感受到一个远亲说起孩子高考时的提心吊胆,也没觉得读书不行出了社会会有多么艰辛,反正身边的亲戚朋友的孩子都是初中毕业就外出挣钱,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

    在城里呆的久了,别人开口都是说孩子在某某政府工作,女儿在某某单位上班,如今退休工资多少,去年又到哪里去旅游。

    听得多了,心思仿佛就活络了许多,他这才开始注意起孩子,才会和妻子说一说儿子以后做什么,也是在那个时候才在县城里花下所有积蓄买了一套住宅。

    只是看着孩子已经初二了,成天沉迷于打游戏,学抽烟,学小痞子。打过骂过教过苦口婆心说过,有用?没用。

    只能在无可奈何之余对着孩子说上一句成龙成虫看自身造化的长吁短叹。

    时间过得快啊,一不小心孩子就大了,比自己高,比自己壮,说话做事也很成熟,学习还马马虎虎,这让一直心有忧虑的白书华落下一块大石。

    本以为日子就这么过了,谁知道儿子毕业后为了个女孩子欠下一屁股债,被逼得居然要进工厂?

    一向脾气温和的他没说话,只是把那包劣质香烟抽得一支不剩,到处都是散乱的烟头,妻子早已经万念俱灰,年轻时累死不求人的她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的儿子为何会是这样,那些朋友的子女没读过大学,没有几分墨水,如今能挣钱,生活如意,可是自家儿子呢?

    越是如此越忍不住心里那股子悲凉,时间长了,心里的悲痛渐渐麻木,也就看得开了。

    白书华将燃尽的烟头丢在地上,看了看上方亮着的灯火,再次点燃了一支烟,今天这个雪景美啊,好久都不曾看到过了。就像自家那长得比女人还要漂亮的孩子,同样是许久不曾见到。

    孩子都已经二十多岁了,这么多年一直看着孩子长大的他都已经记不清太多的东西,只记得白霖七岁时背着两岁的白天,兄弟两在老家的那个门口转圈圈的场景。一个穿着破旧衣服的小孩背着一个穿着满身红的小不点,笑声肆无忌惮的荡漾在屋里屋外,旁边,正在用刀宰割猪食的妻子停下动作,回头看着两个宝贝疙瘩,那张带走些许雀斑的脸上露出会心的笑容。

    白书华这辈子都在为了这三个人而努力着,只不过他没什么大本事,只能疲于奔命的挣点辛苦钱,而维持这个家则还要算上比自己更加辛苦的妻子。掰着指头算算,真要以金钱来衡量,似乎妻子比自己挣得更多。

    两年前,白书华听到一个不亚于晴天霹雳的消息,随后被对方找上门来,骨子里就是一个文弱书生的他只觉得茫然无措,四十多年的人生里能让他昂首挺胸自豪的妻子竟然发生了这等事?只是一瞬间,他就觉得整个人都被抽空了。

    那一晚,从不喝酒的他抱着几瓶白酒,拿着几包劣质香烟,甚至都没和学校请假,堂而皇之的走出了学校大门,直奔绥城最出名的青岩山顶。

    青岩山上有寺庙,供奉着还有观音如来罗汉等佛像,白书华来到山顶上,坐立于悬崖边一块凸起来大石上,顶着猎猎山风,扬起头咕咚咕咚的喝上小半酒白酒,随即被呛得剧烈咳嗽,手忙脚乱的点上一根香烟,烟雾散进眼里,只觉得辣眼无比,再抬头,只有一双朦胧婆娑的眼眸俯瞰下方的万家灯火。

    青岩山虽有寺庙镇守,但是白书华下方就是一片坟山,曾有多人传言看见过鬼魅出现,牵领着阳气衰弱之人漫山遍野的飞奔,运气好的侥幸能够活下来,运气不好的死在这苍松翠柏林间无人得知,久而久之,一到夜晚,这座山上就没人了,只有几个年老的守庙人在山上居住。

    白书华一口酒一口烟,在俯视着模糊不清的绥城夜景,身后是树影婆娑,身前是百丈高渊。

    读了几十年的圣贤书没能让他读出个圣贤出来,同样还是个拥有着喜怒哀乐的平凡人。

    只需要往前一跃,他变可忘记这世间的烦忧。

    所有酒喝得精光,烟一支不剩,摇摇晃晃,醉醉熏熏的白书华站起身,后退了几步。没有破口大骂老天不公,没有百般指责世道黑暗,只是狠狠吸了几口气,左右轮着扇起自己的脸颊,整整打了九九八十一次,一张脸红肿得不像样子,这才开口说了一句话,只是瞬间就淹没在呼号的山风中,依稀只有霖、天两个字可以模糊听清。

    最苦……不过父母心!

    白书华扔掉手上的第二个烟头,叹息一声,撑着膝盖站立起身,自从得了腰椎后,身体大不如前,更是使不得重力,只是如今城市毁成这样,人人都在出力,他又怎么能够幸免,更何况这个看似打着绥家军名号的温情组织更是势力得紧,他可亲眼看到好几个想偷奸耍滑投机取巧之辈被毫不留情的扔出大门。

    艰难站起身,锤了锤自己的老腰,老咯,老嘞!

    鹅毛雪花堆积在白书华头顶,染白了一大片,这时,他看到在绥家军中谁见到都要恭敬的喊上一声王将军的男子和一个光头青年朝着自己走来。

    那光头青年穿着一身休闲服饰,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与那被尊称为将军的男人并肩而行,拥有着一股从容不迫的气度。

    恰好,那光头青年也看了过来,随即小跑着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温馨,轻轻唤上一声:“爸,我回来了。”

    王柏成笑着站在远处,随后飘然离去。

    白霖将父亲头顶的雪花拍落,又去拍掉衣服上的雪花,有些心疼的看着面庞清瘦的父亲,他的头上又多了许多白发。

    “什么时候回来的?”白书华老怀大慰,语气却十分平淡。

    “今天刚到,就过来找你们了。”

    “爸,”

    白霖轻轻搂过自己的父亲,将他抱在怀里,曾几何时,这个男人是自己遮风挡雨的巨人,他的身姿总是那么挺拔,他的背影总是那么雄伟,他的性情总是那么温和,仿佛天大的事情都不值得一提。

    可是白霖却从来没有抱过父亲,连母亲都不曾抱过,此刻将父亲拥入怀里,才发现这道身影居然也如此瘦弱,连那一直觉得挺拔如峰的背脊都已经微微佝偻了。

    白霖突然顿悟,那永远温和平静的神情下竟埋藏着满腔的心酸,这就是自己的父亲,这才是自己的父亲。

    莫要道风不止,

    莫要言亲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