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相思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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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醉玉红草(四)

    我想我还是不够了解眼前这个男人,所以总是简单的将他归纳于一个外貌无敌,灵魂清冷,偶尔会有点腹黑的神君,比如人间借住王婆家那几日。



    事实不是。



    他的内心丰富而多面,既有司闭的沉稳严谨,也有司至的随性温情。有时候,他可以很温暖,温暖到与她说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带着最适宜的温度;也可以很细心,细心到为她抚平裙角的每一道褶子;甚至还可以很唠叨,唠叨到一日三见,每见一次都要问她是否吃好,休息好。



    虽然,她总是不冷不淡,郁郁寡欢,但这都阻止不了他的对她的情意。



    这或许是他与她,或者是他独自一个人的甜蜜时光。



    可惜,这种时光,也就是半个来月,她终究还是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云湛寸步不离的守在她床前,浑身颤抖:“我该怎么做,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救你?”



    她凉凉一笑:“将我放回恒冰之棺。”



    云湛痛苦的摇摇头:“我把笛子还给你。”



    “没用的,它不愿意接纳你,而我又不能忘却你,我与它心不到一处,已然是生分了。”



    “都是我害了你。”



    云湛将头埋进她的手腕里,自责不已。



    她却没有过多的悲伤,反倒是一种解脱般,安详至极。看到此,悲伤之情突如猛流般侵袭着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我伸手想安慰一下眼前人,却触及不到实情实景。



    又想抱怨几句,景致一晃,奄奄一息的她,与悲痛欲绝的他皆不见了,眼前一片漆黑,我整个身体好像被什么东西死死钉在一个密封的盒子里般,无法动弹,呼吸也变得有点困难。



    这是哪里?



    我急得张牙舞爪,却又奈何不得,只好拼命嘶喊,仍不见半个人来。



    当即心下一凉:完了。肯定是玉红草见那神女已死,无戏可看,怕我余下的这二百多年,太过惬意、逍遥,所以又临时起意,玩起了挖坑活埋我的把戏。



    这天杀的,竟对我做了这般详尽的调查,知道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被活埋。



    还真是会对症下手!



    好吧,我承认,我错了,我不该毁了你的根基,毁了你的人形。大不了,等我醒了出去后,渡一千万年修为给你,助你早日修形成功,可好?



    我哭哭啼啼的念叨着,以为开出这般颇具诱惑力的条件,那山神小儿会眼皮子浅,动心放了我。



    不想,等了老半天,仍不见有任何变动,只好自认倒霉,碰上个胆肥不怕死的。咬咬牙,将前番条件中提到的一千万年修为提升到两千万年。想着,这诚意够实,够大了吧。



    又是老半天过去了,我仍手脚被束,凉冰冰的躺在那里。



    心里噌的一下就火冒三丈,破口大骂这玉红草不知好歹,本神君给它一点颜色,它就敢开染坊。老子辛辛苦苦才存了三千万年修为,渡它两千万年,它还在大象鼻子里插葱,给我装蒜。



    真是气煞我也。



    人族有云:士可杀不可辱。本神君今日豁出去了,别说两千万年,就是一年,一月,一日修为,本神君都不渡了。你这小老儿,你有本事别困我三百年,困了我这一世得了。否则,待我梦醒那一日,定让你玉红草一族消声灭迹。



    我记得有一次,我偷下人族,因为太过担心司闭会突然冲出来,将我揪回去。所以潜入落凡尘时,难免就粗心大意了一把,降落之地没选好,竟跌到一戏园子里。



    好在戏文精彩,没人注意到冒冒失失中多出了一个我。



    正好听到台上那男戏子在骂:“我好言好语相告,你偏不领情,反倒撒泼,看我不撕了你。”



    言毕,就见那男戏子手拿木棍,将一旁的女戏子抡翻在地,揍得她是连连告饶,直说:“官人,奴家知错了。”



    这声知错,逗得台下给位看官哄堂大笑。人群里,一肥头大耳的男子指着那女戏子怪叫:“这就叫敬酒不吃吃罚酒。”



    本神君今日也借了那凡人之口,将这话赏给你玉红草,额外再多赠一句: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心头怒火实在太甚,我从人族之事,又联想到妖族剔残,絮絮叨叨,连续叫嚣了几日,终于,感到精气神损失过大,有点力不从心。便琢磨着,这样也好,闹腾累了,兴许还能合上眼,好好睡上一觉,也是另一种心安。



    可惜,天不遂人愿,疲惫之中,好像有风声响起。



    很快,又传来一个男子的哀嚎声。



    “你当真想清楚了?”



    “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要试一试。”



    哀嚎停止之后,一个十分痛苦的声音慢慢答道。



    “笛子我可以给你,但我有一个条件。”



    “你想让我用秘术救那个女人?”



    “一缕相思笛,并非人人都可得偿所愿。你执意要冒险来救你的王后,这份深情,虽令人动容,但,未必能感动它。”



    “云湛,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这个女人,来到这世界本就是个错误;当初你唤醒她,又是一个错误;现在你屈服这根笛子,救活她便是个更大的错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有一日,当她知道了一切,你觉得她会选择你,还是选择笛子?或者说,选择她本该真正选择的那个人?”



    “那是我的事。”



    “既然如此,你放心,我祝融不是一个不守信用之人。若我真的失败了,我定助你,给这女子火族之命。”



    “云湛在此谢过祝融神君。”



    “何来谢字之说,只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原来,当初这根笛子并非父王特意寻找到的,而是云湛主动交给父王的。



    难道,父王并不是真的被笛子反噬而亡,而是为了救她而死?



    我正独自琢磨时,一阵笛声响起,先是缠绵悱恻,情深似海,所歌所泣,皆是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的深情。想来这就是父王与母后的爱情:温暖,感人。



    我认真的倾听着,突然,笛子发出了一声怪叫,就如一把锋利的匕首,在一张完美无瑕的美人脸上,深深的划了一刀般,鲜血淋漓,又丑陋不堪。



    这个音律,我听过,正是那日在碧落城地底祭殿内,它发狂时的那种,时而撕裂心肺般灼心;时而抽筋剥皮般锥心;时而似有重物锤击颅内脑浆般蚀心。



    我能想象得到,父王此刻的痛苦,因为这是笛子在反客为主,也就是反噬,灰灭之灾的开始。



    我正如此想着,突然,我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那个密闭的空间拔了出来。



    我揉了揉眼睛,看看四周:真的是在火神殿内。云湛与一缕相思笛已不见踪影,偌大的神殿里,只有紧紧抱着母后的父王,旁边躺着一女子。



    我走进几步,定睛一看:是她。今日这般看着,已是不只有相似之感,更有一种熟悉得让人心痛的悲楚。



    我想,我终于找到了我与她容貌相似的答案——她就是我,我就是她。



    我站在那里,看着父王将毕生修为渡给了她,原本黝黑的头发,瞬间全白了;紧致的皮肤,只一眨眼的功夫,全部枯皱。他已不是我第一眼所见的那个俊朗神君,而是一个垂垂老矣步入暮年之人,当他再抱起母后时,显得十分吃力。



    正在此刻,两只火凤嘶叫着从他的身体飞了出来,腾空一圈,飞入她的身体里。



    很快,她紧闭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后慢慢睁开了。



    父王慈爱的一笑:“焱兮,你是我祝融的女儿,是火族之王,记住了吗?”



    她毫无意识的重复了一遍,眼睛闪过一阵赤色的光。



    接下来的事,我不用再看,也清楚。



    我站在那里,既无心痛,也无眼泪,只是看着,冷静得好似是看着一棵小草,一朵花消失了般无所谓。



    然后,就是余无带着一伙侍卫冲了进来。



    盘问我的身份,询问老火王的下落。



    我的脑海中好像被设定了一个程序般,机械而完美的堵住了他的每一个质疑。



    这就是我为什么决定另建神殿,与族人分地而居的原因。



    因为火族最伟大的神君灰烬了,火族最仁慈的王后烟灭了,而火族的王位却给了一位族人素未谋面的王女。



    这让脾气火爆,又好战逞强,族风彪悍的火族如何信服?



    我也不知道,云湛到底动过什么手脚,竟让我忘了我本不应该忘的所有事,却记住了根本不属于我的一切。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没有她的柔弱与隐忍。



    一群刁民,竟敢质疑我?



    我邪魅一笑,懒得多费唇舌,直接念术,让带着我满腔愤怒的火凤鞭,将这些指手画脚之徒,抽得哭天喊地。



    论彪悍,谁能彪悍过我?



    抽完了,我再问:“谁还有异议?”



    脚下一片寂静,无人吭声。



    火凤鞭都认主了,他们还能有什么异议?



    但余无不同,他可不是一个随便恐吓几句,就能被制服的主。但他也不是一个鲁莽的愣头青,所以他不吭声,但是他执掌的长老会,也一直对我不恭不敬。



    想着自己根基不深,又没有那份独裁之心,这才未与他计较,只命司闭寻个好地方,重修神殿。



    想的就是眼不见为净。



    不想他却不懂收敛,逼着我借司闭为由头,收拾了他以及那个我早就看不顺眼的长老会。



    这话说得有点长了,我觉得我应该把更重要的事先做了。



    这么一想,就天旋地转起来,火神殿消失了,火族消失了,余无消失了,什么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一个蓝幕的世界。



    莫非就是这里?



    我摸着头,坐起来,见到对面那个小老儿时微微一笑:“真没想到,这短短的三百年竟过得比五千万年还要漫长,莫非我这是梦醒了,人还未醒?”



    那小老儿瑟瑟发抖,点点头。



    我笑得更猖獗了:“这是你的梦境?”



    小老儿立马该坐为跪:“神君饶命。”



    我吃吃一笑:“你跪我干什么?眼下,虽是你的梦境,但我终归还是在梦里。就算有撕你之心,还是无撕你之力。”



    这小儿倒是聪明得很,知道瞒不过我,仍在不停的告饶:“小神知错了,都怪小神不知天高地厚,冒犯了神君。请神君高抬贵手,放小神一条生路。小神发誓,绝不会将神君之事,向外透露半个字,只求神君能饶小神一命。”



    星辰司说得不错,我的神力一直不见恢复,的确与失忆有关。但这个失忆指的并非是被祝融伪装的这三千万年,而是那漫长的五千万年,甚至更久远之前。



    “神君,饶命。”



    这小老儿看到我手中多出的一缕相思笛,面如死灰:“请饶了小神。”



    饶?



    我冷冷一笑,将笛子放到唇边,手指灵动,久违的笛音就慢慢的包围着我。



    我怎么能把你忘了,我的笛子。



    “饶……”



    我闭上眼,对那可怜之物的求饶声,充耳不闻,变了音律,很快这笛声就幻变出一柄柄锋利的尖刀,密密麻麻的扎向这蓝幕天地。



    一道口子,两道口子,当无数道口子出现时,蓝幕分崩离析,最后彻底消失了。



    再看时,印入眼帘的是云湛清瘦的脸。



    “焱兮,你醒了?”



    我扶额坐起来,方见云湛身后还站着一排人:有我的四只鸟,还有纤琼,柳陌,慕辰,瑶华。



    没想到,给我吊唁的人还不少。



    “焱兮,你怎么就醒了?”



    纤琼眉头紧缩的问道。



    怎么就?



    这话问得真是糟心。



    我翻了个白眼:“莫非我就是个受罪的命?别人睡三百年,我偏要去睡六百年?”



    “王,您错了,您三百年还没睡,提什么六百年?您才睡了三日。”



    司分这孩子,也不分一下场合,这么多神君还未开口,哪就轮到他在这里瞎嚷嚷。要传出去,少不得又要说我赤阑殿没规矩。



    我干咳两声,朝司闭使了个颜色,他赶紧伙同司至,将司分押到了一边。



    处理完这毛躁家伙,稳住面子后,我才仔细回味他刚才说的话。



    “什么?我……我只睡了三日?”



    一声惊呼,吓坏了在场的所有人。



    玉红果这东西奇妙得很。



    服下者,醉卧三百年,醒来,并无任何异样;若服下者提前醒来,其本体玉红草就将受到反噬,而且,醒得越早,反噬越大。若我真只睡三日,那玉红草,必死无疑。



    “焱兮,你是不是在梦中看到或是想起了什么?”



    云湛抓着我的手,眼睛死死盯着我,生怕错过我的任何一个表情。



    我歪着头认真想了想,复又很认真的摇摇头。



    确信我未有隐瞒后,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如此,倒让我好生奇怪了:难道,我应该在梦中见到或是想起什么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