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相思笛
字体: 16 + -

第七章 情为何物(二)

    但凡能担起一族生死之人,绝非平庸之辈。纤琼的玩世不恭后面,自然有他的城府,否则他就不会是神祇四系中活得最久的君王。



    况且,父王当年逼迫剔残,晴絮沉尸大水泉两千万年,这种惊天大秘密,他知而装不知,除了有怜惜,必然还有不愿让人知晓的一面。



    “你和纤琼似乎很投缘?”



    云湛枯坐床头良久,终于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



    我歪头一笑:“你其实是想问我,是不是看上了纤琼,对吧?”



    “是吗?”



    “什么是吗?”



    “你……是否看上了纤琼?”



    晕,大哥,你要不要这么诚实?更何况,我这只不过是一句玩笑话,何必当真?



    难怪从纤琼寻我回来,云湛的脸就一直冷若冰霜,我以为他是在气我辜负了纤琼的美意,搅了酒宴。不想,他摆了这么久的臭脸,竟然只是在思考如此肤浅的东西,我能不仰天长叹吗?



    “唉……”



    “是吗?”



    云湛不死心的重又问了一遍。



    “纤琼多少岁?我多少岁?若他稍有点正形,我做他孙媳妇也不过分。你说,我能瞧上这种老骨头?”



    云湛不太满意这个答案,冰魄色的眼眸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水雾,很是伤情:“你的意思是,不是没看上,只是碍于年龄?”



    我有这么说吗?我的话是这个意思吗?



    这一问,倒把我给问住了。



    “原来如此。”



    云湛别过头。



    我有点担忧,偷偷瞄了他一眼,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想着:他应该是在酝酿他与我之间最后的告别,左不过就是好生珍重,从此萧郎是路人之类云云。



    这可不是我胡诌或随意编排的。



    我记得有一次,司分气哄哄的回来。他难得在我面前这般没规矩,我也难得有心逗他。三言两语,就让他竹筒倒豆子,一句不藏的将生气之前因后果,详详实实说了一遍。



    原来,他喜欢上了孔雀家的蓝玉。那日,正好跟人家去表白,蓝玉只不过是多嘴问了一句:“司启大人的羽毛真是青蓝色?”司分当即拉下脸,反问:“你是不是看上了司启?”蓝玉诧异不已,解释道:“他羽毛为青蓝,我羽身为蓝玉,虽非一家人,但也似近亲,如何在一起?”



    司分听得糊涂,认定蓝玉话里有话,白也不表了,转身就走。



    我听得也不甚分明:“不表白就不表白,你气什么?”



    “我气司启。”



    “这跟司启有何关系?”



    “我刚一回来就交代司启:我司分君子不强人所难,自愿退出,望他好生待蓝玉。不想,他却迎面冲我一句:‘蓝玉是谁,与我何干?’王,您说:我能不气吗?”



    “你为什么要跟司启这般交代?”



    “蓝玉更看重他,我当成人之美。”



    “意思是:你跟蓝玉还没开始,就已结束?”



    “怎么没开始?我倾慕她,她却钟意司启,我心甘情愿退出,将她托付司启,这已经是有始有终了。”



    “司分,我不得不提醒你,你拱手相让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吧?”



    我琢磨着司分要是风流起来,比之司至,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谁知,司分并不认可:“王,我们神族个个活得那么久,两个人在一起,但若有半点将就,那都是灾难,或者终将变成灾难。放眼望去,众神之中,眷侣无数,可有霸王硬上弓的?”



    乖乖,霸王硬上弓都用上了,看来这番言论绝非抄袭,当是他痛彻心扉的领悟。



    后仔细想来,神族眷侣,确无虚情假意,凑合过日子的。



    所以,我料定云湛也不能免这个俗。



    只是,若此刻分道扬镳,我该如何去西海?



    “焱兮。”



    “啊?!”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严肃吓得浑身一颤:惨了,刚才应当好生解释,暂时稳住他,骗他陪我去了西海,才是正经。



    “谁都可以,唯独纤琼不行。”



    “什么…..意思?”



    我彻底傻了眼,这到底是成人之美,还是棒打鸳鸯,又或,两者皆不是。



    “纤琼是断然不会喜欢你的。”



    这有何关系,反正,我也不打算喜欢他。



    “若我真让你厌烦,我……我也希望你能找到一个真心爱你,真心对你的人。若……真的找到了,我会放你离去。但是现在,很抱歉,我不能让你去找纤琼。”



    云湛说得深情款款,我本应听得感激涕零,但我实在是忍不住小小的煞了一下风景,打了个哈欠,然后再有口无心的附和了一句:“纤琼可是有心上人?”



    云湛身体一震:“你……果然还是放不下他。”



    唉,大哥,你能不能别老是问得我怀疑人生、怀疑自己,行吗?



    这,这让我如何回答是好?



    司至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给点甜头。



    我灵机一动,爬出被子,抱住云湛,在他冰冷的薄唇上轻啄了一下:“你说嘛,我想听。”



    云湛似乎被吓到了,眼睛都不眨一下,惊讶的望着我。



    难道是不够甜?



    我欲再来一下,却被他一把推开。



    “你不必为了他,做到如此地步,我……告诉你便是。”



    细算起来,大约是五千万年前,纤琼多喝了几杯,不慎掉下入凡尘。落到了人族历山山脚的村子外。



    幸得一女子救下。



    这女子就是星临。



    她是一个眼睛似星辰璀璨,笑容似明玉温雅的女子。



    初始,纤琼只当是凡间一游,消遣而已。但很快,他就发现星临与他所有见过的神女、仙女、妖女、人女都不尽相同。



    她……很懂他。



    有女子爱慕他的颜,前来示好。他笑嘻嘻的问:“我素来喜新厌旧,待我休了家里那个,再来娶你,如何?”



    气得女子哭哭啼啼的跑了。



    她却抿嘴一笑:“如此,倒是一个让她彻底死心的好法子。”



    活了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有人看到了他的真心,他竟像个孩子般兴高采烈起来。



    她淡淡一句:“明明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何必要故作潇洒?情这东西,本就不是你想舍弃就能舍弃的,随行就好。”



    罢了,又道:“若你不嫌弃,就在村里住下,无论他人如何看你,我定会把你当家人看待。”



    就是这句话,戳中了纤琼的神经。



    他活得太久,忘记了为什么而活,最后连最基本的家或家人,也渐渐淡出了他的脑海,但心里却又无时无刻不在为此萦绕。外在的放荡不羁、风流快活、随遇而安、享乐人生……所有一切皆是他不知所措的伪装。



    从没想到,有一日,替他撕下伪装的竟然是一个凡人。



    纤琼留了下来,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像一个珍惜粮食的庄稼人一般,珍惜着与星临在一起的每一天。



    如戏文唱的那般,郎有情妾有意之后,就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成婚那日,纤琼知道,有些事,须与星临讲明白。



    比如:神族第二戒律:异界不得通婚。



    星临虽早知纤琼非常人,但也未料到他竟是古老神祇之一的风神。



    神乃人之主,怎可婚配?



    这于谨守礼法的星临而言,简直是无法原谅之事。她借故支开纤琼,身着大红嫁衣,投身翠湖,以死谢罪。



    “别看纤琼表面无恙,其实他的心早随星临去了。你若……结果只会苦了你。”



    “这星临,本不是俗物,却走不出俗世的束缚,可惜也可悲。”



    “焱兮,我与你说的,并非星临,而是纤琼。”



    云湛有点着急,语气焦灼不已。



    我只得违心道:“我说的也是纤琼。说他爱上一个有着玲珑剔透心的女子,谁知,最后这玲珑剔透心的女子却被猪油懵了心,不是俗人,偏被俗世所困,毁了惊世情缘,害了纤琼。如此说来,这纤琼,果然不适合我。”



    “你能如此想,便好。”



    “我一直是如此想的。”



    “好了,说了这么久,你也累了,快躺下来好好休息。”



    许是见我有点回心转意,云湛终于不再苦口婆心的劝解我。



    我也如释重负般,临末,都不忘挤兑一下他:“谁说不是呢,跟你说话当真是累。”



    云湛嘴角微扬,又静坐了片刻,才离去。



    第二日,我赖着不起,借故又在飞上银霄殿多耗了一日。



    晚宴时,我问云湛:“你身上可有那种杀伤力很大的武器?”



    云湛二话不说,念起术语,取出玄冰剑,放于我眼前。



    “这个。”



    我翻了个白眼。



    神、魔、妖三界宝器,都是有感知,会认主。就如我的火凤鞭,除非我死,后继者才有资格承袭。否则,它们就是日日被关在笼子里,只能喷喷小火怡情,也断不会为他人所用。同理,这玄冰剑于云湛是宝器;于我,当个叉子,我还嫌它长了,费事。



    见我面露不悦,云湛赶紧将剑收了回去:“我只不过是想逗你一乐。”



    然后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瓶子,递给我:“我冰族不擅长暗器,这是那日瑶华给的,说是新制,一滴可损人十万年修为。你若真想捉弄谁,试试也可。”



    我这才喜逐颜开,捧着瓶子,啧啧称赞:“瑶华制药是一绝,没想到,制毒竟也是一把好手。”



    “你要切记,万不可将整瓶一次性用掉。”



    “万一我手抖……”



    “焱兮,这非儿戏。”云湛突然严肃起来:“一整瓶下去,可让神、魔、妖灰飞烟灭。你灭个魔,灭个妖,也就罢了,若灭的是神,你就是弑神,弑神的后果是什么,你不清楚吗?”



    “我只不过也是想逗你一乐。”



    “哈哈哈,没想到我纤琼也能见到如此有生气的云湛。焱兮,你厉害!”



    我鼓起腮帮,朝云湛做了个癞蛤蟆吐气的动作。



    纤琼见了,笑声更是肆意妄为。



    酒宴散后,我们各自回客殿休息。



    睡至半夜,我轻手轻脚下了床,摸黑来到大水泉旁,拔掉瑶华那瓶药的盖子。



    “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有这么神?”



    手一松,瓶子就顺着万有引力,向泉口落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金光闪过,残月箭果如我所料,档下了瓶子。



    “纤琼,你还真是沉不住气。”



    “焱兮,别欺人太甚。”



    纤琼一身金色战袍,浑身上下散发出能席卷天地之怒火。



    “风神纤琼,司音之神,却向我火王,司战之神发出挑衅,看来,这大水泉里面,果然是别有洞天。”



    “若你还是能握火凤鞭的火王,我自知不是你对手,可惜,现在的你根本没有神力,与凡人无异,取你性命,易如反掌。”



    “这倒也是,剔残已死,弑神祭魂之术你又不懂,我这个已经明白一切的人,当然是死了比活着好。”



    “你……你是何时发觉的?”



    “你瞒得太好,我一直不曾发觉。若不是那日亲眼见到晴絮被这大水泉完好无损的保存了两千万年,后又从云湛那里探听到星临一事,只怕,我也未必能想到这一层。”



    “所以,晚宴之上,你才故意当着我的面,向云湛索药?”



    “因为我很好奇,风流成性的纤琼为情痛苦是何样?”



    纤琼手一挥,泉水涌动,一层一层从泉底往上推。很快,一个身着大红嫁衣,容貌停留在双十年华的妙龄女子徐徐升了上来。



    “这就是我的星临。”



    “她果然躺在这里。所以那夜你才独自前来,干净利索的处理了那些鱼妇。为了怕我对大水泉上心,又故意编排我父王,转移我的注意力。果然是好心机!”



    我慢慢靠近那个低眉浅睡的女子,虽然已经死去五千万年,但音容样貌皆没有一丝一毫的走样。这大水泉果真是个绝佳的藏尸之地。



    “你护了晴絮两千万年,剔残严守星临沉尸泉底之事,你们早就有了协议吧?只不过,我倒有些不明白了。既然你与剔残结盟在先,那日在妖洞,为何要对我与云湛出手相助?”



    “我并非是救你们,我要救的是剔残。当时,云湛已经在渡神力与你,只要你利用得当,便可续命。到了那时,云湛定会抢占时机,速战速决,一个不留。我本想冲下来,借着与剔残厮杀之际,再偷偷放他一条生路。可惜,我太低估你在他心里的分量。”



    “难怪你当时脱口而出的,是责备云湛不留余地。”



    “焱兮。”



    纤琼本已稍稍缓和的脸色,再度紧绷起来,他金色眼眸中最后一丝情谊,终于也消失了。



    “你父王逼迫剔残是真,剔残弑神祭魂也是真,我与他虽没有结盟之约,但同失爱人,目的一致,彼此早已心照不宣,确有结盟之实。今日,算我纤琼欠你!”



    说完,金色的断云弓弦被拉到极致,一支残月箭破云而出,直接冲我飞来。



    我嘴角浮笑:“这可由不得你,好歹,也等问过云湛手中的玄冰剑再说。”



    寒光一闪,残月箭被折两支。



    “云湛?!”



    “同样的迷障,你以为能困住我两次?”



    云湛一身雪衣,挡在我面前。



    “呵,原来你们早就算计好了。没想到,我纤琼竟会被你们两个所骗,真是白活了这么多年。哈哈哈……”



    “纤琼,苦等一个不知何时能再度醒来的爱人,这份痛楚,我明白。因为我也有过这种不知尽头的等待,所以剔残与你和大水泉的一切,我与焱兮只当从未耳闻。你就此收手吧。”



    “收手?如何收手?让我放弃星临吗?云湛,你竟然懂我内心之苦,你就应当知道,我是宁死,也不会让星临再受到半分伤害。”



    “真正伤害星临的是你,纤琼!”



    云湛突然动了大怒:“星临乃一介凡人,你却将她魂魄困于此地五千万年,害她不能转生,不能再享来世之乐,你当真是爱她吗?你只不过是怕她转世为人之后,忘了你,忘了你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所以你让她游离人族五千万年,让她成了一个不人不妖不魔不神,超出四界的怪物。弑神祭魂或许救得活晴絮,但绝对救不了四界之外的星临。这点,你比谁都清楚。”



    “住口,星临不是怪物!”



    纤琼大叫着,脸上痛苦不堪。



    云湛还欲再说,我赶紧拦下他。



    “纤琼,柳陌有一种药,专为超脱四界之外的众生秘制。听闻可令他们再度转生为人。”



    说完,我故意停顿了一下,见纤琼的情绪不似刚才那般激动,又道:“但是,你也清楚,柳陌那个人,小气得很,何况是这种需要消耗神力炼制的秘药,他看管得尤为紧。你若真心为星临好,就去赤阑殿找我家司启,让他赠你一片青蓝羽毛。慕辰的青蓝羽扇,正好还差一片。你也知道,柳陌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慕辰跟他闹。只要慕辰开了口,星临必会投生一个好人家。”



    听到这里,纤琼转头看着躺在泉面的星临,万般不舍。



    但是,不舍又能如何?



    超脱四界之外的生灵,最终将失去魂、失去魄、失去感知、失去思想、失去情爱,最终就成了魅,一种似烟般无形的东西。



    “去与不去,你自己看着办。只是我多提醒你一句:我家司启很害羞,怕见生人。你若实在取不到他的羽毛,就让我家三小子司至帮帮你。他跟司启不同,是个自来熟,与你……一丘之貉,这个形容,贴切得很。”



    说吧,我就拖着云湛走了。



    想来,纤琼此刻更需要的是与星临单独呆一下。



    再者,发生这样的事,我与云湛无心再逗留,趁夜出了天空之城。



    “呵呵……”



    “平白无故,你笑什么?”



    “我笑你一贯的睚眦必报。”



    “我又是哪里睚眦啦?哪里必报啦?”



    “你若真想帮纤琼,痛快点,给他一样信物便是。司启最听你的话,见信物如见人,必会乖乖将自己的羽毛双手奉上。可你偏就什么都不给,这不是故意折腾他吗?替他找帮手,若是司闭倒也罢了,偏是那个最没正经的司至,那可是司启最讨厌的司至。你说,他这一去,能讨得了好吗?”



    我已然接受了他随时随地皆能看穿我心思的事实,憋憋嘴道:“既然如此,那他自己变通一下,改找司闭帮忙就是。”



    “司闭又不是傻子,他伺候你这么久,会瞧不出你这么安排的真实用意?”



    “是又如何?我险些命丧他手,就不能对他略施一些小惩?说实话,若不是看那星临确实可人,我早就让我的火凤喷出赤焰,烧干大水泉!”



    “恩,看来,纤琼得好好感谢星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