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玲珑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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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獬豸(上:后篇)

    叶梅衣觉得恐惧。

    她知道自己早已没有了吸引跟踪狂的姿色,无论如何装扮,她也不再拥有少女柔嫩的肌肤,而且长期缺乏保养,她面色不佳、头发枯黄,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黄脸婆。但她还是下意识地觉得恐惧。

    穿连帽黑衣的男人脸被阴影覆盖着,有些看不清楚表情,但可以看到脸上棱角分明,令人忍不住用“威严”或者“冷酷”这样的形容词来描述。

    “他有罪。”连帽黑衣男人这样说道,“偷盗有罪。”

    叶梅衣一怔:“你是……?”

    “我是獬豸。”

    叶梅衣自然无法从这个读音判断出这两个字怎么写,也并没有意识到对方的自报家门究竟代表了什么含义,她只是觉得这样的对话没有任何价值。

    她只能继续礼貌地道谢,然后提着那一篮子的财宝和酒走回去。一瓶陈年老酒破了一瓶,正顺着包袱朝外汨汨流淌,一滴滴地落在地上,一想到等下要赔偿的金额,她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在阵阵抽痛。

    獬豸却在她身后又补了一句:“我曾经见过你。”

    叶梅衣被这样俗套的搭讪也吓了一跳:“嗳?”

    獬豸把帽子拉下来,露出一张皮肤微黑却透着严厉的脸庞:“你在大街上抓过一个小偷。”

    记忆似乎稍微打开了一小个口子。

    那是还是富商小姐的时候,她陪着朋友一块儿去买女孩子用的东西,街上你说我笑,结果回头的时候就看见一个小偷正用刀片割一个老婆婆的钱袋,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大声喝止了小偷,还联合了一借的人将小偷扭送到了官府。因为那件事,她还收到了一面锦旗,上写“见义勇为,好人好报”。

    秦英悟事后却狠狠教训了她一顿,叫她以后不能这么不要命,遇到这种事绝对不能强出头,他还说:“这个世上只有一个叶梅衣,要是出事了,我不知道要如何活下去。”

    不过短短数年,这些事都已如前世烟云一样缥缈无踪。

    意识到自己又想到了这些有的没的,叶梅衣有些自嘲,低声说道:“真巧,那个时候你也在场吗?”

    “是。”獬豸说,“本来我也是要抓那个小偷的。”

    “那倒是我夺了你的功劳了。”叶梅衣朝他笑笑。

    既然是故人,她也就放下了忧虑,坦然地和对方聊了几句。

    最后分别的时候,獬豸忽然看着她的眼睛,以一种异常神圣的表情说道:“你是一个正义的人。”

    叶梅衣觉得有些奇怪,扯着嘴角笑笑,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没有时间浪费在闲聊上。

    往后的几日,叶梅衣经常在不同的地方遇见獬豸。

    有时候她也会心存疑虑,觉得这也太巧了些,但对方的脸上却完全没有一丝尴尬或者不对劲的表情,反而是一脸的坦荡荡,又让她为自己阴暗的想法而深感愧疚。

    这几天她又找了一份在家里帮忙做女工的活儿,不用定时去上坊,在家里就能干,所以比以往更忙了一些。

    秦英悟十天半个月才过来看她一次,每次都是心情不高兴喝酒喝醉醺醺地过来。

    叶梅衣每次都会躲进房间里,陪着儿子入睡,就是生怕自己会忍不住那股恶气,又和门外的混蛋吵起架来。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拍着儿子的背,有水汽一直从眼底涌出来,她不敢哭出声音来,就拿袖口偷偷地拭去。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第二天,家里的米快没了,她特地算着日子去集市上抢购的米。在颜料坊做事到一半,她连制服都来不及换就跑去买米,排了好久的队才终于买上了十斤。

    她扛不动,就借了辆小推车回来,因为跑得太热,就把头发随手一扎。

    命运就是那么巧合,她看到了最熟悉的身影。

    那个人衣光靓丽,即便已经是奔三的人,他也依旧英挺。他开一辆大马车,停到了一边的丞相府门口,然后绅士地将大马车的门帘拉开,从里面走出一个年轻的女孩,轻轻地挽上他的胳膊。

    那个男人是何英悟,叶梅衣天地盟誓上另一半的名字。

    三个人的距离只有十米。

    何英悟抬头也看到了对面的叶梅衣,目光交错,他也是一愣,继而转过视线,就仿佛素未蒙面的陌生人一样。

    心脏剧烈地绞痛。

    这么久了,叶梅衣也不傻,当然猜到自己的丈夫有了新欢,只是亲眼见到时,依旧有着切肤之痛。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叶梅衣沉默地看着,看着这个年轻美貌的女子一脸亲昵地挽着何英悟,迷茫地左顾右盼。她的眼睛真大啊,睫毛轻轻一刷就那么长,眼角也没有鱼尾纹,皮肤吹弹可破,就像饱满的水蜜桃。

    你们站在一起真般配。

    可是你们凭什么般配呢?凭什么呢?

    “你们认识?”迟钝的漂亮女孩终于有些意识到了不对劲,小声地问着何英悟,口吻里带着难以置信。

    是啊,换谁都难以相信,明明是天壤地别的两个人,一个是官场界的精英,另外一个……叶梅衣低着头看看自己,还穿着肮脏的染料坊制服,头发乱蓬蓬的到处乱翘,一双手粗糙得都快走形了,还有呢……还有这十斤打折的大米,都像是在嘲讽自己一般。

    “哈哈哈哈……”叶梅衣忽然大笑起来。

    她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

    早就没有了,那她究竟怕什么呢?

    叶梅衣疯了一样冲向何英悟,想要狠狠地甩他一个耳光,可是女人的力气怎么能和男人相比?她的手被轻易地抓住,然后一个反手就被甩在了地上。

    “你不要太过分!”何英悟说,“我不想在外面打你。”

    过分的究竟是谁?

    叶梅衣脑袋里的弦断了,她转而看着那个将丈夫从她身边勾引走的女孩,狠狠地瞪着,终于尖叫一声扑了过去。

    雪还没有散尽,这个世界银装素裹,没有人看得到白雪下的阴暗。

    叶梅衣躺在雪地里,睁着眼,视线一片模糊。

    不断有家丁的脚踩在她的脸上,似乎也没有感觉了,如果能继续睡下去就更好了。

    围观的人群指指点点,没有关系,反正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腰上不知道被踢了多少下,她听到那个女子哭喊着“脸被疯婆子划花了”“破相了”,忽然就觉得值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边才逐渐安静下来。

    她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衣服被雪水打湿了,体温太低反而没有了感觉,直到终于有了一丝暖意,她才意识到自己太冷了,那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令她不由自主地哆嗦,停都停不下来。

    隐约看见了连帽黑衣下那张刚毅的脸,是獬豸。

    “你没事吧?”他有些急切地问道。

    叶梅衣冻得说不出话来。

    何英悟冷笑一声:“叶梅衣,原来你也早就在外面养男人了,咱们俩半斤八两,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闭嘴!”獬豸站起来,一拳就将何英悟打倒在地,后者两眼一翻,直接晕厥了过去,女子在旁边哭哭啼啼着喊救命。

    獬豸打横抱起叶梅衣,一步步走出去,叶梅衣却拉拉他的衣服,獬豸不解,叶梅衣只好抖着唇说“米”。

    即便是这种时候,她依然惦记着那十斤打折的大米。

    獬豸心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他转头回去,将装大米的小车子一起拖走。

    叶梅衣觉得有点困,在獬豸的怀里渐渐闭上了眼睛。

    她听见獬豸在她的耳边问:“你恨你丈夫吗?”

    她咬牙切齿道:“我恨不得杀了他。”

    獬豸又问:“你丈夫是恶人吗?”

    “你都看见了,这世界上还会有比他更恶的人吗?”

    叶梅衣的双眼中泛着泪光,目光决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