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月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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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挫骨扬灰

赫哲一死,大夏就扭转了生机,唐靖恩和魏大哥的军队势如破竹,转眼就将伊舍人逼回了伊舍草原。我的故乡……胭脂河,也终于回归了大夏的国土。

接连三月的鏖战,我在刀剑无眼的战场平静而寂寥地度过了我真正的十五岁生辰。眼下是归和四十九年的正月,辗转一年,我已苍老半生。

“伊舍赫如执掌了伊舍王庭,不日就要与我们决一死战。”我正在帐前为亡魂烧纸钱,唐靖恩走过来,如是对我说。

我仍没有停下手中动作,淡漠看他一眼,将脸偏了过去,默然无语。

唐靖恩长叹一声,“这么久了,你还是这样,到底是在怨众生,还是在怨我呢……”

“她要来战,便来吧,我没什么好说的。”

唐靖恩盯着我手中燃尽的纸钱,唏嘘道,“雍月,这次若能打得胜仗,大夏就真的太平了。你所期望的闲云野鹤的日子,很快就会到来。”

我唇角扬了冷笑,帝都皇宫里,陛下病重,念奴娇日夜精心服侍,却还是没有好转。羽上在宫里待了段时日,就带着百里大夫离开了中原。时局动荡,前路未明,五国皆在蠢蠢欲动,不是大夏太平,天下就都太平了。

“伊舍赫如即将与你再次兵戎相见,我不希望你感情用事,也不希望这世上,再出来一个唐雍月。所有的罪孽,都到此为止吧。”

唐靖恩似有隐忍,又觉惭愧,讷讷对我道,“雍月,我与她……”

“你与她怎样我管不着,我只想看到一个结局,报夺城之恨,雪战败之耻,这也是你当初和我说的,你要说到做到。”

相较于我的冷血,他的眼里却是有了几许暖意,只是这暖意不知为何,总带着无尽的悲凉和自弃。“会的,你且安心去吧,宫里的事还需你把持,这边,我和你魏大哥会做好的。”

三月前,陛下想是听了羽上的什么话,发布诏令为我正名,说我以女子之身,蛰伏于敌国,后来女扮男装,行此反间计大伤伊舍人,是功臣,所以恢复了我的女子身份,加封我为红妆将军。清晨帝都传来一封加急信,召我速速赶回,我这就打算快马加鞭连夜启程。

纸钱在火盆里打了个卷,就委委燃尽,我收整了肃穆的神情,站起身就要离开。唐靖恩不甘心地喊住我,“雍月,你……”

我背对着他,稍偏了头等他的下文,于是他涩涩道,“你能不能再唤我声大哥?”

我闻言,指甲却是在死死掐着手心,终于还是抿了唇,不予答复地径自离开。

等我奔波两日,重回皇宫之时,我在万仪殿前看见了念奴娇和尉迟晟。

“月儿,你终于来了,我等你许久。”如今我已恢复身份,便再没有什么顾忌,尉迟晟这才改回以前的称呼。这是我三月来第一次见他,上次相对,还是在帝都城郊的小木屋外,他带兵捉拿我。

见我不说话,他更加焦急,“月儿,你怪我当初那样对你是不是?我那都是迫不得已的,我不把你带回去,我的命就没了。”念奴娇缓缓走下台阶,也对我道,“是啊公子,你就原谅尉迟大人吧,他也是为你好,你若真的跟伊舍人走了,不知要牵连唐府多少条人命。”

我抬眼看她,这个容颜清雅气质出尘的女子,此刻浓妆艳抹,娇艳之下是被掩盖的森森寒意。她许是觉得我看她的眼神古怪,便又自嘲般笑一笑,“公子,我在帝都听闻你的事情,觉得很是震惊,但公子之谋略胆量,念奴娇万分钦佩,所以前尘往事,都不与纠缠,还望公子宽容,尽数忘记吧。”

“宫里急召我回来,就是为了让我听你们叙旧?”我不耐地问。

尉迟晟有些愕然,微愣片刻不知如何应对我的态度,念奴娇赶紧笑着解围,“是陛下急召的公子,现在陛下在里面呢,公子快些进去吧。”

我收回冷漠的目光,径自进了万仪殿。

富丽堂皇的内殿燃着幽幽的烛火,通室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苦药味。所有的宫人都被遣散出去,所以这里极静,只有我一步一步靠近的脚步声,清晰非凡。

“唐雍月。”陛下苍老而沉缓的声音透着虚弱。

我跪在他的榻前,如常行礼,虔诚道,“陛下,臣来了。”

“三个月了……我大夏……这次的仗打得漂亮……”他仰面叹了一声,又吃力地偏过脸,对我道,“朕的病来势汹汹,怕是熬不过去了,此次召你来,是要吩咐你些事。”

“陛下请讲。”

“朕知道你的身份,也知道大夏早晚会覆灭。朕……自登基以来,就知道接手的是什么情况……所以从不强求能够让大夏福泽千万……你是玉诀皇族,有羽儿辅助,将来必成大事……天下未统之前,朕决定把大夏交付于你……”

我神思讶然一动,“交付于我?”

“朕爱羽儿,知道羽儿留在朕身边是有目的,也知道她一直很介意当年发生的事情,所以朕答应她出宫修行,如今你出现了,她有责任重担使命,朕……愿意把整个大夏都给你,和羽儿一起匡复太平……”

“陛下的意思是……”我的手不自觉地摩挲起腰间佩带的香囊,那里面缝了赫哲的骨灰。陛下缓了口气,继续对我道,“晔儿心里,不愿当这皇帝,朕也不忍心……昏君……朕一个人做就好……晔儿是个好孩子……所以朕一直都徘徊于嫡庶两派之间难以抉择……”

“可是陛下,皇长子已经去了……”

“他去了……朕便更舍不得晔儿受苦,所以朕革了晔儿的皇室宗籍,遣他去了江南。”

自由,是这个帝王,唯一能给儿子的东西。

这也是,李晔一直想要的东西。

“朕的婕妤有了三月身孕,朕打算封你为女相,你要铲除高丞相为首的庶派,把持朝纲,若婕妤日后产

下皇子,你就辅佐幼主登基……若是公主,你就取而代之……”

“陛下,为什么是我?”我不可置信地抬头问道。

“羽儿说了,你是凤凰命格,得凤凰者得天下。”他对我道,“倘若……以后五国暴乱……幼主难以把持超纲,你就废了他。”

“陛下!万万不可!”

他对我吃力地摆摆手,“无妨……只要天下百姓不再受苦……就行了……”

“陛下……”

“朕相信你的能力,只需你记住一件事,在宫里,永远不要相信眼睛看到的……”

永远不要相信眼睛看到的,正是我初入宫时,他告诫我的。

“臣遵旨。”

年老病重的陛下在驾崩前召我独自入万仪殿,对我宣布了遗诏,也就是在那一天,我成为大夏建国以来的唯一一位女相,自此凌驾皇权。到后来,我已记不太清那天的巨细,只晓得我封相以后,以铁血手腕整治了朝廷,令整个中原都敬畏不已。

当时双腿残废的莲大人还在宫里任职,尉迟晟统领着整个禁宫的兵力,他二人联手压制高丞相为首的庶派,陛下驾崩那天,庶派终于谋反,被他二人联手铲除,于是我开始了以女相之名摄政的日子。

“月儿,前线来报,伊舍人败了。”尉迟晟对我道。

我对尉迟晟一直不冷不热,他也只好刻意与我守着君臣之礼。

我放下手中的卷宗,“伊舍赫如怎么样了?”

“她死了。”

“哦?”那个倾国倾城的公主,那个令唐靖恩爱到欲罢不能的女人,终于死了么?我隐去眼里的暗光,淡然问道,“唐靖恩呢?”

“唐靖恩他……”

眼皮微微一跳,我已意会半分,唐靖恩,太过重情重义,该不会……

狠厉的目光扫过去,“他如何了?”

“他战死沙场……以身殉国了……”

我紧紧盯着面前的尉迟晟,突然透过他遥遥想起分别那天,唐靖恩的眼神。

“你能不能再唤我声大哥?”是恳切而祈求的语气,顺带着他略略卑微和苍凉的眼神。

这个懦夫,终于还是丢弃责任,追随那个女人去了!

“混账!”我身形一动,心神激荡之余吐出一口鲜血。

“月儿,月儿你怎么了!”尉迟晟见此情形,忍不住上前搀我,我却并不理会,只继续冷冷问,“那骠骑威武大将军呢?”

“他自请卸甲归田了。”

到这一步,竟连魏大哥都不愿留下么……尉迟晟担忧看我一眼,补充道,“他说,厌倦了战场杀戮,所以想去仙机郡找他弟弟,做一个平凡人,还望你应允。”

“自请而去,我不应允又怎样?”噙着冷笑望向幽闭的万仪殿殿门,我讽道,“外面可还有一对璧人,要求我应允呢。”

原来,莲大人在我赶往益州之时,被羽上先行送回了帝都,经由绿翘照顾,身体好得很快,只是再没有了高深法力,一双腿也已残废。即便如此,绿翘还是和他互生了情愫。

留在这皇宫里,只会有无边无尽的争斗,绿翘那么单纯,我不希望她经历这些。

也许,放他们走,真的是对的。

世间众生都有选择自由的权利,唯独我没有。

“你打发他们离开,我准了。”

“不打算见他们一面?”尉迟晟反问我道。

我凄丧地摇摇头,用手轻拍了心口,转而问起其他事情来,“芹儿还没好起来么?”

“安乐公主一直在永乐宫里念经拜佛,倒也没有再犯疯症。”

芹儿在得知我是女子后,适逢先皇驾崩,高丞相逼宫,接连打击下患了疯症,无奈我找多少高明的人来都治不好,不过她现在知道安静地念经拜佛,我也能放下心来。

“她是个可怜人,不像云韶公主和世渊,终于双宿双飞,可以去民间安然度日。等……等静思观重修之后,遣她去那里修行吧。”

“好。”尉迟晟轻轻答道。

世渊打完仗后,坚决要带云韶公主离开,那天我去给他们送行。

“月兄弟……噢不……月……月儿……”世渊对我的新身份还很不习惯。

“有什么话你且说吧。”

“以前我对你讲的那些浑话,你都不要放在心上,不过请你相信,无论我在什么地方,我都没有丢下你,我都会惦着你,相信你,你一定能还天下一个太平。”

我轻笑着摇头,“别说那些空话,南世渊你听着,到了镇国公的封地以后,好好照顾公主,记住,一定要珍惜她。”

“嗯,我都懂的,你放心。”

“月儿。”云韶公主突然上前一步,拉过我柔柔笑道,“我想和你说个秘密。”

我随她走远几步,便听她吟吟道,“月儿,当初我和世渊定下婚约,突然遭我病重,其实是我装的……”我满脸讶色,她这才解释道,“我知道,世渊心里有你,也为着你当时的男子身份而痛苦不已,我不想让他有负担,所以装病推迟了婚约,希望他能想清楚,给我个明确的交代。”

“那个傻小子,幸好现在想明白了。”我拍拍云韶公主的手,“你好好养身体,以后他要是欺负你,你就写封加急信送到帝都,我帮你教训他。”

“好。”云韶公主掩面笑道,眼里是止不住的柔情和甜蜜。

我目送他们启程离开,突然就想到了赫哲,手指又摩挲着香囊,自顾自地低语道,“赫哲,我好羡慕他们,你说,人为什么总在失去后才懂得珍惜呢……”

回忆到这里,我突然感到一阵没来由地恐慌,于是更紧地抓住尉迟晟,凄凉道,“尉迟晟,大家都走了,你说,我是不是众叛亲离了……”

尉迟晟紧紧搀着我,对我坚定道,“不会。月儿,你还有我,我们是朋友,我不会走的。”

我终于在看向他的眼里找到了曾经的温暖,“尉迟晟,我只有你了,到如今,我只有你了……”

他诚挚地对我点头,关切道,“你吐血了,去好好睡一觉,我找御医来给你诊治,睡一觉醒来,就什么都好了。”

然而当我醒来时,却听到尉迟晟和御医在外殿谈话。

“尉迟大人,丞相大人的心病是顽疾,老臣实在束手无策啊,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眼下要紧的不是心病,而是保胎啊!丞相大人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了!”

“什么?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尉迟大人,老臣不会把错脉的……”

“滚出去!你要是敢透露半点风声,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我有了身孕?三个月的身孕?是……赫哲的孩子!是赫哲的孩子!我坐在**,手轻抚小腹,满脸的喜悦和不可置信,赫哲是怕我孤单么……留了个孩子陪伴在我身边……

尉迟晟端着药走进内殿,见我这副样子,惊道,“你怎么醒了?”

“尉迟晟!我有孩子了!是赫哲的孩子!”

“嗯,我知道。”尉迟晟走到床边坐下,将药碗递给我,“快喝药,你既然都听见了,就要为你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再不要不珍惜自己的身体了,明白么?”

我接过药碗,满脸温情道,“我……我都以为这一生不过如此了……没想到……没想到……”话至如此,竟有眼泪不自觉掉下,尉迟晟抬手替我拭去,轻轻道,“别哭,对孩子不好。”说完,又从袖口掏出一只香囊,“这是你常常佩带在身边的吧?刚才掉在外殿,我替你拾起了,下次小心点。”

仔细接过,我谨慎地拍了拍,将其贴身放好,“这里面缝着赫哲的骨灰,我带在身边,就好像赫哲还在一样,等我生下孩子,也算是我们一家团聚。我要把这香囊保管好,以后留给孩子。”

尉迟晟深深看向我,幽幽道,“这才刚知道要做娘,整个人就变得不一样了啊……”

“若不是这孩子,我想是一辈子都缓不过来了。”

“还是那句话,从今天开始,为了孩子要好好保重身体。”

我连连点头,又对他笑道,“这孩子,以后就叫伊舍成全,你说好不好?”

“伊舍成全?”

“嗯。”我笑道,“生一个很像他的孩子,取名叫成全。”

尉迟晟微微扬起唇角,“名字很好听。月儿,算算日子,念婕妤生完孩子不久,你也就要生了,这其间的朝中大事……”

“全部交给你处理吧,就说我重病缠身,难以顾及。”

“这……好么?”

“伊舍王庭覆灭,黎国政权岌岌可危,我们大夏的朝纲也已肃清,眼下最重要的就是休养生息,也没什么大事,以你的能力可以接管,有什么不好的?”

他高深一笑,对我道,“月儿,那你就安心养胎,朝堂之事,我会帮你把持的。”

我对他郑重点头,“太学府有个很出众的门生,叫卫恒,或许能加以提拔,助你一臂之力。”

“知道了。”

几个月后,念奴娇诞下先皇的遗腹子,婴孩加冕为帝,念奴娇也得封太后,我却没能留住赫哲的孩子,那个叫成全的孩子。

他是个死婴。成形的死婴。

我在万仪殿日夜梦魇,身体心智俱损,常常瞪着空荡荡的大殿发呆。

我想,偏要与人相争的我终于得了预言该有的报应,一个令我万劫不复的报应,我至此,再也不敢对未来存有任何希冀。

转眼又到腊月,帝都开始飘雪。

尉迟晟如今执掌着兵权和朝政,比我这个挂着虚名的女相还要威风,他成了大夏江山的实际主人,我却无心再管。倒是卫恒,没有如我所想得到器重,如今不过是个太傅。

陛下尚在襁褓,未满周岁,哪里用得上他这太傅呢。

这家伙本应乐得清闲,可他偏偏要来找事。

他不顾严寒,已在万仪殿前接连跪了三天。

我又听得宫女在殿外苦口婆心地劝他离开了,心里一顿烦躁,神游须臾,宫女慌忙跑了进来,跪在我面前道,“大人,卫大人说了,如果今天您再不见他,他就死在万仪殿前。”

“死很好玩么?他好端端扯上死来,以为能要挟我?我给他举荐,他不好好当他的太傅,总来烦我做什么。”我嗔怪道。

“卫大人说是有要紧事,关于……朝政的事,要找您商量。”

“他找错人了,让他去找尉迟大人。”

那宫女为难道,“大人,卫大人方才说……他在万仪殿前跪了三天,您不接见他,尉迟大人就真的会去找他主动商量了,到时候,他不死也得死了……”

“哦?”

这事和尉迟晟有关么……

“宣卫恒进来吧。”

“诺。”

卫恒是我安插在朝堂的一条暗线,他的身后,皆是我的亲信之臣。

空荡荡的万仪殿,他铿锵有力的说辞回响在我耳边,我听他一番进谏,顿觉疲惫不已,从头到尾,未允他一句。

“你莫不是还犹豫不决?倒是说句话啊,你不给反应,卫恒还是赴死好了。”

我懒怠地抬眼,带了几分笑意嘲弄道,“卫恒啊卫恒,别的本事没有,耍赖倒会得很。”

“那你怎么说?”

“挫骨扬灰,我舍不得,且先这样吧。”

“大人!尉迟大人他……”

我摆摆手阻止了他的进言,“尉迟晟,只是个跑偏了的疯子,不怪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