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安稳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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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旧事与新事(下)

    这是一间不知位于何处的方正的小房间。

    墙面是冰冷的金属,在昏暗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光线照耀下闪着银光。每个墙角都微微倒了角,与这种冰冷质感相抗争一般透露着些许圆润柔和的气息。令人惊奇的是,这样的墙面仿佛是一体的——既看不到墙角的线条,也没能找出来金属的接缝,就像是有人用了精妙的模具一体成型铸造了这空心的小正方体房间一样——对,就是连门都没有。

    没有开口的房间,照理是不应该有人的。

    但是此刻房间正中央的工作台前的椅子上就坐着一个男子。

    男子的容貌看上去很年轻,五官端正而英俊。怪异的是他看上去既不像亚洲人,也不像欧洲人,肤色是被晒得恰到好处的古铜色。浅棕色的眼睛微微湿润,仿佛琥珀般澄澈,在某些角度下又近乎黑色,宛如深邃无光的幽潭。男子呈现出来一种不协调的整体形象,肉体与内在似乎在一开始便是分离的:年轻又苍老、稚气而世故、真诚而狡诈。这些气质随着他的表情和动作产生变化,一瞬间里他像是千万人的化身,下一瞬间又变回他自己——如果有这么一个自己的话。

    房间里除了男子所在的工作台与椅子,所剩下的陈设就只有工作台边的一个柜子。

    柜子的气质与整个房间都不相符合。那只是个普通的落地小书柜,有些像是儿童款(放在小房子阁楼上的那种)。因为上面放满了书的缘故,隔板中部甚至都微微向下弯曲,让人担忧起这书柜的寿命起来。它一看就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只是卖场里打折出售的廉价货色,从造型到材料无一不是最为平庸的选择,除了价格没有半点吸引人的地方。

    然而这个柜子却被放在了从椅子上看过去最为显眼的位置,不由得让人揣度其用意。

    椅子上的男子只是兀自沉默着,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柜子,没有半点要开口的意思,因而这房间、这柜子以及这男子本身的故事此刻无人知晓。

    男子的胳膊微微动弹了一下。

    而后仿佛从漫长的思考中回过神来一般,他直了直身子,将视线转回工作台,对着面前空无一物的桌面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疲惫而低沉,竟仿佛迟暮老人,与年轻的外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频道切换,建立连接。”

    随着他的声音,工作台台面上悄无声息地滑开一个小口,而后一个小巧的银色方体升上桌面(方体仿佛就是这个房间的缩小版一样)。方体表面浮现出了星星点点的光芒,而后空气中的气氛发生了变化,冰冷的感觉中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

    南方湿润的空气,带着海水气息的风,不合时宜的花香,以及隐隐约约的嘈杂喧闹。

    短短几秒,这间奇怪的房间内部就变了个模样。

    此时男子所坐的椅子变成了一块长沙发的一部分,沙发的另一端坐着一位约莫六七十岁的老妇人,另一侧量两张并排的单人沙发上分别坐着一男一女,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他们三人与这名男子都处在一个老旧却温馨的房间里,两个年轻人身子微微前倾,像是在等待着老妇人开口。

    男子亦等待着。

    终于,老妇人举起一杯茶润了润嗓,而后笑着开了口。

    男人的身子动了动,双手撑在了无形的平面上——那是现在看不见的工作台表面,眼里有光一闪而过。他也倾了倾身子,靠向老妇人身边,尽管在他们此刻并没有身处于同一空间,这样做对于聆听并无作用。

    “我出生于1948年农历十月初一,出生地点是沿海一个叫做西雾的小渔村。”老妇人拍了拍扶手,“喏,你们看,因为出生在海边,所以我现在还是选择在海边养老。”她笑了起来,脸转向男子这边,目光却穿透他的面孔,投向了那扇不存在于此地的窗户,露出了怀念的神色。

    “我的父亲在我出生之后便跟着叔公去了南洋,一走就是三十年。在这期间,除了他寄回来的钱和信件,我们几乎没有过交流。那也是啊,那个年代,村子里下南洋的人很多,回来的又有几个呢?”

    “我父亲在马来西亚娶了新的妻子,倒也没有瞒着,写信老老实实说了。我母亲没有说过对于这个事的看法,但我想可能心里多少有点不痛快。不过我没有什么不痛快的——他寄回来的钱在当时都是巨款,我总是能够吃得好,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老妇人的目光缓缓收回,但并没有看青年男女中的任何一人,也没有看向面前仍在播放着无声剧目的电视,眼神只是虚浮着飘在空中。

    “我刚上小学,就因为形势问题耽误了几年学业。”她轻描淡写地挑了挑眉,满是皱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一直到我结婚之后,我才继续学习,差不多读到了初中吧。之后这一生,我多多少少也自学了点,现在和你们说话应该也不至于面目可憎吧?”

    她看向青年男女,那个年轻女子点了点头,眼神中带着敬佩之色:“当然不会。”

    老妇人笑着挥了挥手,像是并不在意他们的回答。

    “我结婚得不算早,二十岁才结了婚。对象就是崂崂的爷爷。”她的眼神落在了电视柜下方的一张照片上,照片里是个一对约莫五十的夫妇,大约就是老妇人与她口中的对象。这张照片里的二人年纪都不小,笑容却还是有些羞涩,依稀能看出年轻时俊美靓丽的轮廓。

    “你们所想知道的大概就是我们如何发家的吧?唉,其实并没有你们想的那么难。人啊,总是跟着时代走的,跟得紧了,就能活得好;跟得不紧,那可能就是活得一般;要是没跟上时代,那大概就更差些。”

    老妇人的嘴角扬起了一个笑容,一瞬间她仿佛迸发出了年轻人才有的神采,那种意气风发的神采,眉眼间还带着点肆意,足见其年轻时应该也是个性张扬敢作敢为的性子。

    “我们也算是跟紧了时代,八零年左右吧,我们老安说要辞了工作,不吃什么公家粮了——嘿说得好听,其实他就是个教书匠。”说到这里,老妇人像个小姑娘一样咯咯咯笑了起来,“那时候崂崂的爸爸和他妹妹都出生了,他也真是敢,工作一辞,都不怕全家饿死的。”她又看向那张照片,笑容中饱含怀念之情,“那时我父亲听说了这事,从南洋给我们寄了笔钱,作为做生意的资本。于是我们就从小店开起,而后不知怎么的,就开始承包建筑工程,最后又做了房地产,到崂崂出生的时候,生意已经大得我们自己都有些吃惊了。”

    她边上的两个年轻人互相看了一眼,有些羡慕似的叹了口气。

    “崂崂出生后,我父亲回来了一趟。那时他都快七十了,但是还是坚持回来,带着我那个番邦妈妈以及其他同父异母的胞兄妹一起。崂崂也算是他第一个太孙女,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也没有怪他,相处得都还不错。他待了两个月才回去,给崂崂打了一大堆金饰,”老妇人又笑了起来,笑容里有些无奈:“老来突然开窍了懂得疼太孙女了,唉也是乱来,小孩子不需要那么多金饰,意思意思就行了,却还偏偏要说什么‘留着给崂崂出嫁用’——说得好像我没能力给我孙女置办嫁妆似的!我和老安把最开始那笔启动基金都还给他了好嘛!”她用力拍了拍沙发扶手,语气里还有点气愤的意思。

    那个年轻的男子听到这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脸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憋得脸都有些红。

    年轻的女子倒很是镇定,开口问道:“那安崂说的八卦镜,也是您的父亲那时送给她的么?”

    老妇人愣了一愣,转头看向她:“八卦镜……?”她皱了下眉,很快又舒展开:“哦,你说那个八卦镜啊!那不是,那是我先去南洋的叔公给我的,然后我一直戴着,崂崂小时候有一阵子怕黑,一天黑就哭闹,我就给她戴上了。”

    “唔……那个八卦镜,有什么确切的用处么?”

    年轻男子收起笑容,正色问道。

    “没有,我记得是没有。但是也有可能是我年纪大了忘了。你知道的,我最近忘性真的挺大。”老妇人的右手缓缓拂过左手手背,思考了一阵后回答。

    年轻男子脸上失望之色一闪而过。

    “那…………敢问您老人家尊姓大名?”

    过了几秒,他紧张地开口,双手惶恐地扭在了一起,仿佛害怕自己措辞不对一样小心翼翼。

    老妇人笑起来:“不用客气不用客气,又不是王公贵族,说什么尊姓!我连读书人都算不上,也就是个粗人,你这要是被我们安老头子听见,不得让他笑死!”她笑声很是愉快:“我名字是村里老先生给起的,叫倾娥,就是倾斜的那个倾,嫦娥的娥——你们年轻人现在都觉得这种名字土气吧。姓氏我们一个村都一样,都姓刘,就好像我们老安他们村都姓安一样。”

    年轻男子仿佛放下什么一样深吸了一口气,但那抹隐隐约约的失望之情还是挥之不去。

    “怎么,还想要点生意诀窍?”老妇人一脸玩味地看着年轻男子,清了清嗓子,“我再说一遍呗,要跟上时代啊,剩下的就是老生常谈了,什么努力勤奋能吃苦诚信,你们应该心里都有数。没有启动基金就几个人凑,你们现在可不都流行什么众筹,重要的还是好点子,跟得上时代的好点子……”

    没等她说完,年轻男子就有些着急地打断了她:“嗯嗯,我知道了。但是我想问的不是这个,就是……”

    “哦?什么问题?”

    “您听说过朗嘉这个名字吗?还有灵火救济会您了解吗?”

    年轻男子有些焦躁。

    默默看着这三人的男子听到这里,腰背挺得更直了些。

    “我听过的呀,”老妇人顿了顿。

    年轻男子几乎要跳起来。

    银色房间里的男人不易察觉地撇了撇嘴。

    “怎么,这还是崂崂和我说的呢?”老妇人有些惊异地看着面前这两个突然激动的年轻人,“她把你们两个做梦的事情还有其他事情都说了一遍,所以我才帮忙问了问那个被绑架的孩子的事。怎么,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这次轮到那个年轻的女子开口:“您之前真的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吗?”

    这个名叫刘倾娥的老妇人坚决地摇了摇头。

    女子的脸上浮现出了明显的失望之情。而她身边那个年轻男子接着开口:“等等,说到羽格,那您能给个建议吗?”

    银色房间的男人皱了皱眉。

    “那得看你们年轻人的了。”老妇人意味深长地说道。

    “您觉得……我应该自己一个人去吗?”他踌躇着问出了口。

    老妇人露出了与之前都不同的笑容,更符合她的年纪,是慈爱的长辈的笑容。然而她没有看着年轻男子,眼神却是落在了之前那张合照上,很是温柔:“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年轻的男女互相看了一眼,而后他开口:“那……我出去和安崂他们说一声,要不就安排在今天吧,今天或者明天。”他顿了顿,语气里没有了方才的犹豫,“越快越好,这是目前最重要的事。”

    老妇人的眼神移回年轻男子脸上,神情愈发柔和慈祥了起来。她又开口说了些什么,然而这间小小的银色房间里已经没有了声响。

    那个古旧又温暖的房间的影像迅速向后退去,宛如潮水一般。

    房间又变回了冰冷的银色,不知藏在何处的灯的光线依然苍白无力。

    男子仍然坐在那把椅子上,双手抵着桌子,如一开始那般陷入沉思。

    然而只过了几秒,他就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他扭头看了一眼那个小书柜,而后很快回过头,左手扶额,右手准确地点在了工作台的某一处。他集中精神一样闭上了眼,接着睁开眼。

    工作台的对面凭空出现了一张新的椅子,和坐在椅子上的,此刻惊慌失措的年轻男子。

    他低声笑起来,笑声震得冰冷的空气一阵颤抖。

    他对着那个年轻男子伸出了手:“幸会,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