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安稳睡一觉
字体: 16 + -

第50章 垂死之人与暴风雨之夜

    看清那人面孔的一刻,我一颗从刚才起就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当然,这样说起来未免有些自私自利不近人情,但我真真切切地为着这张苍白的面孔不属于兄弟们而松了一口气。

    沙发上那奄奄一息之人是这栋洋楼的主人,与我有过几面之缘的石无庆石先生。

    我谨慎地挪动脚步,避开地上那不规则的血迹,移到了他的身边。

    眼下这样的状况,不太清楚他的体内是否还有生命的火焰。我伸出冰凉的手指放在了他的鼻孔下方,试图感知呼吸。

    过了许久,才感觉到有微微湿润的气息从他的鼻腔中流出,勉强还带着一丝温度。

    还活着。

    “石先生?”我试着唤了一声,眼前的男子毫无反应。

    那是当然的了,毕竟他现在的状态十分不妙。

    我后退一步,重新看了看他的伤势。

    一边探查着伤势,一边再次庆幸眼前的人不是哪位兄弟(带着深深罪恶感的庆幸)。方才来的路上已经设想过许多可怕的场景,比如再次看见身首分离的老白,或者是花神,又或者是遥远的栗子球,格格,随便哪个兄弟的尸体。那些想象几乎让我直接陷入崩溃。

    所幸眼前的人不是他们。

    石无庆的大腿和腹部各有一道很深的伤口,胳膊上有几道浅一些的伤痕。左臂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扭曲着,安静地放在了沙发上,看样子应该是断了。大腿和腹部的伤口都又宽又深,看不出来是什么武器所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血不断流出。

    如果不采取措施的话,他应该很快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沙发的半边都被血液浸透,散发出了血腥味——但和那些血肉怪物的不同,是新鲜的,甚至还能从中感受到悲伤的血的气息。不,所谓的悲伤,可能也就是我的多愁善感而已。

    上次见面的时候,他恳求我找到他失踪的大儿子,保护他的两个女儿。我答应了。

    而现在,他本人倒在我面前,命不久矣。

    这样的落差让我一时间思绪纷乱如麻,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手心缓慢地渗出汗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石无庆没有丝毫清醒的迹象——用脚后跟想也知道不可能。而我甚至有种错觉,能够察觉出他身上的温度正在逐渐降低,四肢逐渐冰冷……

    对了,傈栗,这种时候应该叫傈栗来。她不是刚刚觉醒了治愈的能力吗?那不说完全治好石无庆,现在暂时保住他的命还是可以的。

    现在跑着去,应该还来得及。

    我转过身,刚想奔跑向来时那小小的客房,却看见通向走廊的地方站着一个人影。

    她动了动,从阴影中走出。

    朗嘉没有看沙发上她的父亲,只是定定地盯着我,嘴唇几乎没有怎么动弹,但我却清楚地听见了她的声音:“你不能去。”

    “他就要死了!”我被她的冷漠激怒了,不由得提高了声音,毫不留情地瞪了回去。

    风声愈加猛烈,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落到了我身上。

    看向窗外,月色被乌云所遮挡,雨点起初只是一滴,两滴地落下,而后突然间就变成了倾盆大雨,伴随着怒号的风声与雷电,声势浩大,来势汹汹。雨水从敞开的窗户里扑打进室内,似乎想为已经一片狼藉的客厅增光添彩。

    “让我过去,再不治疗就完蛋了!”我没有去关窗,而是向着朗嘉的方向坚定地迈出了几步,冷冷地与她对峙着。

    “你有别的事要做。”朗嘉只是摇摇头,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

    她的眼神专注在我身上,既没有被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夺取注意力,也没有向着石无庆哪怕倾斜分毫。

    “这他妈的是你爸爸!”我蹬蹬蹬几大步冲到了她面前,试图绕过她到后面的走廊里去,却被那透明的屏障挡住了去路:朗嘉将那结界一般的东西扩展到了这里。

    怒火猛地燃烧了起来,如果拥有形体,恐怕会连同窗外的雨水都燃烧殆尽。

    我克制着自己不动手,但还是紧紧地攥住了朗嘉的胳膊,用力之大到手指都失去知觉。

    然而朗嘉还是面无表情,没有表现出痛楚,也没有将视线移开。

    “繁花救不了他。这是注定的。”过了仿佛有一万年那么长的几秒钟,朗嘉终于轻轻出声。紧接着,像是卸下什么面具一样,她抬起了脸,冷漠的表情出现了一丝动摇,接着两行泪水从眼角边滑落。

    而后仿佛呼应窗外的暴风雨一般,她无声而剧烈地哭泣了起来。

    身后有什么动静。

    我转过身,看见石无庆痛苦地皱起眉头,脸部肌肉扭曲着,身体也微微弓起,有了一丝醒来的迹象。是雨水,窗外倾倒般的雨水即将唤醒他。

    “去吧。这是只有你能做的事。”

    朗嘉的声音低得几近不可闻,而后她退入了身后黑暗的走廊里,不见踪影。

    我没有再理会她,匆匆奔向沙发,先是关上了窗户,而后转过身来面对着石先生。

    他正在痛苦地挣扎着身子,看上去似乎正在发抖。

    我无计可施,只得将身上唯一的病号服脱下来,盖在了他身上。

    在这样的夜晚打赤膊还是有点挑战,皮肤迅速感觉到了寒意,立毛肌收缩,鼻子也痒痒的。然而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心里满是无能为力的绝望和茫然。

    我能做什么?

    看着他死去,还是给他临终关怀?

    哪一样我都不愿意。

    说到底,面对马上就会死去的人,究竟有什么可做的?

    石无庆的眼皮颤了颤,接着极为缓慢地睁开。

    我紧张得呼吸都屏住了。

    “啊,是你。”他花了几秒来辨认眼前的我,而后露出了几乎不能称为是笑容的笑容。笑容被疼痛扭曲,但涣散的眼神深处却清楚地展露出笑意:“鲁先生,好久不见。”

    他的声音很轻很小,我得蹲下身,将耳朵凑近才能勉强听见那断断续续的话语。

    “不用说这些,你受伤了,先好好休息。我这里有能治好你的人,等会就会好起来了。”谎言如此自然,我自己都吃了一惊。但心里的某一处确实是希望傈栗能马上来到这里,为石无庆施展那咒语怪异的法术的——然而不用转身我也知道,那道无形的屏障仍然在那里。

    朗嘉就在那片黑暗中静静看着这边。

    “不用了,我马上就会死了。”石无庆眼里的笑意渐浓,紧接着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上每一处伤口都因为用力牵扯而流出了更多的血。

    我紧紧握着他的手,用病号服将他的伤口盖住,尽管我也知道那只是掩耳盗铃的手法,改变不了伤口流血的事实。

    一点都不想看见他在我眼前死去。

    与石无庆的几次见面,我已经大致了解了他的家庭与一个神秘的组织,甚至还知道了他女儿的特殊能力,接受了他的请求,而他的风度与谈吐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个人已经属于“我认识的,愿意与之结交”的人了。

    “别担心,你不会死的。”我只是一再重复着这样空洞的漂亮话,眼见着生命一点一滴地从他身上溜走。

    这种感觉比所经历过的任何事情都要痛苦和微妙。

    小时候,一场车祸带走了我的双亲。我并未亲眼见到那样惨烈的景象,展示在我眼前的只是告别式上整理过的苍白遗体——那是安静地、悄无声息的死亡。那就是我最早接触到死亡这样的概念。而后到了前几年,将我抚养大的爷爷也去世,我也只见到了他平静的面容——和睡颜差别无二。

    对我而言,死亡一直是安静无声的。固然伤痛,却不声不响,只在一瞬间就会成为既成事实。

    然而现在这个人正在缓缓死去。

    这个事实让我如此不安和痛苦,简直将人逼疯。谁来救救他?心里的呐喊随时都要穿破躯壳而出。

    石无庆的面容逐渐平静下来,越是如此,心里的担忧和不安就越甚。

    窗外的暴风雨仍在持续,雷声隆隆,但我充耳不闻。

    闪电划破天际,一瞬间石无庆的面孔亮了起来,又很快黯淡。

    他的嘴唇嗫嚅着,声音已经快发不出来了。

    我将耳朵靠的更近了些。

    ……口……袋……”他颤抖着说出了这两个字。

    我搜了搜他身上的所有口袋,从右侧的裤子口袋中找到了一封被血浸染的信。

    将信举到他眼前的位置,我用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冷静声音问道:“是这个?”

    石无庆眨了一下眼,表示了肯定。

    接着,在下一个响雷炸开之前,他像是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般开口,直直望向我的眼神像极了刚才阻拦我的朗嘉,只是与他女儿不同的是,他的眼里闪动着期待:“鲁……先生……你……还记得……答应我的……”

    他的嘴唇抖了几下,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一双眼睛却还是灼灼地盯着我。

    这个苍白消瘦的,谈起子女脸上便充满慈爱的男人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

    我感到喉咙一紧,说不出话来。

    “我记得。我尽力。”我直视着他的眼睛,第一次真心实意地说出了这句话。

    石无庆仿佛被谁按下了开关一样,骤然失去了力气,闭上了双眼,脸上还带着最后的笑容。

    身后传来了朗嘉低低的啜泣声。

    我转过头,不知什么时候,兄弟们和朗嘉都已经走出了客房,站在了身后不远的地方。

    暴风雨渐渐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