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名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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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重生

    汪旺旺的父亲,徒鑫磊,看了一眼手术台上的张朋,神色阴晴不定,半响才缓缓开口:“你会后悔的。”

    “……我已经没时间后悔了。”

    中枢神经兴奋剂的药效已经彻底过去,张博士斜斜地靠在墙上,声音小得就像从牙缝里发出的,似乎连喘气都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我的生命快走到尽头了……”他边说边自嘲地笑了一下:“我年轻的时候就检查出自己有遗传性血液病,加之数十年如一日的窝在实验室里,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我知道我没资格成为一个父亲,所以一直不肯结婚,一直到五十多岁才迫于父母的遗命娶了这孩子的母亲……怀孕是个意外,但我妻子是天主教徒,不接受堕胎,这孩子出生时颅骨损伤,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先天基因不良。我的一生都活在我的学术研究里,从没尽过一个父亲的责任,我想在死之前,至少为他做点什么。”

    “呵,”张博士的的表白,只换来徒鑫磊一声不屑的冷笑:“你为什么不把你的学术成果用在自己身上呢?只要吃一颗,不就能感受到生命重新回到体内,哪怕在几年后出现变异也在所不惜?”

    张博士听出徒鑫磊的讥讽,他并没有答话,而是转头看向了别处。

    “你不需要在我面前装可怜,”徒鑫磊步步相逼:“你就是一个没有人性的冷血怪物,你明知道美国开发这个药物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战争,还是义无反顾地扎了进去,你带着你的研究团队,在美国乃至整个美洲大陆做过多少龌龊的试验?你们把药物分发给那些不知情的可怜居民、拿他们做小白鼠的时候,为什么不想想自己也是一个父亲,也是一个人呢?如果你要忏悔的话,去找个礼拜二开放的教堂,里面有无论你说什么都会宽恕你的牧师,而不是我。”

    “徒,他们的牺牲确实有了收获……mk-58已经比mk-57的效果更好了,而下一代会更好……只是……”张博士顿了顿,吸了口气:“只是我不想再开发了……”

    徒鑫磊显然没有意识到张博士会这么说,他一下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会让这个项目再继续开发了,”张博士咳了两声:“可能你说的没错,我早就在这么多年里的重复试验中变得麻木不仁,即使看到大量无辜的人死去,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负罪感……我在之前的很多年,都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毕竟他们每个人跟我的生活毫无交集,只是一个标签,一个样本,一段档案表上的医学数据……但她不一样……”

    当张博士说到“她”时,眼神停在了那只军用保冷箱上。

    “徒,这几年我们产生过很多的争执,很多问题上我们都各执一词,但有一点,你或许说对了,”张博士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的眼神浑浊,却透露着无限悲伤:“我们都不是神,也不可能成为神。”

    徒鑫磊没有接话,张博士自顾自扶着墙走到保冷箱旁,他打开箱盖,出神地盯着里面已经有些干涸的触角,若有所思。

    “很多年以前,我也以为自己能成为神,抑或成为奥林匹斯山上众神的一员,”张博士闭上眼睛:“科学就是我们的权杖,我们了解了生物本身的构造,计算出宇宙的尽头,掌握基因的秘密……乃至我们可以随意制定一个新的规则,创造一个新的物种,设计新的世界。可如今我行将就木,却发现事实并不如此——神之所以为神,是因为平凡生物的法则、利益和情感对它而言都只是无垠宇宙中的一颗尘埃,没有任何意义——神不需要情感。可我们人类啊,天生就是混杂喜怒哀乐的复杂物种,感性决定了我们的取舍,而不是理性。她是我一手创造出来的生物,我却无法对她的生死无动于衷。直到她死去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爱着她。”

    “可它是……”徒鑫磊没再说下去。

    “你以为我不知道她是什么吗?”张博士露出一丝惨笑:“我和她相处了三十多年,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她,我知道……她为什么自杀。她的智力已经足以让她思考和人类情感相同复杂的一切,可对于一个试验品来说,她怎么能承受失去挚爱和孩子们的痛呢?是我教会了她心碎的滋味。你可能觉得我疯了,那只能证明你和其他人一样,认为超越物种的情感纽带是不切实际的。但它在我身上真实的发生了,我知道我对她的感情是什么。我想救她,也想救我儿子。”

    徒鑫磊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睁大眼睛,浑身一抖:“我明白了……你最根本的目的,不是让你的儿子活下来,而是让她……”

    “我离开研究基地的时候,销毁了大部分mk-58的药物研究资料,”张博士并没有回答徒鑫磊,而是自顾自说下去:“我不想有人沿用我的研究结果,继续开发mk-59……我不希望再有第二个她,死在人类手里……我没有吃药,老实说,不是因为我害怕mk-58迟早会出现的副作用,而是我知道,我活在这个世界一天,军方的人都不会放过我,我永远都走不出这个研究。”

    灯光很暗,张博士的眼角滑下一滴晶莹的东西。

    “我死了,就当是为她赎罪吧。”

    张朋极力辨认着这两个男人的对话,但他仍然无法理解,他们口中的那个“人”到底是什么。

    “她”,抑或“它”。

    张朋只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和以前并不一样了,虽然他仍旧十分虚弱,但却夹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生命力。那种感觉不是mk-58带来的一时亢奋却虚无的东西,而是由内而发的生命力。

    他动了动手指,把注意力集中在手臂上,渐渐抬起右手,放到了自己心脏的位置。他摸到自己的胸口有一条狭长的新缝线,还往外渗着血。

    缝线之下,他摸不到自己的心跳。

    两个成年人的声音终于渐行渐远,世界只剩下手术室的无影灯和光线之外的一团漆黑。张朋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也不知道外面是黑夜还是白昼。

    他很难受,从来没有这么难受,似乎从脚趾间到头皮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它们在张朋的身体里四散逃窜,用尽力气排斥着某样异物,张朋能感觉到,他的身体里有什么不属于自己。那样东西向浸在硝酸溶液中的铁块,又像打进骨髓里的钢钉,撕扯着他,分裂着他,和他的身体格格不入。

    吱呀。

    似乎一切快安静下来的时候,张朋听到有人推门。

    他睁不开眼睛,但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汪旺旺的爸爸,徒鑫磊的声音。

    “对不起,”徒鑫磊吸了口气,走近手术台,他缓缓打量着眼前这个瘦弱的男孩,却并未察觉他其实有意识:

    “我很抱歉,但我不能让你活下去。”

    徒鑫磊一边说,一边一根一根拔掉张朋身上插着的营养管和静脉注射器。

    “我知道,你只是整个事件里无辜的受害人,”徒鑫磊径自说着,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张朋听:“但死亡是任何生物从出生下来就被制定的法则,这个世界的客观规律之一。我是一个父亲,你爸爸也是一个父亲,我理解他作为一个父亲不顾一切也想让你复活的心情,但我不能认同这种方式……他所做的,已经触碰到宇宙规则的底线……”

    徒鑫磊叹了口气,拔掉了张朋的输氧管,他把一只手盖在了张朋的口鼻之上。

    “即使你活了下来,你也已经不是人类了……我曾经遇见过一个孩子,他最初也只是**实验里的牺牲品,他和你一样接受了改造,可等待他的并不是快乐,而是永无止境的长生和巨大的折磨……逆转客观自然法则的代价,远远比你父亲想得更大。我们都承受不起这份代价……所以,安心上路吧。”

    说完,徒鑫磊一发力,死死按住张朋的口鼻。

    窒息的张朋用尽了全力,也只抽搐了几下,两分钟之后,彻底没了呼吸。

    徒鑫磊看着心跳记录仪上的一条横线,确定张朋已经死了之后,拿起军用冷冻箱离开了手术室。

    黑暗。

    一片黑暗。

    张朋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他剩下的一丝意识,被巨大的黑暗包围着。

    我是已经死了吗?

    这是哪里?

    不知过了多久,无垠的空旷中忽然传来了一个纤弱又怪异的声音。

    “你是谁?”

    张朋回身看去,他的背后,有一团模糊的絮状物,发着微弱惨白的光。声音是从那团光里传来的。

    “你……又是谁?”

    “我叫雅典娜。”那团光轻轻地说:“我在你身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