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名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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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亚伯

    “你当时发着高烧,直愣愣地倒下去,因为衣服的颜色,大家都看不到你,”以撒一边揉面团一边说:“在雪地里不应该穿白色的衣服。”

    汪旺旺把手指插进面团里,她感受着酵母带来的富有弹性的温度,就像抚摸光滑的肌肤一样。这种感觉平静安详,却很遥远。

    “你们的衣服也是白的呀,”她对以撒说:“连裤子也是。”

    “没有人会离开村子,更不会往平原上的雪地里走,每个人都会照料周围的人,我们熟悉彼此。”

    “从来不出去?”

    以撒想了想:“这里有神给我们的一切,就像它给过希未人迦南一样,是留着奶与蜜的应许之地,我们是被选中的人。”

    “这是你爸爸告诉你的吗?”

    “爸爸让我读圣经,不会的字他会一个一个教我,我读《创世纪》,读《出埃及记》……”以撒掰着手指:“……《约翰福音》,和《启示录》。”

    “你和你爸爸是基督教徒吗?”

    “不,爸爸说我们不属于任何一个古老宗教,我们读圣经是因为我们见证了神和他施的神迹。”

    “可你们怎么确定,你们见到的就是神呢?”

    冷不丁的,汪旺旺轻声说。

    显然,她的问题已经超出了以撒的回答范围,以撒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歪着头奇怪地看着汪旺旺。

    “你是不是还在发烧?”

    一边说,以撒抽出占满面粉的手,顺势往汪旺旺额头上放。汪旺旺就像是受到了惊吓的鹿,闪电似地往后一缩,一个踉跄没站稳,小腿碰到了桌子角,顿时把锅碗瓢盆叮铃咚隆撞了一地。

    以撒被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没……只是我不太愿意被别人碰到。”汪旺旺捂着额头解释道。

    “……对不起。”

    “不,不是你的问题,我只是……”汪旺旺叹了口气:“你有没有听过触摸恐惧症?我有类似的症状。”

    以撒看着她,一个几岁的孩子的词汇量是有限的,他最终摇了摇头:“没有听过,和小儿麻痹一样吗?”

    “没有小儿麻痹这么严重,”汪旺旺苦笑了一下:“起码我现在……四肢健全?”

    “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以撒以为汪旺旺在为自己的病伤心,他胸有成竹地安慰道:“这里的很多人,都曾经有这样那样的病,艾丽刚来的时候看不见东西,路加叔叔的眼睛都烂了,他说他以前是炸肉排工厂的工人,可又一次操作不当,他还在机器边上,煤气就爆炸了……还有亚伦,他天生下来就少了一个肾,刚来的时候插着管儿,可他们现在都好了,神会治好你的。”

    “你以前……也生病吗?”汪旺旺并没有流露出和以撒一样的喜悦。

    “不,爸爸说托神的福,我出生就很健康。”以撒轻轻一笑。

    “你是在这里出生的吧?”

    “不,我出生在那不勒斯。”

    “意大利呀,”汪旺旺歪着头想了一下:“我曾经在电视里看过它的宣传片,那不勒斯是南部最大的城市,有许多岛屿和海湾……”

    “我们不看电视,”以撒突然有点生气:“电视是个坏东西,它给人们看那些虚假的食物,美好却永远得不到的食物。爸爸说那些漂亮的图像都是经过加工制作,最后合成的。那不勒斯也是,爸爸说那不勒斯坏透了,坏得他都不想回忆。肮脏,卑劣,教会腐败,充满暴力,年轻人互相打架,每天都有人死在街头,大家都觉得死人很正常,这就是生活,连诗人对死亡都麻木了。除了那不勒斯,外面的很多城市都这样,爸爸说它们已经无可救药了。”

    汪旺旺有点吃惊,她没想到以撒的反应会那么大,隔了半响,她叹了口气:“我觉得并不是这样,外面的世界确实很混乱,但也有美好的一面。”

    “如果外面真的那么美好,那些生活在外面的人为什么还要长度跋涉寻找这个镇子,寻找传说中的仙乐都,一旦来了就再也不肯回到外面的世界呢?”

    见汪旺旺没有再接话,以撒用大人的口吻教育到:“因为他们见证了神迹,选择了这里。只有这个村子是世界上最后一片净土。就像爸爸三年前见证了神迹,他带着我和妈妈,卖掉了那不勒斯的房子,带着所有的现金来到美国,成为这里的第一批居民。”

    “这些都是你爸爸告诉你的吗?”

    “有一部分……”以撒低下头:“另一些是我在祝祷会上听来的。”

    “那你还记不记得跟外面的世界有关的事?”

    “不记得了,”他继续搓着面团,对这个话题感到排斥:“爸爸说,不好的事情不需要记得。”

    汪旺旺刚想再说些什么,木门被推开了。

    “爸爸!”以撒来不及甩掉手上的面粉,跳着跑过去。

    一个并不算高大的男人推开门,汪旺旺认出他就是她在窗户边看到裝干草的那个男人。他一边拍掉毡帽上的雪,一边抱住儿子。

    “今天没牛奶了,多加斯没有几天就要生了。”

    “真的吗?!我能去看她吗?”

    “不能,以撒,乖乖留在家,我们刚刚加固了牛棚,这两天雪太大了,让多加斯好好休息吧。”

    然后他才抬起头,看到了站在厨房的汪旺旺。

    “你好,我叫亚伯。”

    晚餐吃的是烤面包和炖蔬菜,没有肉,但有冰茶和热汤。汪旺旺是真的饿了,她心里告诫自己应该放慢速度,不要像个没吃过饭的人一样狼吞虎咽,可她还是迅速的吃完了盘子里的东西,又添了一份。

    “你从哪里来?”亚伯问。

    “从乔治亚。”汪旺旺注意到亚伯的手指纤细,指甲剪得很干净,他的一切都十分得体。

    “很难找吧,这场雪十分罕见,往年从没有那么冷。”

    “我从在犹他州下的车,中间做过一次顺风车,但大部分时间在雪里走。”

    “不可思议,恭喜你最后到达这里。”亚伯放下餐具,他的声音浑厚有力:

    “你是为了救赎,还是为了信仰呢?”

    汪旺旺攥紧了手里的叉子。她知道村里任何一个像亚伯这样的成年人,都能轻易打倒她,把她杀死埋在雪地里等一切结束。

    “为了……救赎。”她轻轻地说。

    为了救赎某人。

    “她说她有一个什么病,”以撒抢着说,但他显然忘记了“触摸恐惧症”这个词汇:“总之是,不能有皮肤接触。”

    “孩子,你会好的。”亚伯似乎很满意汪旺旺的答案,他慈祥地说:“你能找到这里,就证明你是被选中的人。”

    “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汪旺旺吸了一口气:“见到'神'?”

    “我们明天晚上就有一个祝祷会,可是上个月已经安排好救赎人选了,我只能尽量让你往前靠一些——你知道,距离他很近的时候,你也能感觉到力量。”

    “……好。”汪旺旺没有再问,而是低头喝了口汤。

    “你这件衣服哪里来的?”亚伯突然放下勺子,盯着汪旺旺。

    “爸爸,是我给她的,”汪旺旺还没答话,以撒就抢着说:“她的衣服都湿了,我觉得她的尺码应该和妈妈的一样……”

    亚伯的脸突然沉了下来,他没有接话,而是严厉地看了一眼以撒,以撒立刻低下头。餐桌上的气氛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尴尬。

    “是我让他给我找衣服穿的,”汪旺旺赶紧站起来:“要不我还是换回来吧。”

    “坐下。”

    亚伯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她。

    “以撒,《传道书》第五章第二节是怎么说的?”他又转过头问儿子。

    “……你在神面前不可冒失开口,也不可心急发言。因为神在天上,你在地下,所以你的言语要寡少……”以撒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和蚊子一样越来越细,他的头埋在胸口。

    “吃完饭回房间里抄这一节,抄十遍。”

    “你不用罚他,我不穿就是了。”

    “和你无关,”亚伯抬起头看着汪旺旺,他的眼神没有什么温度:“一般只有受过施礼的人才能穿,可你情况特殊,所以不用换了。我惩罚他,是因为在我们家,提起那个女人是禁忌。”

    晚饭草草结束,亚伯一直沉着脸,吃完就上楼了。

    “我好像连累你了。”汪旺旺在听到亚伯关上房门的声音后,轻声对以撒说。

    以撒摇摇头:“不……其实我挺爱抄圣经的,经文里总能挑出一些有趣的故事,我喜欢那些故事,勇敢的大卫在神的帮助下打败了巨人,那段是我的最爱。”

    “对不起。”

    “别这么说。”以撒甜甜一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你等一下。”

    他钻下台阶,取出一个篮子,一股脑塞进汪旺旺手里。那里面有葡萄干,瓶瓶罐罐里装着腌制的橄榄和黄瓜,还有一大包曲奇饼。

    “这是我藏起来的零食,现在送给你了,我看你的吃相晚上还会饿的,圣诞快乐。晚安。”

    以撒说完,就跑上了楼,剩下汪旺旺呆呆的站在楼下。

    “……谢谢。”以撒已经跑没影了,她才自言自语地说。

    汪旺旺把篮子放下,转身进厨房到了一杯热水,她觉得她需要冷静一下,把这一切想清楚。几天前她离开了所有的伙伴,一个人搭火车再徒步来到这里,这段路上她想了很多很多,包括这里会发生的一切情况,但她从没预计过,她会收到一大篮子食物和一对父子的善待。

    就在这时,她的眼神突然落在了墙角的一张照片上。

    那张照片看起来被摔烂过,外层的玻璃出现了裂纹,却又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桌面上。

    相片的一半的是亚伯和以撒,另一半被撕掉了,但能从撕去的边缘看出,那里站着两个人,四条腿。

    外面又下起雪,风把玻璃摇的噼里啪啦响,雪花夹杂着冰雹毫不客气地撞在窗棱上,听起来就像南方的暴雨。

    汪旺旺突然一个哆嗦,她想起为什么觉得这套衣服眼熟了。

    在那个阴暗肮脏的桥洞里,两个乞丐带她见过的那个人,歪在帐篷的一角,穿着同样的亚麻套装,皮肤已经溃烂的不成样子。

    他拒绝去医院救治,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找到了汪旺旺,并且告诉她,她是救世主,而解开一切谜题的关键,在她的回忆里。

    在医院醒来的时候,汪旺旺已经想起了一切。

    《寄生兽》里画着的那个与世隔绝的小镇,不是乱世中仅剩的桃花源,而是世界末日最开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