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有鬼么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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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问鼎

    明白吗?

    不明白吗,不明白。

    玄菟弓虽觉得,一开始自己应该是能明白那位大人所说的话的,不就是老辈人口中老生常谈的一句话嘛。

    大荒,生而不易,活下来,更不易。

    说的,不就是个活着吗?

    可是,他现在越是往下听,反倒越是听不明白了。既然那位大人也都说了活着不易,那他为什么却还要做一些,比死还难的事情呢?

    玄菟弓虽不过是玄菟夷族里,小部落底层出生的人。

    他才出生没多久,爷爷就死在了大荒里魔神的口中。再后来,稍微长大了一些,父亲也在与大荒荒兽战斗时候受到了重创,回到部落没几天,也就重伤不治,死了去。

    所以说,越是像他们这样的底层人,其实才越是懂得大荒,生而不易,活下去,更不易的道理的。

    只不过,正所谓龙有龙的吃法,草有草的味道。所以于他们这样的底层人,其实也有他们底层人的活法。

    与部落那些渐渐学了天外异族流到大荒里,渐渐变得骄奢淫逸,渐渐自觉得高人一等的贵族,高层们不一样,他们是底层人,他们为了活下去,下跪磕头、求神拜魔,什么事都可以做的出来的。

    可是,却唯独有一件事,是刻在他们骨子里做不得的——那就是背叛。

    甚至正如那些贵族,那些大人们所言,他们这样的贱民,骨子里头生来就有阴谋、有残忍、有杀戮、有仇恨、有嗜血、有低贱,可是却是唯独没有背叛。

    没有背叛的。

    因为忘不掉历史,铭记历史的人,又怎么会背叛?

    这是历史,这是忘不掉的大荒。

    这是与东夷联盟一般,每一家势力扎根在大荒的来历,这更是每一寸土地上,风不干,洗不掉的同袍一路走,一路洒的人族先烈的血。

    这也是自蒲坂人族里走出的,一代又一代神明与天骄先祖,烙印在他们这些大荒中人族血里,骨子里的东西。

    怎么忘?!

    燧人氏天皇部少族长——风云倬,十万里大荒血点灯,只求照亮人族自蒲坂走上大荒的,每一个黑夜。

    怎能忘?!

    柏皇氏祁滕部娇女——栢篁可塑,受命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率中央氏、栗陆氏、骊连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混沌氏、昊英氏、葛天氏、朱襄氏、无怀氏等百余氏族,十几万人族英烈,血染大荒,百不存一。

    怎可忘?!

    阴康氏、有巢氏、华胥氏天骄三杰,自愿束手入了荒兽神庭,天骄才起,红日初升,就注定了一生将泯于众人,埋骨他乡,只为的是换来一片人族可以立足的大荒。

    怎会忘?!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披发长歌,不悔大荒。萧萧秋来,一天明月血如霜。

    忘不了的。

    忘不了的!

    忘不了的,人族大神刑天氏刑天戮,自爆杀死了荒兽一族的万象虫母;忘不了的,有神女华胥氏华胥女娇,牺牲自己封印住了魔神千面王;忘不了的,先祖人族百万天骄,甘愿血祭自身化作大山,世代将妖兽封印在十万大荒。

    忘不了的,筚路蓝缕,忘不了的,举步维艰。

    忘不了的,一寸大荒一寸血,十万大城千万魂。

    忘不了的,已经太多、太多。就是因为忘不了,这才在这片神魔妖狐起舞的大荒当中,为人族开拓出了,如今的一座又一座占据十万里大荒的大城、部落。

    位卑,不敢忘忧荒。

    玄菟弓虽也忘不了,大荒理解背叛,但是,尤恨叛徒。

    他们这些氏族底层人,学的不多,也不过就是一个跑的更快一点,射箭更准一点。

    他也不需要懂的太多,知道打不过就得跑的快,打的过就得下手狠,就够了。

    他的父亲教的,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可却唯独是忘了教他,怎么样背叛,如何背叛。

    所以,他能理解那位大人前面说的,却又不能理解那位大人后面说的。

    玄菟弓虽不懂,那位大人也不恼,提着大椿树枝又在围着牛、羊、豕的栅栏和人的身旁画了一只大老虎,说道。

    “不明白?人欺软怕硬,往往要吃掉的,都是牛、羊、豕这类豢养在栅栏里食草,性格温顺的动物。但是,却很是害怕如老虎这般体型未必有牛大,但是却爪牙锋利,食肉,能伤人,喜欢吃人的动物。所以脆弱的人,往往都要群居在一起,或是修建城池用来抵御和阻挡老虎,或是多数人联合起来才敢,才有勇气,面对这类吃人的动物。”

    然后他又在老虎的背上,画了一男一女两个小人,说道。

    “然而,常言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所以即便如此,还是常有消息说如老虎这类食人的动物,不知道又吃了多少人族。于是,在百鬼族里,又有一个很是神奇的鬼族叫作——伥鬼。他们骑在老虎背上,眼睛可以在夜里发光,若是你在夜里,看见有人的眼睛发光,就低头往他们的手上看一看,若是其中男的左手无小指,女子右手无小指。那么他们就一定是伥鬼。”

    玄菟弓虽点点头,他也听说过伥鬼,或是说,在他的小部落里,虽人数不多,但是却也没少遇见过伥鬼。

    所谓的伥鬼,指的正是为老虎所害了,死在了老虎口中的人死后的灵魂所化而成的一种鬼了。

    这些伥鬼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必须是死在老虎嘴中被它吃了的人。

    也就是说,若是被老虎拍死,或是撞死,或是尾巴卷死,甚至是被老虎咬死没有食的,都不算是伥鬼。

    所以,唯有真正被它咬死、吃了的人,才有可能成了那伥鬼。

    而伥鬼化做了鬼后,非但不会找咬死、吃了他肉的老虎寻仇,甚至还会因为畏惧生前是老虎咬死,吃了他,所以死后而自愿化做老虎的奴仆。

    专门为老虎引诱人来给它吃,就连好友与家人都不放过,一心一意的做那老虎的食人帮凶。

    甚至吃了他的老虎若是被人给打死了,他们还为老虎的死而愤恨难平,如飞蛾扑火般也要为老虎报仇。

    只是,你说哪有他们这般,之前连自己的仇都不敢报,等到真的轮到他的仇人死了,他反倒是嚷嚷着要为仇人报仇的道理?

    那位大人叹息一声,不幸的却是,这样的人,大荒里何其多?

    然后他才又写了四个大字“为虎作伥,”说道。

    “所以,我们常常能见到一些人,他们欺弱怕硬,直到遇见了比他们还要狠的大‘老虎’时候,往往就是立马认怂,鞍前马后、端茶递水的不说,可是转过脸儿了,就会更加变本加厉的去掉头欺负比他们弱小的人。这样的人,你说,他们又何尝不是一种伥呢?”

    那位大人拉着玄菟弓虽飞起,向远处的有穷氏指点去。

    “牛、羊、豕,他们虽说都是大荒中妖兽的后裔,但是性子却极爱和平,他们只吃青草和树叶,他们从不伤害到别的动物和人。所以他们失去了以前称霸大荒时候最是锋利的爪牙,失去了他们先祖夔、獬豸、兕,白泽、土蝼、狍鸮,当康、闻獜、蠪蚔的威风。而导致他们失去这些的,便是因为眼下的这一道道得到我们人族‘庇护’着他们生存和繁衍的栅栏。”

    “栅栏?”

    “栅栏。”

    “就是这一道道所谓‘庇护’他们的栅栏,到了最后,却害了他们。栅栏里,他们再不用为了生存而去与荒兽厮杀,所以他们曾经锋利的爪牙退化了;栅栏里,他们再不用为了食物而奔波,所以他们曾经健硕的四肢退化了;栅栏里,他们再不用为了繁衍而争斗,所以他们连最后一点斗争的精神也都消失了。到最后,他们什么都不剩了,所以他们也就再不叫夔、獬豸、兕,白泽、土蝼、狍鸮,当康、闻獜和蠪蚔了,而是成了我们所饲养,所说的‘庇护’的牛、羊、豕了。”

    他又伸手指了指天跟地说道。

    “你觉不觉得,这天跟地,就是一个更大的栅栏?而我们人,又会不会就是天跟地外头,豢养着我们的‘人’的眼里的牛、羊、豕呢?!”

    玄菟弓虽抬头,天高地阔,却是不知为何就打了个寒颤,只觉得天上与地下的栅栏外头,正有豢养着他的“人”在凝视着他。

    就如是,他们也曾观察过牛、羊、豕的眼神一般。

    那位大人眼神冰冷望天,笑了笑道。

    “所以,天上的神常视我们作为他们放牧的牧羊犬,而牧羊犬,你来说又与牛、羊、豕的区别大吗?所以,自远古时代起,我们人族便有不甘者常揭竿而起。渐渐的,天上的众神也厌倦了地上的人不断的反抗,所以他们换了一种手段,他们自称是为了拯救我们,把我们从罪恶跟苦海里解脱出来。他们把我们又称之为‘迷途的羔羊’,把我们比作孩子,叫做羔羊,而他们是我们行在天上的父。”

    “因此,我们当中,信仰了神佛的人也就越来越多。而当年夔、獬豸、兕,白泽、土蝼、狍鸮,当康、闻獜和蠪蚔失去了锋利的爪牙后,就成了引颈就戮的牛、羊、豕。而我们人族呢?我们人族生来就没有可以保护自己的锋利的爪牙,若是再把自己关在一个又一个美其名曰大城、部落的‘栅栏’里,便真的与关在栅栏后,性格越来越是温顺的牛、羊、豕一般了。”

    这是取死,而不是保护。

    玄菟弓虽听得直皱眉,虽然他不是什么神明坚定的信徒,可也是却觉得,神明不会无端的施加,或是屠戮人族的也。

    “大人······可是他们可是天上的”

    “嗯哼,神是吗?”

    “豢在栅栏里的牛、羊、豕又有什么罪过呢?他们眼里,我们人族不也是掌握他们生死的神吗?我老大人族,若是一直都关在!锁在这部落,这大城之间,借着东夷联盟的天关九座,借着后羿先祖留下的底蕴跟传承。自己锁上门,闭上眼睛。就以为自己是立身在乐土之上!终有一日,大荒里爪牙越来越是锋利,体型越来越是庞大的荒兽,他们将会撕开我们的城门,就像是撕开丝绸,撕开宣纸一样轻松;他们的四肢健壮,轻松一跃便能跳跃我们自以为高高的城墙!”

    “而那个时候,愈发温顺的我们,信仰了神佛,改成吃青草和树叶的我们,也就将再没了还手之力,除了跪在地上叩首祈求神佛庇护外,只有给大荒里荒兽欺压残害的份儿了。那个时候,漫天的神佛又有多少愿意庇护我们呢?这就好比是我们人族当中也有不吃牛、羊、豕的人,可是他们会去阻止别人也不要去吃牛、羊、豕吗?”

    玄菟弓虽点点头,但是心里的疑惑还有,即便真是如此,那也是天神众神跟自愿跪下的人族自己的事,为什么那位大人却要把责任落在羿公身上呢?

    “可是这些又与羿公何干?”

    那位大人落下地,继续用手里的大椿树枝画画、写字。他又在老虎身边跟大城上画了几个人。

    “你看这虎,假设他就是那天上的众神,而骑在老虎背上,或是站在老虎身边的人,你看他们像是我们大荒当中的那一部分人呢?”

    玄菟弓虽试探的说道。

    “羿公?”

    那位大人看着他的眼神开始柔和起来,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道。

    “放在我们东夷联盟,这个骑在老虎背上的人是羿公,放在你们玄菟夷族,是你们玄菟夷族的族长,放在你们这个小小的部落间,是比你们这一脉族长还要位置更高具权力的大祭司啊!你记得远古时期燧皇统治着我们人族时候嘛?那个时候,我们人族与天上的神族,地下的祇族并立,天地人三皇,为整个盘古世界所有种族所共尊。”

    他用手里大椿的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人站在祭坛上,周围跪着密密麻麻的小人,站着的人头上画了一只巨大威严的眼睛。

    他在地上写做了一个——天子。

    “原本,我们的先祖从蒲坂一路上筚路蓝缕,举步维艰的好容易才在这片大荒当中站稳了脚,这才多少年功夫?多少部落、多少大城间由城主,由羿公他们带头,为天上众神建立了高大、金碧辉煌的神庙,他们为神佛塑造了金身,他们却忘记了,他们的先祖的尸骨,还在大荒的角落里,孤零零的埋在土里。他们缩衣结食,供神佛三牲三畜,供神佛瓜果,却忘了他们的先祖的坟墓上,已经满是杂草。”

    “你看啊,蒲坂的人皇他们与敢于神魔开战,你再看我们东夷联盟呢?我们有着大神后羿传承下来,号称敢叫神魔叩首的天关九座,可是我们只敢终日与荒兽,从一群不开灵智的畜生的嘴里抢食,而我们抢来的食物,最后?!居然还有一半都要供奉给了天上端坐在云头什么都不作为的神佛面前。”

    “所以,我说他们是虎,而如羿公一般的他们便是骑在老虎背上,或是站在老虎身边的伥鬼不是吗?!”

    玄菟弓虽这次是真的给那位大人所说的话给震惊到了。而那位大人嘴里还没有完,反而越说越是慷慨激昂。

    “所以,我辈神通者之革命,是为了我老大人族能在这片大荒中站这活下去,站这吃饭,再不用跪下求神拜佛!慷慨赴死易,唤醒生者难,而我们做的,便是最难的事情,也就是把当年燧皇当没有从心里,打败的诸天神佛都统统的从我老大人族的心里驱逐!”

    “若是我们一直跪着,我老大人族也就再不堪一击,这天下就是神佛的。这若是我们能挺直脊椎,那么我们即便身死,即便粉碎,可是那漫天的神佛,终将不堪一击,这片大荒就是我老大人族的!这大荒,可以没有羿公,却是不能没有我们!”

    “我们此番杀羿公,是为革命,是为革故鼎新,是为大荒子子孙孙!我不怕背负骂名,万般罪恶辱骂皆加吾身!当从我始,身前身后名,何须挂齿?!纵使,大荒之人并不尽知我革故鼎新为何,竟能让我狠心忤逆犯上。我此番杀羿公,杀八方箭伯!杀三十六城城守!杀十大长老!杀九夷族长!正为回答革故鼎新所为何事!革故是为给大荒人族再造一个神魔不侵的家,给子孙一个宁静温和,不需跪下就能活的世界。纵使!这些被膝盖早被打断了,脊梁骨没了许久了的人们早已麻木,不知宁静温和,不知站起来为何物。”

    他在地上,又画了一个三角两耳鼎道。

    “这个就是鼎了,往昔燧皇命了匠神取来葛庐之山、雍狐之山的山石、金水,铸造成镇鼎十尊,一名曰天芎镇鼎,二名曰天齐镇鼎,三名曰天乙镇鼎,四名曰合雄镇鼎,五名曰天阳镇鼎,六名曰天阴镇鼎,七名曰候鸟镇鼎,八名曰候虫镇鼎,九名曰雷雨镇鼎,十名曰天皇镇鼎,只可惜燧皇失踪后,中央天帝玉宝元灵元老一炁天君往昔的旧部手下大闹风姓十部,将其劫走。而今,我便是寻来了天阴镇鼎。”

    “我欲!已此鼎,问鼎大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