遴道录
字体: 16 + -

第一章、采药的少年郎

    sun oct 16 10:23:53 cst 2016

    东大陆其西南,有青山,有绿水,也有重林叠嶂。

    千山之畔,万水之间,有小村一枚。

    层林环绕中,黑色的小村如同绿色玉石上的斑驳。

    一千年前,此地还是荒山野岭,遥遥有神仙飞过,驻足于此地歇脚,呼吸之间,青草破土而出;俯仰之间,野花漫山遍野;谈笑之间,苍林绿叶如织。

    神仙姓苏,因而此村名为苏家村。

    村头的百日草绽放出新的花瓣,就像美人罗裙上的褶皱,晨雾的露水还没散去,早起收庄稼的村民轻声路过,见这爬满山野的红色,于是他们意识到,又过了一年春夏秋冬。

    层林深处,秋风扰人,灰色麻衣的少年身形消瘦,一阵风过,少年禁不住寒颤,虚乏的脚步让人担忧,仿佛随时会倒下。

    层林属于苏家村,因而少年也姓苏,他叫做苏渊。

    苍白面色之间,苏渊明亮的双眼倏而睁圆,他的脚下,是一株暗黄色的野花,野花被一地枯黄的野草拥簇,虽高出周围一头,但若不细心,便是无法看见。

    苏渊知道,这不是枯萎的野花,而是一味非常罕见的草药。

    “随决子,补气养神,益精固元。”

    苏渊自言自语,就好像这些话已经烙印在他的心中。

    苏渊十二岁,十二年这座林子没有任何变化,少年也在这里待了十二年,从未出过林子,他并不羡慕书上所描绘的世间斑驳,比起层林外的缤纷,他更享受林中的安逸,无人打扰,则不必用心与人周旋。

    虽然为人处事之道皆源自于书本和师傅口中,但他并不愿意与人相处,因为他明白,那些人才是正常的人,而自己不是,身体的状况,他心知肚明,他也知道自己生命的极限。

    但他并不明白,自己为何要经受这些,师傅说,这都是命数。

    从记事起,他便跟从师傅学医问道,草庐里的医药书籍和师傅口中的偏方,早已烂熟于心,虽在寻药治人方面,他心知远不如师傅,但这野林里显于明处,藏于暗处的各种药草,他却比师傅更具慧眼。

    苏渊缓慢蹲下身子,形同古稀老人,让人唏嘘,这个动作仿若要耗费他大半体力,深深喘息,方才回过气力,却引得肺中刺激,剧烈咳起嗽来。

    或许是习以为常,苏渊没有过多在意,沾满泥土的双手缓缓插入脚下土中。

    挖土的过程,不止细心,更要小心,有些草药的效用在叶上,有些在于茎上,而这随决子,全在于根上。

    若有一丝损伤,则效用大减,所以随决子的罕见不仅在于生长缓慢,极其少见,更在于这挖药的艰难。

    风中的湿润散去,带来丝丝凉爽,东大陆见不到太阳,但苏渊知道,晌午时分已至。

    完整的随决子被轻轻捧在手上,拿软布包好,苏渊撑着膝盖起身,蹲得太久,脑袋很是发昏,一时间眼前漆黑,目不可视物。

    一旁的野草堆轻微抖动,不多时,丁点大的小兔子蹦跳出来,蜷在苏渊脚畔,后腿不住轻挠头上的野草残渣。

    小兔子雪白得如同颗白面馒头,头顶隐有两颗黑点,细细看去,黑点中似有螺纹,兔子的眼珠子并非红色,却是漆黑如墨。

    苏渊指尖拨动兔子头顶软绵绵的毛发,看见兔子三瓣嘴角侧,留有融在口水中的几片青草,心念这小家伙又不知去何处贪吃了。

    将包裹随决子的软包小心固定在药篓里,苏渊背起满满当当的篓子,缓步朝层林更深处走去。

    晌午已过。

    草药气味从茅草庐内轻柔飘出,不爱之人自是避之不及,而喜爱之人却是心心念叨这热中带苦的气味。

    苏渊明显属于后者。

    木桌上只有一盘青菜和一碗米饭,青菜无盐,米饭形同浓粥。

    谈不上好吃,但足以填饱肚子。

    苏渊从小吃素,不是不愿接触肉食,而是肉食往往不利于消化,过油的食物也对身体无益。

    苏渊明白一种食补的法子,师傅称这法子为药膳,不过这种方法多在于补身健体,其功效往往需要时间才能有所显现,所以对于急病求药者,这种法子只能作为治愈后的几番弥补。

    而以苏渊的身体,食补远不如药补来得有用。

    苏渊服下一颗丹药,含于舌尖,手中刚被风吹凉的一盏草药水,被他仰头饮尽,甘苦之味遍及唇舌。甘是甘茅草,苦是方才所摘的随决子之根。

    只用一点根丝,便足以让整碗药水苦得无法入口。

    而这样的草药水,苏渊已经喝了整整十二年,从未间断,以往是师傅逼着自己喝,喝一口吐一口,而今早已习惯,也学会了草药水的制作方法,不止原先的几味配方,苏渊也尝试着亲自在药水中加入一些补身之药,效果斐然。

    师傅只言这些药是于他补身健气所用,他也明白,若不是这些草药水,自己现在恐怕连站着也要费力。

    但他不知道,本应由经脉逆转所引发的身体剧痛,却被这些草药所消散,从未发生过。

    苏渊草草吃完青菜拌饭,拿起树枝和树叶所编织的蒲扇,木桌旁烧黑的炉子里,还温着晚上要喝的药。

    炉火的暖气让人昏昏欲睡,小白兔早已在脚边打盹,苏渊轻声念叨师傅所授的草药效用口诀,想起远处藏于深深林子中的那一湾湖水,听说那里有一大片珍稀草药。

    苏渊没有去过那么远,但师傅已经去了,说是要为自己采摘几味非常重要的药草。或许明天一早,师傅便该回来了吧,苏渊心道。

    小兔子的耳朵轻微抖动,倏而抬起小脑袋,背脊微弓,黑漆漆的眼珠子紧盯天空。

    苏渊知道这是它遇见危险时的反映,以往在林中,紧临猛虎恶兽时,它便是这番表现。

    但苏渊疑惑,他不明白这空无一物的惨白天空中,会有什么危险。

    疑惑未解,却见几道白光闪烁而来,草庐的木篱笆应声而倒,白色气息如同晨雾,汹涌潮汐般,隐约之间,似有暗香扑鼻。

    火炉的微微火光被大风吹熄,苏渊立足未稳,险险抓住桌脚,才堪堪没有摔倒在地。

    眼前的白光化作四人,皆着白袍,白袍不知从何沾染上娟娟血迹,仿若绢秀于其上的丝绒花朵,但这花朵并不美丽,却显得刺眼。

    自从多年前遇见那个迷途的猎者,小草庐便再没接待过外人。

    白衣四人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看似方从战场中爬将出来,每人身上皆布满伤痕,而为中一人被紧紧搀扶,伤势似乎格外严重。

    苏渊一眼便看出了此人的伤情所在,这是因由气息紊乱所造成的周身不调,如果放任不治,以此人受伤的程度,必然活不到明晨。

    对于气息方面的伤病和缺陷,苏渊深有体会,因而感同身受,很快便有了治疗的法子,只是他从未碰到过如此严重的伤情,也从未在除了自身之外的人身上用药。

    说是用药,不如说试药,治好的把握,苏渊没有,但如果只是让这人不死,苏渊的把握有六成。

    “苏不复在哪里?”或许出于焦急,其中一人的口气显得并不客气。

    “师傅他采药未归。”苏渊从书本上习得些礼数,此刻弯腰作揖,言语间很是卑谦。

    他也隐隐猜到这些人的来头,书上说过,色白味稍甜者,唯有仙气,那么这些人,必是传说中的仙家之人。

    至于这些人为何会知道这里,为何会认识师傅,苏渊考虑不出。

    “那他何时回来?”

    “最快明晨。”苏渊如实答道。

    “那你知道他现在何处吗?”

    “只知其名,不知其位。”

    对面人沉默,颔首以思,忽而又望向被搀扶的伤者,似乎在等待答案。

    “等。”伤者一手捂胸,眉目紧锁,似乎连说话也艰难,只是一字,却像从牙缝里生生挤出。

    白衣四人不再理会苏渊,伤者缓缓团坐于地,另外三人围于左右,一时间,白色仙气四起,纷纷汇聚于伤者头顶。

    却见伤者似乎更加难受,眉头的紧皱仿佛刀刻。

    苏渊放下手中蒲扇,稍许沉默,忍不住开口:“你们这么做,他只会死得更快。”

    气息紊乱不调,则经脉必受其损,若以大量气息灌注,非但不能治愈,反而强冲之下,会给经脉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三人停手,齐齐望向苏渊,伤者眼皮轻开,面前的少年看不出任何修为,甚至连常人也不如。

    但这满身充满难闻草药味道的少年,却有一种在他这个年纪鲜于一见的,看淡生死的意味。

    “你会治病?”伤者嗅到了一丝生机。

    “会一点。”

    “可否一试?”

    “师兄!”另外三人看这消瘦少年弱不禁风,并不敢将自己师兄的生命交于其手中。

    但师兄的一番话,却让他们闭住了口舌。

    “你应该看得出,我活不到明天。”

    “确切地说,您活不过今晚。”苏渊如实道来,却让不明所以的另外三人大吃一惊,他们这才想明白,自己的师兄为何不愿回仙家,却偏要到这荒山野外来。

    原来是时间不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