遴道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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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道可道

    sun oct 16 01:23:50 cst 2016

    道者,其法自然也。

    朝日东升,腐水不流,是谓自然道;生老病死,三纲五常,谓之人间道;开天辟地,阴相阳合,所谓天道。

    ……

    东大陆的天空,只有黑白两色。

    与大陆最南边相交的地方没有沙洲,只有一片梅子林,海水的氤氲从目不可及的地方飘来,团团聚在梅林上方,如同云朵。云朵深处,隐隐可见参天的孤山,而这座山,是黑色的。

    梅林上极高处的天空,黑白两色相间,如同一幅以天为底的巨大水墨画。

    黑白两色并非静止,电闪雷鸣间,黑色的天空被白色所吞噬,于是黑色的裂纹布满了半片天空,裂纹中的黑气便又蒸腾一般,覆盖掉大半白色。

    一小群知更鸟从林中飞出,鸣金般的叫声比往日更要刺耳,它们很焦急,因为它们要飞过南边这片仿若没有边际的灰色海水。

    在海水深处,有一块阴寒的大陆。

    天空的异像打乱了它们的习性,梅子熟时的味道,没有如同前几季一样飘来,于是,它们睡过了头。

    只是,这样的天空,它们似乎从未见过。

    白衣的老者须发皆白,仰头望天间,带头的鸟儿急急飞过,于是他意识到,深秋到了,于是他想到了院里还没来得及修剪的白玉兰,恐怕要被这即将到来的梅雨给淋散。

    “霍长老。”这是一个极其阴寒的声音,虽然只是不带感情的语调,但仿若北方冰原深冬时节的寒风,寒入骨髓。

    知更鸟飞进黑白相间的天空,在接触到黑色的那一瞬间,来不及发出最后一声哀鸣,便被黑色的气息吞噬,生命的重量抵不过刹那,干枯的鸟儿就像熟透了的梅子,徐徐坠落。

    霍长老收回目光,面前阴寒的男人有着细长而干瘪的嘴唇,周身隐约浮现的黑色气息很容易嗅到腐臭的味道。

    天上的白色忽而如同水银泻地,闪眼的白光顿起,黑色被飞速占据,很快只剩下阴寒男人头顶的一小团。

    “王允真,本仙再说最后一次,立刻收回你的鬼气。“

    “您跟我较什么劲。”王允真轻笑,细眼瞟过周围,梅林中心有一块空地,湿润的空气惹得脚下泥土有些黏脚。

    空地中央,孤零零一棵梅子树生在低矮的山包上,熟透的黄梅落了满地,被人纷乱的脚步踩得零零碎碎。

    围着梅子树,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一直到空地的边缘,每个人都将目光放在霍长老身上。

    梅树下,花布袄包着团小小的生命,粉嫩的小脸儿从布袄唯一的缝隙间探出来,小婴儿没有哭泣,只是在瑟瑟发抖,握成团的小拳紧紧捏着布袄的边缘。

    而霍长老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这个还不足月的婴儿脸上。

    聚集在这里的,有东大陆几个最大门派的长老,有人类的皇者,还有隔海相望,西洲大陆的异族强者,以及不属于这个世间,遥远异界的鬼族七殿之一。

    两界强者齐聚,这是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

    世间没有永远的朋友,却有永远的敌人,让他们站在一起的,唯有相同的目的。

    “违天道者,当诛。”霍长老这话是说给小婴儿听的,更是说给在场众位强者听的,他是仙家大长老,有些立场,不得不由他来表达。

    世人皆遵天道,无人敢违,而仙家,自然要比其他族派更重天道。

    可这次,他却无法狠下心来。

    小婴儿被霍长老轻轻拾起,如若无重,单纯无辜的眼神仿若没有丝毫渣滓的黑宝石。

    一阵清风拂过,带来梅子熟时的香气。

    天空的异像顿然消失,于是黑夜本来的样貌显露出来,东大陆从来没有皓月星辰,可在天边却出现了一颗极其明亮的光点。

    只有人族的皇者注意到了天际的星辰,心中一懔。

    “西北极星当空,则皇室陨落,王朝更替。”

    今夜确实有皇室陨落,但王朝更替又从何谈起?

    愣神间,霍长老已经抬起右手,白色的气息从四面八方纷涌而至,汇聚于手心之中,白色的亮光骤起,恍惚间,梅林如同白昼。

    小婴儿不知眼前何事,只觉得这白色的亮光甚是好玩,咿咿呀呀睁大了本因困意而不断结合的上下眼皮,小拳头从布袄里探出,似要将这白光掬于手中。

    “你本是个修仙奇才,奈何命数弄人,可惜了。”霍长老心道,眼中很快闪过一丝旁人所不能察觉的不舍。

    右手轻轻盖在小婴儿头上,白光急剧闪烁,消失于黑夜。

    众强者皆放下气息,此事当了。

    王允真收起所有鬼气,掩藏在夜空中的那团黑色消散,他心知此事已了,此地便不能久留,人世间各族对于鬼族的态度远非讨厌可以形容,那简直是恨之入骨。

    可轻风吹来时,他半转的脚步也停滞了。

    因为伴着轻风拂面,还有小婴儿那毫无顾忌的哭声入耳。

    “霍长老,你这是何意!”王允真动怒时鬼气弥漫,半只脚深入泥土,他并不在乎,不解之余,怨怒更甚。

    而他这句话,也是在场所有人想问的。

    霍长老将嚎啕大哭的婴儿轻轻放在树底,几片被鬼气震得枯萎的落叶轻飘飘从他眼前划过。

    “死太便宜他了。”

    毫无感情的语调,却是霍长老的违心之言。

    王允真不由得细细看去,小婴儿脸上的红润已经消散,苍白如同死婴,哭声不过几响,伴随起剧烈的咳嗽,仿佛要将婴儿娇嫩的身子咳成几段。

    小婴儿忽而呕吐,嘴里流出的却尽是清水,清水中隐见丝丝血线。

    仰面向上的呕吐,却让婴儿更加难受,咳嗽得更加剧烈,好像随时都会死去。

    “本仙已逆转其经脉,十五岁他便会阳气散尽而死。”

    霍长老一席话轻描淡写,却让在场人倒吸一口凉气,逆转经脉,则身体便如底下开了口的水缸,所有气息皆无法汇聚,甚至连人生来既有,聊以为生的阳气也会如同涓涓细水般,不断流逝。

    而经脉不但与身体有关,更连同灵魄,经脉受损,则身体灵魄不能独存,何况逆转经脉。

    从此以后,这小婴儿便连废物也不如,身体不断虚弱,灵魄逐渐黯淡。

    更甚的是因为经脉受损而引发的剧烈疼痛,身体如同针扎,骨头仿若锥钻,而灵魄上的痛苦才是让人哭天不应,叫地不灵。

    此种痛苦,真不如一掌劈在天灵盖上,远比死去要让人无法忍受万倍。

    “霍长老对于道义的遵从,远非我等小辈所能企及。”王允真举手作揖,半是震撼,半是调侃。

    改动经脉本是强者方能做到,但无论如何,总会有损修为,霍长老不惜修为,也要如此惩罚一个初生婴儿,如果不是有什么目的,那便是极其遵从道义。

    只是霍长老能有什么目的呢?王允真考虑不出。

    “那在下先行告辞。”

    王允真心道自己不能继续逗留,适时带走身后一帮鬼众。

    “不要再让本仙见到你。”

    “在下也着实不愿再见各位,只是再相见,还希望各位不要手下留情,不然,在下的鬼气可不长眼,哈哈!”

    放肆大笑,王允真一行人消失于黑暗中。

    “跟紧他,一定要亲眼见他们进入鬼门。”霍长老吩咐身边人道,转而放大嗓门,这句话是说给余下人听的,“此事已尽,还要烦请各位同心协力,共同维护世间道义之大全!”

    众强者三五成群,议论者,别有用心者,另有所图者,都无心逗留,纷纷离去。

    空地上只余纷乱的脚印,和树底下,已经没有了声音的小婴儿。

    渐渐的,天色微白,晨起的小鸟儿轻轻落在梅子树下,啄食起那跟泥土融在一起的梅子,甘甜的梅子汁惹得鸟儿兴奋唱起歌来。

    一双被泥土染黑的布鞋从鸟儿身边跨过,踩烂了仅剩的一颗完整梅子。

    鸟儿受惊飞走,余光里闪过霍长老疲惫的面庞。

    他捧起呼吸越来越微弱的小婴儿,化作一道白光,闪入林子中间,这一幕,没有人看到。

    “把他们好好葬了,别让人知道。”

    孤峰脚下,霍长老面色严肃,身边的仙家弟子不顾地上泥土,跪地应着长老吩咐。

    脚边稍干一点的土地上,是一对死去多时的人儿,一男一女,都很年轻。

    男子黑发素袍,眉眼之间尽是愤怒,女子一身白衣,面色沉寂,长相极好,只是如今却成了不会说话的尸体,让人心疼唏嘘。

    霍长老的眼神久久落在女子身上,眼底的不舍几乎要化作泪水,但他不得不忍住。

    “原谅为父。”霍长老细声浅语,声音轻轻颤抖。

    他想起女儿临死时复杂的眼神,想起自己一掌劈过去,连女儿最后的声音都没能听得清楚。

    他恨女儿身边的那个男子,但人死万物皆空,恨又如何,不舍又能如何。

    只是他想不通,以自己女儿天资聪颖,仙家迟早是属于她的,为何会为了儿女私情与人私奔,竟还产下一子,留有遗珠。

    “女儿啊,你千不该万不该,怎么能和鬼道之人相通呢?”

    一言人鬼殊途,鬼族虽然不是古人所谓灵体鬼怪,但人鬼相通,闻所未闻,天道犹在,假若万事皆能做,则唯有人鬼相通决不能做。

    就如同两个世仇,互不相容,却见互相子女相通,为族长者,该当何想,又该当何为。

    何况人鬼两族的仇恨,已是由来万年,自古便不能相容,更何况相通。

    好在人鬼两族所生活之地不在一界,由此才能共同生存,而暂时相安无事。

    “就将他们葬于此地吧。”

    霍长老闭上眼睛,摒除心中念想,寒风骤起,他抱紧手中婴儿,口念飞天决,遥遥白光起,风云一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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