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寒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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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wed sep 14 20:09:05 cst 2016

    这日傍晚,陈南尘走到一处地界,一条结冰的大江向远处延伸着,两岸夹山,连绵不绝,寒风呼呼地吹着。他沿岸而行,只觉腹中饥饿,环视一周,空荡荡的并无房舍,不远处的江岸上,似有一人披蓑戴笠坐在石墩上。陈南尘走近一看,见那人在冰面上凿了个窟窿,放进吊钩,正自垂钓。那人大概四十来岁,因带着斗笠,模样看不甚清。忽见鱼竿一抖,渔夫闷喝一声:“着!”向上提竿,从窟窿中拽出一条大鱼来,看样子甚是肥美。

    那渔夫将大鱼取下放入鱼篓之中,十分欣喜,随口唱道:“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钓台渔父褐为裘,两两三三舴艋舟。能纵棹,惯乘流,长江白浪不曾忧~霅谿湾里钓渔翁,舴艋为家西复东。江上雪,浦边风,笑著荷衣不叹穷~松江蟹舍主人欢,菰饭莼羹亦共餐。枫叶落,荻花乾,醉宿渔舟不觉寒——”

    歌声悠扬,回荡在这山水之间,倒显得十分空灵干净。陈南尘心有所感,不由得对那渔夫生出一股敬畏之情,待他一曲唱罢,上前问道:“这位大哥,请问此处是何地界?周围可有酒肆饭馆?”

    那渔夫回头看了陈南尘一眼,说道:“此江名唤小凌江,酒肆山中便有。”说着指了指右侧一座高山,“沿着这碎石山路直走便可。”

    陈南尘道了谢,正要离开。却见那渔夫起身收竿时碰倒了边上的鱼篓,大鱼“扑通”一声撞落在冰面上,直直地向冰窟窿方向滑去,那渔夫大叫一声“啊呀!”眼见大鱼就要跌入窟窿中,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人影闪动,陈南尘一个移步向前,滑过冰面,伸手将大鱼抄了起来。

    那渔夫看在眼里,脸上微微变色,陈南尘捡回鱼篓,将鱼重新放了进去,递给那人。渔夫接过鱼篓,说道:“多谢了。”

    陈南尘道:“不必。”转身牵马向山中走去。

    走到半山腰,却听身后歌声又起,那渔夫不知何时也上了山。转过一个弯,只见不远处的山腰上矗着一座草庐,门外用竹竿挑起一个望子,飞在半空中,上面写着“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两行隶书。那渔夫脚程极快,转眼来到南尘身侧,他望向那酒招子,又抬头看了看昏沉沉的天,笑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陈南尘见他望向自己,当下一笑,伸手让道:“请!”渔夫哈哈一笑,两人一起踏着碎石路朝酒肆走去。

    推开酒肆的门,迎面一股温热的酒气,南尘本就腹中饥饿,此时闻了酒香更加勾起酒瘾来。酒肆中有一人迎面走来,但见他大概五十来岁,神清气朗,褒衣博带,颇有魏晋风骨,那渔夫道:“好久不见啊,毕公!”

    那毕掌柜笑道:“燕先生许久不来了。”言语中带着川蜀口音。燕先生看了看屋内,但见觥筹交错,宾客甚多,笑道:“毕公这里好生热闹!我见你连酒招子都换了,莫不是要学文人雅士开诗会?”毕掌柜忙道:“燕先生说笑了,这山中有你访寒先生在,我岂敢卖弄什么诗赋?不过是前些天来了个说书先生,讲的甚是精彩,引得这山中渔樵皆来凑热闹。”

    燕先生道:“原来如此,倒是来对了时候。”

    毕掌柜看了看他手中的鱼篓,道:“先生收获颇丰啊!”

    燕先生笑道:“正是一条肥硕大鱼,还得劳烦月词小妮子。”

    毕掌柜接过鱼篓,说道:“小女自当亲自下厨,一会那说书人就开讲了,先生请先入座,待会月词送酒过来……这位是?”

    他看向陈南尘,燕先生道:“远道而来的朋友,适才帮了我一个忙,我要请这位小哥喝酒。”

    陈南尘忙道:“先生客气了。”

    毕掌柜道:“快请入座。”

    两人进内找了个空桌坐下,燕先生摘下斗笠,陈南尘见他相貌清癯,丰神俊朗,倒不像一般渔夫模样。

    一位十七八岁的女郎端着酒坛走来,只见她穿着布衫,一头乌黑长发只以一条丝带挽住,白皙的鹅蛋脸上生着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十分灵秀。

    那女郎道:“燕叔叔这么多天不来,我还以为你戒了酒呢!”也是一口川蜀腔,这女郎便是毕掌柜的独女,唤作月词。

    燕先生道:“这什么都戒得,唯独酒是不能戒的。”

    毕月词抿嘴一笑,说道:“那你又去哪做耍子去啦?”燕先生笑道;“再好玩的地方也不及你家的酒菜香,这不又被这‘绿蚁新醅酒’给勾回来了。”

    毕月词摇了摇头:“你来就来,还非让我给你下厨,可见是倚老卖老。”

    燕先生笑了笑:“小妮子做的巴蜀鱼乃是一绝,你燕叔叔每每想起都直咽口水。”

    毕月词道:“我这次多放点辣椒,看你还说不说。”

    燕先生笑道:“最好不过!”

    毕月词“哼”的一声,对陈南尘道:“这位小哥,我瞧你是个正经人,可别跟这老顽童做朋友。”说罢一笑,转过身去,径直去了后厨。

    陈南尘微微一笑,对燕先生道:“这位姑娘说笑了。”

    燕先生笑道:“切莫管她,你看那说书先生要开讲了。”

    那说书人竟是个白眉老儿,但见他端坐于座上,咂咂嘴巴,清清嗓子,待酒肆里吃客许多目光皆投过来时,才吐一口气悠悠然开讲:“我一介说书人走南闯北,四海为家,路过贵地,但见山青水秀,祥云缭绕,停下与诸位说道说道。上次讲到靖康祸事,今日引一插曲,讲讲名妓李师师。”

    陈南尘一怔,听到“李师师”这个名字,不禁看向那说书人,但听他道:“此女有甚稀奇?且听道君皇帝论曰:‘李师师以娼妓下流,猥蒙异数,所谓处非其据矣。然观其晚节,烈烈有侠士风,不可谓非庸中佼佼者也’。这李师师是汴京永庆坊染技工匠王寅的女儿。众位不知,在汴京有个风俗,生了儿女,父母若是宠爱他们,一定要让他们在名义上出家,到佛寺去度过一个时期。这王寅疼他的女儿,就把她送到宝光寺。一个老和尚看着她说:‘这是什么地方?你到这来呀!’她突然哭了起来。和尚抚摸她的头顶,她才不哭。王寅暗暗高兴,说:“这女孩有佛缘。”凡是佛门弟子,俗称为“师”,所以这女孩取名叫“师师”。师师四岁的时候,王寅犯罪,被拘捕入狱,竟死在狱中。师师没有人可以依靠,有一个娼妓李姥收养了她。等到这师师长大,竟出落成一个大美人,无论姿色还是技艺都是一流。因此在所有汴京街坊的妓院中就属她最有名。

    且说那道君皇室登上王位,穷奢极欲,而蔡京、章淳、王黼这一帮人,就借着继承祖宗遗志为理由,劝徽宗重新推行“青苗法”等制度。京城里粉饰成一种富足欢乐的气象,集市店铺里的酒税每天约有上万贯。金银珠玉、绸缎布匹,国库里堆得满满的。于是童贯那批人又诱导皇帝,让他沉迷于声色犬马、宫室园林的玩乐。凡是国内的奇花异石,几乎都被搜罗来了。皇帝又在汴京城北边修建了一座离宫,名叫“艮岳”,他在那里寻欢作乐,时间一长,也感到厌倦了,还想微服出宫去寻花问柳。皇帝有个贴身内侍名叫张迪,是皇帝信任宠爱的宦官。张迪没有受宫刑之前,是京城里的一个嫖客,常到各处妓院,所以和李姥很要好。他告诉皇帝说姓李的色艺双绝,皇帝就很心动。第二天,命令张迪从皇宫库藏中拿出紫茸两匹,霞毵两端,瑟瑟珠两颗,白银二十镒,送给李姥,说是大商人赵乙,想来探望李师师。李姥贪图财物,便答应下来。可这李师师对皇帝却十分冷淡,给他弹了三首《平沙落雁》的曲子便打发皇帝走了,李姥问她为何如此,不料此女怒道:‘彼贾奴耳,我何为者。’不久之后却听京城里纷纷传说,知道皇帝到李家去过了。李姥听了,非常恐慌,吓得一天到晚哭泣。她对师师道:‘如果是真的,就要灭我的族了。’那李师师却道说:‘不用怕,皇上肯来看我,怎么忍心杀我?再说那天夜里,好在没有受到强迫,皇上心里一定很爱我。只是我暗自悲伤我的命运实在不好,流落到下贱行当来,以致污秽的名声连累天子。’大家听听,这李师师一介女流,却能有如此胆识,奇是不奇?”

    说书人顿了顿,停下喝了几口茶,继续道:“此后那皇帝经常造访李家,传闻道君皇帝命人在李家与皇宫之间修了一条暗道。一次皇帝在宫中召集皇家眷属欢宴,韦妃,也就是当今的太后悄悄问他:‘李家女娃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让陛下这么喜欢她?’皇帝说:‘没有别的,只是让像你们这样的一百个人,去掉艳丽的装扮,穿上素色的衣服,叫这姑娘杂在里面,自然会显示出不同。她那一种优雅的姿态和潇洒的气度,不是有了美貌就能具备的。’即是‘迥然自别,其一种幽姿逸韵,要在色容之外耳。’不久徽宗让位,自号“道君教主”,搬到太乙宫。当时金人正在宋边境进犯挑衅,河北禀报朝廷说形势危急,师师就把皇帝前前后后赏赐的金钱集中起来,上书给开封府尹,说愿意把这些钱上缴府库,以帮助河北官兵添购装备军饷。没多久,金人攻破了汴京,金国主帅来寻找李师师,说:‘金国皇帝知道她的名声,一定要得到她。’找了几天没有找到。那大汉奸张邦昌还帮着金人追查她的踪迹,大概过了几个月,那张邦昌在一座偏僻古寺中找到她,将她抓住献给了金兵。众位猜猜,这女子结局如何?”

    坐下听客皆为山中渔樵之辈,并未听过李师师生平事迹,此时一片哗然,说道:“你这老儿别卖关子了,快快与我们说来。”燕先生见陈南尘眉头微锁,说道:“看你像个江湖中人,这李师师的结局想必是知道的,可见自古红颜皆薄命!”陈南尘不答,拔开了酒坛上的塞子,倒出两碗酒来,他端起一碗,说道:“先干为敬!”仰脖将那一大碗酒“咕咕”喝下,山间浊酒性子很烈,陈南尘一碗下肚,只觉腹内发热,说道:“痛快!”燕先生一笑:“好酒量!”也端起酒碗喝了起来。

    那说书人继续道:“且说李师师被抓去金营,这女子性子刚烈,并不屈从,反而痛骂张邦昌:“我是一个风月女子,却承蒙皇帝垂顾,宁愿一死,也不屈服。你们这帮人,高官厚禄,朝廷哪里亏待你们,你们要想尽办法灭绝国家命脉?现在你们又向敌人称臣充当走狗,我不会让你们当作礼物讨好敌人!”说完拔下头上的金簪猛刺自己的咽喉,但却没有死成,她把金簪折断吞了下去才死。当时道君皇帝被俘虏后关在五国城,知师师死状,犹不自禁,涕泣泪澜。”

    众人听到这里,无不唏嘘感慨,燕先生道:“一介青楼女子尚且如此,南宋皇室软弱无能,连一女子也不及啊!”

    这时毕月词和一个小二哥端着鱼菜过来,说道:“燕叔叔,你的鱼好了,先别忙着感慨了。”那小二将一个热气腾腾的大石锅端上桌来,锅中汤色浓纯咕咕冒泡,浮满了胡椒花椒,香气四溢,另外还有几碟小菜,一盘牛肉。

    燕先生啧啧两声,搓手笑道:“还有牛肉呢!”

    毕月词瞅了他一眼,说道:“不是给你的,我怕这位小哥禁不起辣,你可莫要跟他抢!”

    陈南尘道:“劳姑娘费心!”毕月词朝燕先生吐了吐舌头,转身跑了。

    燕先生一笑,倒了几碗酒出来,对陈南尘道:“来,喝酒吃肉!”

    陈南尘端起碗来,说道:“好!”转眼间连喝三大碗酒,燕先生哈哈一笑,说道:“你这小哥果然是真性情!”他喝下一碗酒,拿起筷子从石锅中夹起一块鱼肉尝了尝,叹道:“妙哉!滋味鲜美,你且尝尝。”

    陈南尘也吃了一块,说道:“配上这烈酒是极好的。”

    正说着,却见那说书老儿背着个破布袋颤颤巍巍向门外走去,陈南尘从兜里摸出几块碎银子来,起身走过去放入他的袋中,又倒了一碗酒,说道:“前辈,请喝几口酒暖暖身子!”那老儿道了声“多谢”,拿碗喝下酒便转身走了。

    那燕先生酒量也是极好,陈南尘与他直喝到深夜,酒肆中人渐渐散去,陈南尘心中凄苦,频频举杯邀酒,喝至酣处,忽觉体内窜出一股蚀骨寒气,他不禁微微打起寒战,知是自己体内寒气又要发作了。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