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寒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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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wed sep 14 20:08:00 cst 2016

    傍晚时分,海面上波光粼粼,待到暮色收尽残照,远远望见刘三行荡舟而来,船上站着一人白须飘飘,正是赵孤苍。两人靠岸下了船,但见赵孤苍一身道士服,手里拿着一柄拂尘,目光如炬,精神饱满,长须飘飘,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陈南尘上前道:“晚辈陈南尘拜见赵老前辈!”

    赵孤苍看向他,笑道:“你便是陈南尘?我近日也听一些江湖中人说起你,果然是气宇不凡!怎么不见你师父?”

    陈南尘忙道:“家师旧疾复发,在房中将养,故未及相见。”

    赵孤苍叹道:“风二哥这些年守护天一洞着实不易,且快带我前去看看。”转而对刘三行道:“劳烦刘兄为我摆渡,还请刘兄先去歇息歇息。”

    刘三行道:“也好,让陈南尘为你引路罢。”

    这里南尘带着赵孤苍前往风天罡的住处,赵孤苍问道:“陈兄弟,你是哪的人?”

    陈南尘回道:“晚辈是绍兴人。”

    赵孤苍点了点头:“那令尊令堂是做什么的?还健在否?”

    陈南尘道:“晚辈的双亲皆是农民,在我十岁时就双双病逝了。”

    赵孤苍眼中闪过一丝疑虑:“原来如此……陈兄弟,我来试试你的功夫!”尚未说完,拂尘一扫朝陈南尘前胸袭去,陈南尘微微惊愕,忙伸手抓住拂尘,却不敢太用劲,赵孤苍笑道:“陈兄弟,你不使出全力,莫非瞧不起老道。”

    陈南尘忙道:“晚辈不敢!”当下打起精神,两人较起内劲来,过了半晌,那拂尘吃不住力,崩断了数根。

    忽听一人笑道:“好你个牛鼻子老道,这便是你送我徒儿的见面礼么?”正是风天罡,他在此观两人比拼内力有些时候了,见陈南尘渐渐不济,耐不住叫了起来。

    两人缓缓收力,赵孤苍笑道:“你教出来的好徒弟!佩服!”

    风天罡嘿嘿一笑:“许久不见,你也老了!”

    赵孤苍笑道:“走!你我进屋详谈!”赵风二人走到屋内,两个老友久别重逢,相谈甚欢,直聊到了深夜,赵孤苍细问了南尘人品秉性,又知他心系天下苍生不愿反宋,心下对他愈发喜爱。第二日,赵孤苍走出房门,却见陈南尘端着汤羹正要送进来,赵孤苍摆了摆手,小声道:“你师父刚刚睡下,他这把老骨头也不硬朗了,且叫他睡吧。”

    陈南尘点了点头,说道:“前辈想必也困顿了,请先吃些东西再回房休息。”

    赵孤苍道:“陈小兄弟,你随我来,我有些疑虑还须你来解答。”

    陈南尘心中疑惑,点头道:“好!”

    两人来到一处僻静所在,赵孤苍道:“我听你师父讲起你的事情,小小年纪却有侠义心肠,很是了不得!”

    陈南尘忙道:“前辈如此说,倒叫我无地自容。”

    赵孤苍一笑,“你当得起……陈小兄弟,我且问你,你父亲叫什么?”

    陈南尘一怔,不料他会突然问起父亲名讳,赵孤苍道:“你只管回答我便是。”

    南尘道:“家父名叫陈义。”

    赵孤苍端详他的面相,微微吃惊:“当时我听你的名字还倒是巧合,原来你竟然是……”

    南尘奇道:“前辈你说什么,莫非认识家父?”

    赵孤苍不答,他想起当年靖康之乱时,李师师将孩子托付给他,他抱着孩子来到绍兴的一户农家……往事历历在目, 一晃间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个孩子却即将成为天一派的掌门,当真是造化弄人!

    陈南尘道:“前辈……”

    赵孤苍缓过神来,笑道:“我倒不认识你父亲,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昨日我探你的功力,虽绵长沉厚,却不甚通畅,你是否经常胸口发痛且手脚发凉?”

    陈南尘一怔,忙道:“确实如此,近来愈发严重了,我还没有请教过师父,不知是何缘故?”

    赵孤苍若有所思,说道:“无妨,练功不要急于求成便是。”陈南尘点了点头,赵孤苍道:“我先去拜会诸位好友,你师父醒后知会我一声,我与他商讨今夜大会之事。”

    午后,风天罡醒来,陈南尘前去告知赵孤苍,赵孤苍道:“众位兄弟很想见识一下天一功,你且去通络通络筋骨,晚上不免有些较量。”陈南尘答应下了。天气甚好,风轻云淡,阳光轻柔,陈南尘来到一株枯树之下静坐养息,听得风吹之声,渐入化境,只觉天地万物的声息都清晰可闻。

    忽听一个声音道:“风二哥,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我昨日试探陈南尘功力,只觉内息乱窜,已有走火入魔之相了!”那声音虽然放得很低,陈南尘却能听出是赵孤苍。

    又听风天罡道:“你也发现他内息不稳了?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

    赵孤苍道:“我虽未练过天一经,却知这等内力不出十年决计练不到陈南尘这种地步,你给他的心诀莫非有问题?只令速成却不教他调息稳固?二哥,当年教主传天一经秘诀给你,便是有意让你习练天一经,这么多年过去了,天一经你却碰也不碰,哪个练武之人能忍住?你老实说,这天一诀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风天罡道:“三弟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赵孤苍道:“二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少年的身世了?”

    风天罡语气颇感诧异:“什么?这走江湖卖艺的穷小子能有什么身世?”

    赵孤苍叹道:“你若非知道他是赵佶之后,皇室血脉,怎会不及与我等商议便传天一功给他?却又引得他走火入魔?你是想以此挟制他,借他起义反宋罢。”

    风天罡大为震惊:‘你说什么?陈南尘是赵佶之后?这我当着不知!我传他天一经是因这小子为了救我身受重伤,不授他内功心法乃是因为当日轩辕恪为他续命,我疑他与轩辕恪暗中勾结。这小子若是肯听话随我反宋,我便引他回正途;若不听话我便只好由他自生自灭了。”

    赵孤苍道:“你当真不知?”

    风天罡道:“千真万确!你如何知道他是赵佶之后?”赵孤苍叹了口气,将自己当年如何遇到被金人通缉的李师师,又如何将她的儿子带到南方的事一一说了。

    风天罡听罢,哈哈大笑几声:“想不到竟有如此奇事!真是天助我也!”

    赵孤苍道:“这孩子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他不愿反宋乃是为天下百姓着想,有如此胸襟之人断不可能与轩辕恪勾结,你且放过他罢!”

    风天罡冷哼一声:“他既是赵佶的儿子,我便更不能放他了。我要让他反赵构,还要让他走火入魔受尽折磨而死!”

    赵孤苍道:“风二哥!这些年你为了报仇做的那些事还不够吗?白石宫的那些女子个个身世凄苦,你却还要把她们当做复仇工具?你还要害多少人才肯罢休?”

    风天罡拍案怒道:“有些事你忘了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天一教的二百三十一个兄弟,都是死在赵宋朝廷的刀下。你说这笔账该怎么算!”

    南尘听到此处,大为震惊,只觉嗓中一甜,吐出一口血来,他伸手抹去了嘴边的血,看着手上鲜红的液体,只觉天旋地转,不禁恍惚:适才不过是一场梦吧?可是……为何这声音如此真切,一字一句响在耳边“他是赵佶之后,皇室血脉”、“这小子若是肯听话随我反宋,我便引他回正途;若不听话我便只好由他自生自灭了”……他心乱如麻,待要起身去问个清楚,忽觉体内数股真气不受控制一般乱窜,胸口剧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陈南尘昏睡过去,忽而听到隐隐约约的争执之声,又忽而感觉自己飘飘荡荡浮在空中,想要醒来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恍惚之间又看见爹坐在田埂啃着娘烙的饼,汗水顺着他黝黑的脸颊上留下来,他伸手招呼自己过去,双手一拍将手中的饼破开,眼中含笑:“小子过来吃饼!”自己想要跑过去,却怎么也跑不到爹在的地方,爹就坐在那笑着看着他,渐渐地消失了……忽然又看见风青女含泪说:“南尘,我要走啦,你自己保重。”自己拼命地抓她衣袖却无法阻止她的渐行渐远……这样的场景不断闪现出来,不知过了多久,忽觉全身如入冰窟,不禁打颤,意识渐渐清醒。

    他缓缓睁开眼睛,正当深夜,浩瀚星河映入眼帘,潮汐之声此起彼伏,渐渐收回意识,才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沙滩之上,身侧隐约一人朝海而立。陈南尘不禁咳嗽几声,那人转过身来,却是赵孤苍。

    原来当时在灵山岛,赵孤苍与风天罡争执起来,忽听有人来报说发现陈南尘在树下昏迷不醒,两人急忙前去,风天罡探了南尘脉搏,对众人说并无大碍。赵孤苍遣散了众人,对风天罡道:“你叫他一年内速成《天一经》,天一生水,这是寒气入骨了,日后这孩子要常常忍受寒气蚀骨之苦,运功抵挡则体内寒气更甚!”

    风天罡冷冷地道:“这些我自然知道,父债子还本是天经地义。”

    赵孤苍怒道:“你太执迷不悟了!我断不能让这孩子留在你身边。”

    风天罡道:“怎么?你想把他带走?若没有我引导,这小子一年之内必死无疑!”

    赵孤苍道:“二哥,你这些年守着这部秘籍的确辛苦,只是你的性子变了,很多事也做的太过了。”他说着,架起陈南尘向海边走去,风天罡道:“三弟,我不想跟你动手。”

    赵孤苍径直向前,说道:“二哥,你现在内力全无,不是我的对手。”

    风天罡大怒,挥掌打向赵孤苍肩头,赵孤苍微微停顿,挥拂尘向后轻轻一扫,风天罡只觉迎面一股气浪,竟被震退了好几步,他吃了一惊:“古陵剑气!你居然练成了!”

    赵孤苍并不回头,扶着南尘快步来到岸边。却见刘三行已将船推下海,只听他道:“赵兄快上来吧。”赵孤苍不及多想,将南尘送入船中,自己也跟跳上船。

    待到风天罡赶到时,船已经离开岸边数十丈了,刘三行朗声道:“风二哥,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你好自为之,三行就此别过!”风天罡站在海岸看着几人远去,并不做声。

    这里赵孤苍奇道:“刘兄,你这是?”刘三行道:“说来话长,当初我试探这年轻人功力时便察觉到不对,一个人资质再好,也不能在短短一年间练成《天一经》,我便留意观察,竟发现风二哥许多不对劲之处。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他已性情大变,心中想的只是如何报仇。我心灰意冷,本想不告而别,适才见你们争执,正好助你一程。”

    赵孤苍叹了口气:“那你打算去哪?”

    刘三行道:“想必你也知道,这些年风二哥暗中设立了一个白石宫,竟与当朝官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不能看着他毁了我天一教的名声,我去查清楚。”

    赵孤苍道:“白石宫的事我也多少知道一些,你且多多保重,待我治好这孩子便去与你会合,教中的事日后再做商议。”两人达岸后互道了珍重,刘三行便先行一步了。

    赵孤苍见陈南尘醒来,忙俯身问道:“你醒了?感觉如何?”言下颇为关切。

    陈南尘微微点了点头:“只是周身寒冷,我……怎会在这?”

    赵孤苍道:“你练功走火入魔,我带你去疗伤。”

    陈南尘想起岛上之事,问道:“前辈,我的身世……是真的吗?我究竟……是谁?”

    赵孤苍颇感惊讶:“你知道了?”

    陈南尘道:“前辈的一字一句南尘都听在耳中。”

    赵孤苍叹道:“也罢,这些事我以后自会告知,你现在不要问了,疗伤要紧。”

    陈南尘听他如此说,顿觉心灰意冷,他望着天,说道:“前辈,一个人如果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却又……为谁而活?”

    赵孤苍颇感踌躇,暗想:“若有所隐瞒,只怕他会郁结于心,加重内伤;若告以实情,又岂是常人所能承受的?”

    只得道:“令尊令堂都已去世,传闻那李师师也吞金而死,对于你的身世我也只是推测,无从证实。”

    陈南尘望着天,过了半晌,忽道:“敢问前辈,当年将那孩子送往了绍兴乡下何处?”

    赵孤苍心下一沉,知道再也无法隐瞒,只好说道:“张家埠。”

    陈南尘听到这三个字,虽早有预料,心中却仍是一惊,只觉身上更冷了,不禁剧烈咳嗽了几声。

    赵孤苍道:“千万不可运功抵御身上的寒气!”陈南尘艰难起身,向赵孤苍拜了三拜,说道:“前辈将我带出灵山岛,陈南尘感激不尽,就此与前辈别过!”

    赵孤苍伸出拂尘挡在他身前,“你要去何处?”陈南尘道:“晚辈回张家埠老家看看。”

    赵孤苍叹道:“也罢,你回去看看也好,切记不可再用内力。要治你的伤需要真正的天一心诀,我定当为你取来,你在张家埠等我。”

    陈南尘道:“前辈不必再为我费心,生死有命,陈南尘若因此死了,也是天意。”

    赵孤苍听他如此说,心道:“这孩子嘴上不说,实是对二哥心生怨念了。”

    因道:“你师父生性多疑又兼背负深仇,他是个可怜人,你莫要怪他。半年后你若仍不能治身上内伤,切记在张家埠等我。”

    陈南尘道:“多谢前辈,南尘先告辞了。”

    赵孤苍点了点头,说道:“你多保重。”南尘向赵孤苍抱了抱拳,转身离去。赵孤苍看着这少年远去的背景,不禁怅然。

    陈南尘一路西行,来到一个渔村,他来时将马寄养在此处的一家渔户,此时取回马,只觉马儿又瘦了几分。这些年在江湖上东奔西走,唯有马儿时时陪伴着他,虽不是一匹骏马,陈南尘对他却有一份相惜之情。南尘轻轻抚了抚鬃毛,说道:“马儿马儿,世上人心难测,还是与你在一起轻松自在。”想起青女,心中不免一痛:“青女不会欺瞒我的,可即便如此,我这一生也不能与她相守了。”他苦笑几声,牵着马漫无目的地走着。

    天色蒙蒙将亮,一人一马在这天地间缓缓而行,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