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久与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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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贺兰之雨

    ……



    重新回到熟悉环境中的玛莎开始不安分起来,在屋中四处晃荡。十久就跟在它的身后,听着它的猫叫嘶哑,每一声都竭尽气力般。



    “我们不叫了好不好,睡觉了。”



    十久在心疼。玛莎已经几天未进食,走几步便后腿一软,瘫坐在地上。见它又一次次挣扎起身,坚持到屋子里的每一处看看。十久发现玛莎所经之处都留下了血滴,它捱到了最后的肠融阶段,肠道正在被病毒啃噬消融,腹腔内的积血不断渗出。他甚至能想象出猫瘟病毒将玛莎折磨得肠穿肚烂后在一滩模糊的血肉间发出胜利的欢呼。



    玛莎在十久的父亲身旁窝下,不再动弹,瘦小的身子微弱起伏着。父亲温柔抚摸着它脏兮兮的皮毛,一时竟不再重复那两个字。也许他是知道的,即便是这样状态下的玛莎,也会陪着他说话。



    “好像精神了一些,好几天没听它叫了。”



    “你不认为这是告别吗?”莫离不想给十久任何安慰,话落便走开了。



    十久本无意睡眠,却实在因这些天的疲累而睡过去。可没过多久,他又惊叫着醒来。莫离就睡在一旁:“发噩梦吗?”



    “是……”



    “从来就没有做过美梦吧。梦见什么了?”



    “天很黑,雨很大,我迷路了,有东西在追着我,我感到害怕,想要喊人来帮帮我,可是费尽力气喊出来却是嘶哑的猫叫声……”十久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掀开被子便跑出房间,“玛莎!”



    玛莎昏睡着,十久不知道它是否死了,于是只轻轻一碰,它便无力地侧倒向一边。很久,玛莎才将眼开了一条缝,湿漉地看着十久,口中发出呜呜哀鸣。



    “你还睡吗?”



    “我睡在这里陪它吧。”



    “哦。”莫离将一只透明的玻璃盏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点燃了一支艾蒿,又在上面撒了一些细碎的植物碎末。



    “你烧的是什么?”



    “艾蒿,猫薄荷。”



    “干什么用的?”



    “最后一晚了。还有什么话,就在梦里和它说吧。”



    



    那场梦并不坏,十久醒来却感到眼睛酸胀,氤氤氲氲还有些湿润,脸上的泪痕发涩。玛莎还依偎在怀里,和平日里窝在他身上睡着时的样子差不多,只是小爪子捂热了又冰凉。原来尸体真的是僵硬的,僵硬却也软瘫,能够被随意摆布。十久一时间觉得恐怖,他不愿意在心里这样称玛莎,称它为尸体,可确是如此。



    “在梦里道过别了吧。”莫离不知何时站在了十久身后。



    “嗯。”



    “它还没走远呢,你试试看,能感受到它的。”



    在和莫离一起被迫经历过那些离奇诡谲的事情后,这是十久第一次主动去感受灵体。



    ……



    ……



    翌日落雨,莫离和十久一同来到诊所。十久的脸色很不好看,他把玛莎的死因很大一部分归咎于这里,也许是消毒不过关,也许是用药剂量不对,也许是患了急性传染病的猫狗都被关在同一间隔离室里,总之,十久恨这家诊所。



    前台的女人依旧臭着脸,依依不舍地将押金退还给了十久,并再一次确认:“要不要单独火化,加四百块就可以,六百块还可以把骨灰做成项链哦……”



    莫离双手抱臂观察着整间诊所,不吭声便自顾走上二楼。



    消毒池中泡着一只肥硕的蛙,半眯着眼正在休憩,旁边燃着一簇草药。洋槐,荷兰薄荷,当归。莫离辨识着。



    “有什么事吗?”江南由注射室走出,正脱自己的橡胶手套。



    “你懂草药。”



    “医生懂点草药很正常吧。”



    “医生也都懂锁魂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倒是第一次见这么别致的灵宠……”



    两人对峙着。



    



    前台的女人仍不依不饶地向十久介绍着各种各样的殡葬套餐。与此同时,良月背着一只硕大的双肩包推门而入,她总给人一种着急忙慌的感觉。十久摇摇头,觉得现在的小朋友都太过浮躁。



    “喜宝!”良月边叫着,上楼时见江南正坐在自己的办公桌上,一手揽过莫离,豪放笑得正欢,“你们继续,就当看不见我,我来带喜宝走。” 



    “可疗程还没有结束呢。”



    “它看起来挺好的,我们有急事!”话落良月便接到电话,“还没有消息吗!知道了,我会找到她的!监控录像调出来了吗?好,好,我知道了!”



    良月将双肩包打开,里面装着亚克力箱子。她边将喜宝抱起沥干,边自顾自言语道:“可恶,到底会在哪里……”



    喜宝“咕叽”一声,便在箱子里原地打起转来,随即朝向南方趴定,抽噎几下吐出了一粒剔透的红色珠子来。良月奇怪了一下,来不及多看,背起喜宝就走。莫离神情严肃,拾起了滚落进消毒池里的珠子,紧紧攥在手中:“寻回……她要找的人在南方。”



    “这是什么?”



    “是它的血……”



    “你们聊完了吗,我这边处理好了。”十久站在楼梯口。



    “走吧,我们去找人。”莫离道。不忘和江南交代,“晚些我再联系你。”



    “怎么你们看起来成了好朋友的样子,你居然喜欢那种类型,毫无阳刚之气,还不如我。” 



    “药剂师找到了。如果你不太喜欢江南……那我也没办法。自己做点心理建设吧。”



    ……



    ……



    贺兰湖上缭绕一层薄雾。雨落在湖面,直直坠入湖底,不见涟漪。市郊人烟稀少,良月撑一柄黑伞,站在雨幕之中。



    坐地铁时,十久便感到头脑昏沉,后脑勺上的那枚印记又开始生疼,耳中不时有气泡声。他没想把这样的症状告诉莫离,莫离一定会说他脑子进水。



    “我们要去哪里?”



    “贺兰湖。”



    “去那里做什么,还选在雨天。”



    “雨天怎么了。”



    “每个城市都有各种各样的怪谭。不是总传言贺兰湖不那么干净吗?”



    “我没有听过。”



    “传言贺兰湖每年都要溺死七个少女,而且都是在雨天。湖面上会传来哭声,人听了后也跟着落泪,不自觉往湖中心走,不带任何挣扎地沉入湖底。你猜想啊,湖底已经沉睡着多少个少女了呢……”十久刻意摆出一副阴沉诡异的表情。



    “传言也可以批发吗,好像每个城市都有这么一片吃人的湖。你信吗,白痴。”



    “所以你还是没有回答我,去贺兰湖做什么。”



    “找那个小姑娘。”



    “良月吗,那么聒噪的小孩。”



    “她是能保护你的人。”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你什么时候见我开过玩笑……”



    



    地铁进站,十久紧跟上莫离。雨势渐大,两人在一把伞下。



    良月在大雨中呼喊着另一个小姑娘的名字。名字的主人在两个星期前离奇失踪了,所有能够通讯的设备统统被她遗留在学生公寓内,甚至没有带上一分钱。调取出的监控录像指示出了一条相对可能的路线。但良月很肯定,她失踪的同伴就在这里。



    贺兰湖上的雾越来越浓,几乎就要看不清湖水和湖畔的交界。良月似乎听到了什么,可雨水落在伞上发出啪嗒声响,她便索性将伞扔到一旁,凭大雨淋湿。是哭声。湖畔边的灌木从中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良月狐疑地眯起眼,向湖中心靠近,雨水凝在她的睫毛上。



    “小月……小月……我好冷啊……湖底好冷……”是另一个小姑娘的声音。



    “出来!装神弄鬼!”良月紧紧蹙起眉头,逼近湖边。见湖中心浮出那姑娘的脸,面色惨白,长发 漂浮,衣服上生满藻类。姑娘慢慢站起在湖面上,一步步向良月走去,伸出双臂,像是在索要拥抱:“好冷……我好冷……”



    “混账,你是个什么鬼东西!”良月攥拳挥去,落空。失去平衡,一下落入湖水中。



    “喂!”十久从树后窜出,莫离没来得及拉住他。



    良月被那姑娘在水中死死抱住,呛进好几口水。慌乱之中却还把双肩包甩到岸上,喜宝从破裂的亚克力箱子中被甩出。她极努力地游向岸边,颤抖着将手指深深陷入泥土里。十久忙上前拉住良月,却在触碰到她的那一瞬间缩回了手——他有一种被灼伤的错觉,掌间有些疼痛。良月的身体热得发烫,以至身遭的水温也不断升高,冒起细碎的气泡。她表现出了一种失常的愤怒,气泡沸腾着被震碎,水花激起。



    “果然啊……”莫离仍隐在树后,她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只是在判断着什么。正思虑,只听一声大喊,“危险!”



    湖中心惊现出一形貌诡异的巨兽,龙头人身,四爪尖利,双臂生有羽翼。见巨兽挥动起羽翼,由口中喷薄出水雾,空气更加氤氲湿润,雨落得急促,白茫茫让人失了视野。一爪扫过,阴风骤起,十久迷了眼也跌落进湖中。



    阿福从灌木从中钻出,头上还戴着一片荷叶:“糟糕啦,这小子不会水!”



    莫离已将仪式剑紧紧握在手中,她在犹豫,面前的,究竟是实景,还是由心光层投射下的虚幻。但最糟糕无疑是,巨兽将所有人的意识都拖入了心光层。



    巨兽一手抓着那姑娘,一手抓着十久,狞笑起来。姑娘已无血色,失去了全部意识。十久则在巨兽的爪间挣扎,状如溺水一般憋得满脸通红,闭口屏息,不得呼吸,疯狂用双手卡着自己的咽喉。



    “你要哪一个?”巨兽对着才爬上岸的良月道。



    “把他们都放下!”



    “哪里来的丫头片子这样张狂,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丑八怪,敢在这里撒野!”



    “我是司掌雨的天神,我是神!”



    “龌龊!什么样的神,要躲在这里吃人!快放人!”



    “放肆!” 骤然风起,电闪雷鸣,“我乃光山雨师计蒙!”



    巨兽张开血盆大口咆哮,鼻腔之中游离出三缕青烟,青烟点破湖面,直游进湖底。倏而,湖面浮上三具白森森的骷髅,青烟钻入头骨。只听三具骷髅发出凄厉的惨叫。惨叫过后,并无事发生,骷髅又蔫蔫沉入水中。风平浪静……



    “垃圾!”良月双手叉腰。



    “噗!”阿福没忍住,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突然,其中一具骷髅破开水面,从天降至他的面前。阿福的笑容瞬间凝固,嘴角有些抽搐。尚来不及从腰间抽出柳鞭,那骷髅便手持骨制刺刀向阿福捅去。慌忙间,他只得紧紧闭眼,以双肘抵挡。骷髅再次发出惨叫。阿福未感疼痛,睁眼只见面前一道金色的屏障将骷髅弹开,触碰到屏障的刺刀化作骨灰粉屑。



    “怎么回事……”阿福觉得头顶有些凉,伸手一摸,湿漉漉,滑溜溜,他的表情有些难看,“啊呀,恶心恶心……”他胡乱拨弄着,把喜宝从头上甩了下来。



    另外两具骷髅早已上岸,一左一右夹逼着良月。阿福从腰间抽出柳鞭。一鞭挥过,一骷髅被打折一条腿,一下跪倒在泥泞中,继而咆哮着向他爬去。



    



    雨势不减,雨水模糊了视线,良月索性将眼闭上,一团烈火在胸腔之中烧起。骷髅扑咬而来,却一瞬挫骨扬灰。良月的身遭亦开出了金色屏障,睁眼,眼中有火光乍现,几无道行的鬼魅魍魉根本无法近身。



    在场的众人讶然。偏偏那巨兽笑起来:“就这点本事吗?”一声怒吼,良月的屏障碎裂,溅射出的金色碎片玻璃般剔透,却有如刀刃锋利。碎片扎进了巨兽的皮肉,雨中弥漫开一丝丝血腥味。十久被碎片划伤了胳膊,血正滴落,交融着雨水,渗进了巨兽的伤口中。



    巨兽眼中充满了恐惧与难以置信:“居……居然……你?”



    “谁?”所有的人几乎同时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