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久与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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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生死卦

    十久在江南身上感受到了和莫离不尽相同的清冷气息。



    江南有着十分清秀的眉眼,剑眉并不浓厚,如同墨染的薄云微微上挑,捎带着吊起了眼尾,目光中因而有类似刀剑般的寒光,高挺鼻梁上的驼峰则更添英气,口罩的遮掩平添了迷离气质。可这样的英气只适合女人,放在江南身上,反是削减了男人的阳刚气概。十久打量着江南,竟想着这要是个女人该有多好。他觉得这样的想法很严重,自己为什么要对男人产生这样的想法。



    “很严重吗?”十久担心地问道。



    “很严重。因为没有一出现症状就及时送来,拖延了两天,已经有点脱水了。”江南扯了扯玛莎的后颈皮,“皮肤回弹得很慢。”



    “能治好的吧?”



    “猫瘟的存活率本来就比较低,何况你的猫这么小。”江南接过护士手中的检验报告,“已经测不到白细胞了,指数太低了。”



    江南在提到生与死时显得十分淡淡,也许是因为看惯了,也许是因为骨子里便是和莫离一样冷漠的人,十久这么想道。他是没有办法接受所谓的七天理论的,捱过七天就能活,捱不过就得死,就连造物的神都不能这样预言,江南却这样作出诊断了。



    “住院吧。”江南顿一顿,“但我们并不是二十四小时监护的,住院部十点过后就没有人在了,期间如果发生意外或者死亡的话,我们不负责,你得签免责协议。接送的话,会比较辛苦。”



    十久不在意辛不辛苦,只是在听到治疗所要涉及的费用时沉默了。



    “玛莎怎么了?”电话那一头传来莫离的声音,是她先开的口。



    十久喉间哽了一下才说出话来:“猫瘟。”



    “医生怎么说?”



    “存活率很低,但不是没有希望……你可以起一卦看看吗?”不知缘何,十久想要一个预言。就连造物神都不能够轻易预言的生与死,他希望听听莫离怎么说。



    “那我一会儿再回你电话。你注意一下自己的情绪。”



    挂断后,十久惴惴不安,更多的是一种感到被动的窘迫,玛莎的一切都不由他决定。江南并没有催促他,只是在一旁轻抚着玛莎的小脑袋。十久没有掐算时间,只知道没过多久,莫离就打来了电话:“不用治了。救不回来的。” 



    “为什么!”



    “卦象是这样的。”



    “其实它的状态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糟。”



    “那你为什么要问我。”一时间,十久无言以对,莫离便接着说,“你问问医生,他们那儿能不能执行安乐死。”



    “必死无疑吗?”



    “所有的卦象都不是绝对的,生死卦尤其无常。不过,你打算相信奇迹吗。在它生命的这个阶段里,你是它唯一的助力,可聊等于无。我能看到唯一的生机是,玛莎的求生意志很坚定。”



    十久没有想到自己会鼓足勇气和莫离这样的女人讨价还价。他希望可以等三天,等过了三天的危险期,再决定是否要执行安乐死。莫离对此并没有作出口头上的回应,只是将电话挂断后,即刻向十久汇出了一笔治疗费用。



    “所以你们商量得怎么样了?”



    “你们这边能做安乐死吗?”



    “能是能,但不至于。”



    “住院吧,我怕在家里照顾不好它。”



    “住院部就在旁边,我先过去准备材料,你得签个字。收拾一下就过来吧。”



    ……



    ……



    住院部内异常安静。一楼的观察室半掩着门,一条金毛犬正侧卧在病床上输液。十久跟在江南身后,上楼时恰能瞥见一位老阿姨正伏在病床前,将头紧贴着金毛柔软的肚子。



    十久被带进了隔离室,一瞬便觉得压抑,几乎喘不过气来。这不仅仅源于巨大铁笼所带来的逼仄感,更是一种强烈的衰败弥漫在空气之中。他不确定那是不是生命临近终结时的味道,总之不太好闻。



    “签一下这个。”



    这是十久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看到病危通知书。没有想到的是,病危通知可以来得这样轻易。轻易到签下名字时,他的内心几乎没有波动。



    在两人的沉默中,江南为玛莎植入了滞留管。输液的速度并不快,过了饭点,吊瓶中的液体还没有肉眼可见的减少。十久不知道他是怎么捱过这一个上午的,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搬了张凳子,坐在笼子前看着玛莎。



    江南回到隔离室时,十久已经将头倚靠在笼子上睡着了。



    “喂!这里不是你睡觉的地方。”江南将口罩摘下后果然散发出了非比寻常的娘气。十久是有起床气的,他有选择在哪儿睡到自然醒的权利。这一刻起,他又决定要恨江南。



    “你吃过饭了?”



    “还没有,不太饿。”



    “多少吃一点吧,一起叫个外卖怎么样?”即使用了疑问句,江南的口气中还是带着命令的意味。



    “我没什么胃口。”



    “我一个人吃不下。”



    十久对江南印象一般,方才站在二楼隔离室的一大面玻璃前,俯视江南回到诊所时,他还骂了一句:“死娘娘腔!”如此这般,便更坚定了十久当时骂出这句话的态度。江南需要人陪着吃饭的离奇行为,和女人们需要结伴上厕所并无二致。



    见江南一连备注了好几个“重辣”,十久忍不住问:“你是四川人吗?”



    “你的思维方式这么简单肤浅,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你讲话这么恶毒很容易没朋友我告诉你。”



    “相比和人做朋友,我更喜欢动物。我不喜欢人。”



    “动物能陪你吃饭吗?”



    “能啊。”江南看着十久答道。



    “你这种人是怎么活到现在的我倒想知道!”十久反应了片刻,才发觉自己似乎是被羞辱了。



    江南的那份盖浇饭上覆着一层浓厚的红油,辣椒碎的分量看上去比白米饭连同其他配菜还要多。江南每一口带着享受的吞咽都让十久感到喉咙深处生疼。



    “你不觉得辣吗?”



    “不觉得。关你什么事。”



    “嗤,没得聊。”十久用筷子一下一下戳着自己的饭,并不吃。



    “别焦虑了,焦虑也没有用。那个笼子里住过的上一只小猫是活着回家的。”



    那又怎么样,十久没有说出口,但心里确是这样想的,江南的说法太蠢了。幸运的事情很少能够传递,倒是厄运总会接连延续,这是二十九年来的经验之谈。他很在意莫离的生死卦,并默认玛莎需要一个奇迹。



    ……



    ……



    奇迹并不时常发生。



    莫离的生死卦也并不总能应验。事实上,她很少卜算生死,上一次是在两年前,她受托到一幢“闹鬼”的住宅中一探究竟,连同阿泽和薄荷一起。



    宅子的主人找到莫离时已临近精神崩溃,看着面前憔悴不堪的女人,即便不很喜欢受人雇佣,彼时的莫离没能忍心拒绝她。



    女人将自己的手臂和大腿暴露在莫离面前,上面斑驳着淤青和密密麻麻的疹子。她的眼泪很多,尤其提到丈夫时。根据她的说法,一家三口在搬到这幢大宅子中之后,丈夫的性情就变得异常暴躁,出轨频频,最后索性人间蒸发,不见踪影。而自己在遭遇了胎停之后,又无故开始失眠发梦,梦中隐约可见一个人影,对她充满了敌意,醒时身上总平添这些诡异的伤痕。几日前,四岁的儿子也开始出现类似的症状,更是在夜里哭闹着醒来,说是有人要带他走。



    “太凶了,我们管不了。”阿泽当时是这样和莫离说的,“会出人命的。”



    薄荷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紧紧握着阿泽的手。



    莫离起了一卦生死,她可以确定,那里曾经有过一桩无头案,受害者是一名孕妇和她腹中的孩子。



    那个地方刻印了一场有关凶杀的印象,几十年来不断释放着大量的负面力量。就像是录像带一样,不断重复着痛苦和恐惧的影像,挥之不去。侵入到每一个到来者的梦与意识中,并逐渐开始伤害他们的肉体。



    “我们会全身而退的。”



    莫离不会出错。纵使阿泽不愿意带薄荷去冒险,薄荷还是用这句话说动了他。



    ……



    ……



    三人前往宅子的那天恰逢天阴小雨。莫离选定了最佳方位后,阻断了周遭所有的光源,并为薄荷在桌上点燃了一根蜡烛,围绕着蜡烛的,还有些零碎道具。阿泽就在一旁,密切注视着一切。



    坐定在桌前,薄荷闭了上眼睛,内在视觉告诉她,有烛火在跳动。她看见烛火向地心而去,并跟随着一同跳下。随着不断的坠落和下降,薄荷已经离开了地表世界。



    通过了黑暗,烛火就飘在眼前。薄荷跟着火光穿越在地下世界中,进入了一个洞穴,在柔软的沙子上,火焰在等着她。洞穴里,有一条河流过黑暗,薄荷在黑暗中呼唤着船夫。一个光点粼粼在河上,渐渐,一条船出现了。一位耄耋的老人正慢慢靠岸,她将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硬币老人便搀扶着薄荷上船。船在河中划行,穿过幽深的黑暗隧道……



    太阳光出现在前方,缓缓照亮了船头。她站在船头眺望,见左边是绵延的山川,右边则是广袤无尽的大沙漠。老人把船停靠在了沙漠边沿。



    有人在沙漠之中沿着河行走,有人坐在河边,有人就在莽莽的尘间漫无目的地游走徘徊……薄荷站在他们之中,呼唤着那个她所寻找的死者的名字。迎面走来一名孕妇,低垂眉眼,神色潸然。并没有寄生灵依附在她身上,薄荷这样判断,并带着她走上了那座横跨了时间长河的桥。



    “走入死亡吧。”



    



    孕妇显得很淡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笑便走上了桥。薄荷决定陪她最后一程,于是跟着她朝着山脉走去。那座高耸的山脉是由她内心深处的偏见构成的。两人爬得越高,便越觉得越安静。最终,四周了无声音,于一片死寂之中,薄荷让那名孕妇躺下休息,平静接受真正的死亡。只见孕妇的眼睛慢慢闭上,面容祥和平静。对薄荷来说,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走入山间的迷雾中,靠着烛光回到现实世界。



    正要起身的那一刻,那孕妇突然睁开了血红的双眼,一柄匕首直将薄荷的喉咙割开。霎时间,薄荷的颈前像是挂着一条崩断了的红宝石项链,大小错乱的宝石剔透着晶莹的血色,连成串落下。



    阿泽与薄荷之间的感应并不是所谓通灵感应,而是一种长时间生活在一起由爱催发出的精神共鸣。当阿泽意识到薄荷在心光层受到了伤害,且施害对象意欲侵入她的身体时,终究是晚了。薄荷睁开眼,一把抽出桌上的短匕首,割喉自尽。



    蜡烛一瞬熄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