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血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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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六章 雪林道观

    wed sep 28 09:21:33 cst 2016

    有些人害怕死去,有些人害怕如何死去。

    姜解等人在地下行进速度不快,如闲庭散步,但双目所见却是一片昏黑一片。莫东良微微笑道:“姜前辈变得稳妥了。”

    “那是自然。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万一又闯死地里,就作孽了。”

    姜解是金虚宫芩伫侯之徒。在芩伫侯众多徒弟当中,姜解并不出色。相反,较他人而言,一来其是流浪孤儿,二来妻儿早丧,三来资质平平,四来一心向道,颇为逊色。十多年前,芩伫侯遭人暗算埋伏,虽然逃得一命,但是修为大减不能恢复,一时众叛亲离。唯有姜解与几位师兄弟不离不弃,始终侍奉左右。

    芩伫侯将毕生所学所得分别授予几位徒弟,宣告隐居避世终老。世人无从知晓芩伫侯之后下落,只知那几位徒弟陆续被夺命取宝,半年内,仅余两人,一个是姜解,另个是翁仓阳。前者是托赖符京倾全力庇护,后者是因姜解舍命相救。

    此间有轶事。姜解与翁仓阳素来颇多口角争斗,翁仓阳走投无路仍不肯开口请姜解援救。姜解听闻翁仓阳恐怕有难,策马飞奔去救,最后凭借两个法宝,得以负伤脱身。事后姜解言称:留在符京,偿我一命。是以翁仓阳成为姜解心腹,长驻符京。

    姜解那时逃命所用法宝之一,正是三术通舟。

    所谓法宝,是能人以法术锻造之宝物。法术有高深、简浅之分,法宝自然也有功用、价值之分。一般而言,法宝分极品、上品、良品三等,良品之下称为法器,再分上品、中品、下品。

    三术通舟曾一度被认定为良品法宝。其实论材质,三术通舟炼自土灵、木灵、水灵残躯,具有化形之力,能行土遁、木遁、水遁之术,只能归为上品法器。以姜解之法力,能使之化为拳套、指环用以抵御和攻击,且能使之化为木舟载人遁地而行,甚至能借之破开尸绒等等诡怪之物,均是三术通舟之威。正因易用、实用,使其跻身法宝之列。

    法宝也好,法器也好,终究需要使用者付出许多法力,才能完全发挥威能。三术通舟之于姜解,无异千军万马之于农夫。农夫能遣部分兵卒耕田种地,却难免碍于身份低微不能服众,不好立即率兵征战南北。姜解能勉强驱使三术通舟,却因法力不济,无法自控,几乎耗尽血气而亡。侥幸在翁仓阳协助之下强行中断法术,保住性命,但是留下内伤久未能愈。

    十多年过去,姜解境界提升缓慢,皆因内伤之故。忆之,心有余悸,嗟之,无力回天。如今,姜解驱使三术通舟仍远不足以得心应手。此事瞒不住莫东良,莫东良说起,姜解也是坦然,并不扭捏。

    “姜前辈,在下有些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嗐,你我共过患难,不用见外。尽管问!”

    姜解说得大方,莫东良也不客气,问:

    “符京城内藏龙卧虎,姜前辈当属其中顶尖之列,论资源,该是应有尽有,何以内伤至今未愈?”

    闻言,姜解掐诀之手势略显僵硬生涩,讪讪说:“这你有所不知了。”

    “愿闻其详。”

    “莫少主应该知道,我在法术方面没什么天分,无论怎么努力也没什么效果。后来伤在气海,更加留不住真气。施展厉害法术,我是想都不敢想。”姜解怅然说着,口吻忽然一转。“于是呢,我尝试着让真气一直在全身经脉运转。多年下来,我成功了,也习惯了。好处是身体速度变快了,坏处是境界没有提升。”

    “嗯,此正是在下想问。”莫东良神色一凛,道:“前辈可能全身都被尸毒所侵。”

    “怎么可能?我没发现哪里不妥啊!莫少主,你是怎么……”

    三术通舟骤然一晃,可见姜解吓得不轻。话未说完,莫东良打断道:“姜前辈是否记得,天师胸前那一记手刃?”

    “你是说……”

    “黑尸之毒,是为秽。秽之毒,可散魂。魂散则神不聚,神不聚则法不能施。姜前辈可曾发现,法力变得迟滞了?”

    “经你这么一说,我的确发现了。”姜解说着,先是想起不久之前打斗之情形,后是想起昔日讨伐活尸之景象,不由得心中一黯,最后还是问:“莫少主对活尸比较了解,知不知道什么办法可以确认?”

    “确认是否被尸毒所侵吗?”

    “是的。”

    莫东良沉吟一下,答道:“普通尸毒,若是侵入寻常人体,一二日便见血肉发黑,开始僵死。若是侵入修道之士,修道之士自行便可察觉,再寻方法驱除,除不了才会久成祸患。天师未对姜前辈出手,姜前辈理应不会有此些隐忧。只是黑尸之毒,可怕之处在于触及伤魂,以天师之道行,以法术见长却不见施法,定然与之有关。真气所趋,魂之所指,姜前辈真气不停运转,在下认为神魂是受伤无疑。若要确认,恐怕只能请大能之士劳为察看。此事连在下尊师也无法为之。此去梁城,不妨请那位人士帮忙。”

    “梁城,那位人士,莫非是凤雪大人?”

    “嗯,在下有幸与凤雪大人相识,颇有交情。若姜前辈愿意,在下可以代为引见。”

    “这样最好!到时就麻烦莫少主了!”

    姜解言中不乏释怀之意,仿佛仅听那个名号就已放下心头大石。莫东良礼貌应承一声,再言其它。

    谈话间,三术通舟为避免招惹麻烦,先绕道密林某处,三者回到地面,再徒步向西前往销怨之地。

    世事无绝对,人间有恩怨。生人与生人之间,礼尚往来,自有处事之道。而在吴犁国内,生人与死人之间,也有讲究一套。

    有小歌唱曰:“人逝为尸,尸未腐,要入土。尸褪为骨,骨落架,端入塔。塔作阴宫草作华,香销恩怨媒捎话。”

    歌中所唱是为土葬,言中所谓是为灵媒替生人与死人传话。是以讹传讹还是有根有据,有人信,有人疑。事实是,世上不乏自称灵媒之人,借灵媒销怨之人也不在少数。

    灵媒无分等次。言之有物、使人心安、驭事顺利者为准,否则为不准,以客人之口碑评定划分。灵媒操持作法之地,一般称为斋堂,多是灵媒自己之居室。而在某些时候,灵媒向客人申明须进行销怨,其法事所在之处即为销怨之地,多是阴地、绝地临近。

    梅林村东四十余里,有个销怨之地,地无名。地之边上,有一道观,名曰:江虎冲。江虎冲立观二百七十八年,现由第六任观主善灵虚子操持,观中道士五人。道观东西两边置有八间起居室,其中两间是客房。往来销怨之人,多于观中借地寄宿。

    彼时,雪地里,雾气很浓,上方天空,晨光不够猛烈。密林之中,甚是朦胧。七尺石基之上,几间房屋安卧左右。青石板阶梯由雪地攀延而上,那头正是江虎冲观。方方正正,简简单单,并无雕栏,宽约三丈,高愈十丈,仅有六层。抬眼望去,颇为孤高。

    林中地上积雪过膝,中间一条小路。上面有人行之迹,蕨草之类,并不见有。姜解等人步步走出,脚边沾了不少淤泥。

    莫东良在前,姜解在旁,坦然径直走着。徐涛随后,裹了裹身上披风,又尽量低着头,略显猥琐。

    尚未走近,石梯之上,江虎冲观之下,已有三个身影立在那里,遥遥看来。其中一个男子在前,头戴银色发簪,身穿太极阴阳道袍,双手背负,须发乌黑发亮,肤色白皙红润,相貌岸然,似个中年。正是善灵虚子。

    正是善灵虚子。莫东良快步走上前去,躬身拜道:“晚辈东良,拜见真人!”

    善灵虚子微微点头,双眼低垂,目光如电,看得莫东良暗暗心惊。

    “来了啊。”

    “是!真人料事如神!”

    莫东良一边低头回应,一边心念急转,却听善灵虚子转身冷冷说道:

    “都进来吧。”

    善灵虚子走了进去,旁边两人则死死盯着徐涛,良久之后对望一眼,才肯离开。

    姜解凑到莫东良身边,小声问:“那两个是谁?”

    “不认识,从衣饰看,像是经常出入吴城之人。”

    “那可能是灵媒。”姜解恍然说道。

    “噢,对了,之前没想到,我们来这里,会不会不是很好啊?”

    姜解定定看向莫东良,显然意有所指。莫东良何许人也,早有领会,淡然说:“无妨。”

    莫东良目不斜视,拾级而上,一脸浑不在乎。姜解见了,并不在乎莫东良如何思虑,也不多话,扫徐涛一眼便跟上去。

    青石板洁净得一尘不染,更无青苔之类杂物,应是经常清扫。脚步踏过,留下些微残雪泥屑。石基之上、石阶两边,各有一灯座,黑黑实实,似石似铁,看不出是何材质。上燃油灯,于晨光中微微放亮,倍增静谧。

    从小路至青石阶,从青石阶至道观门,约百丈距离。徐涛走在其间,无时无刻不感觉自己被数道目光盯视。有惊疑,有警惕,有畏惧,有怨愤。其中一道尤其犀利,仿佛穿透皮肉将其拆骨抽筋,逐肢逐节地看个透彻,让其动弹不得,一时僵立。

    何谓身不由己、生不如死,徐涛初尝,极为深刻。

    而后,恰逢时宜地,莫名有股凉意从其脚底涌起,随其一路,直至观中。目光不能跟进,身上骤然一松。

    三人走进门内,见到观内正中端奉三座雕像,并未署明尊号,前面摆着一张扁长桌子,有一香炉置于其上。香炉内燃着三支短香,不见轻烟飘起,却闻有类似檀、麝之气味。

    “没想到香火常年不断,竟然会这么寒酸。”姜解扭头四顾,自言自语说:“好像还不让人上香的。”

    莫东良连续三日三夜未曾歇息,加之法力空空,稍显疲态。本不欲接话,却发现门边站着一位小道士,心中一动,顺势说道:

    “姜前辈那是见惯世间纷繁,一时不适。此地之清静,既超凡,也近俗,比趋名逐利之流淡泊,好高骛远之辈踏实。不拘一格,不偏不倚,乃是正道所在。”

    说着,莫东良故作讶然地转向那位小道士,恭敬施礼,问:“这位道长,在下东良,方才真人让我等进来,敢问该往何处拜会?”

    小道士长得眼大鼻俏,黑黑实实,约八九岁,看似憨厚,聪慧内敛。身穿素袍,手持青拂子。见人问话,也不羞怯,稍稍回礼,朗声道:

    “观主在楼上,后面有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