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黄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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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蛇心佛面布家宴 浩然天怒谁可怜?

    sun feb 28 14:42:59 cst 2016

    葛三冲年纪已经很大了。

    他须发皆白,病怏怏的,与一般风烛残年的老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大红的桌子上,葛家一家,十数口人都坐上了,老人位在主座上,一个劲地劝着酒,像是遇上了喜事反应最正常的一个

    人。

    他对胡家的两个小辈最是照料有加,话题来去,总脱不开两兄妹。若是一般的穷亲戚,怕是要受宠若惊了,铁柱看着呆

    木,其实心中又何尝不知道这一家人别有所求,这老头看起来一身病弱,但酒桌上一家人对他恭敬有加,便也知道他才是整

    个葛家最大的话事人。

    话题转着转着,便来到了胡家祖辈,胡克这一块。

    老人生前一身技艺不差,只是一直幽居在金木寨,所以知道的人不多,葛三冲提到他时,还引申到之前某一位江湖豪客,便是在那寨子里遇到老人,得了一柄兵刃,后来威震江湖云云。

    “听灵月说,胡家有一个铁方,是祖辈那会儿传下来的…我们江湖人嘛,一辈子刀头舔血,对这兵刃最是爱重,灵月这丫头也是个豪爽性格,便把这铁方告知了老朽…灵月虽说还不是我葛家的人,但我葛三冲早已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儿媳,可是铁柱啊,凡事得讲个规矩,亲家现在不在了,胡家是你当事,理说这铁方是胡家传下来的,不许它外传,这事老朽真是惭愧啊。”老人说到这里,已是不住摇头,显得万分羞愧。

    倒是胡灵月听到这里,站起来道:“公公何须说这种话,铁方是我要告诉你的,跟你有什么关系。何况我大哥虽然姓胡,其实并不是我胡家血脉。”

    司嘉哼了一声,老人咦了一下。

    铁柱站了起来,惶恐道:“小的其实是爷爷救回来的,确实并非嫡亲。”

    老人赶忙把二人按了下去,嘴中还是说着惭愧,接着上个话题,“年纪大了,对于江湖虚名也看淡了,自己这辈子该做的都做了,已经没有什么遗憾,就是怕我不在之后,那些仇家寻上来,苦了你们这一辈啊。”

    “老先生说哪里话,葛家现在如日中天,恐怕就算是有仇家,担心的也是他们吧。”司嘉冷笑道。

    “司嘉公子有所不知,江湖险恶,就拿零幽城来说,林家陈家表面上对我们都是和和气气,背后可没少动过手,这些年,葛家风光是风光了,得罪的人也不少啊!”

    “好了好了,大喜的日子,不说这些,不说这些!”老人挥了挥手,示意大家继续吃饭。

    酒宴便在这样的气氛中过去了,老人拄着拐杖,叮嘱下人好好安顿好胡铁柱,便慢慢离开桌子,不多时,宴会便在略有些尴尬的沉默中结束了。

    客房之外,隐在假山池边,几缕嫩荷探出水面,莲叶晃动间,夜色便似静好如墨。

    胡灵月也站在那里,月光映洒在她的脸上,几缕散发像是被揉碎的月光,衬托着那一丝笑容,也如淡墨。

    “哥啊,真是……很对不起啊。”她轻轻说道,“……”微微一顿,张了张嘴,却又始终没接着说下去。

    胡铁柱叹口气,“我就是,想不明白啊!”

    “哥,我们胡家根本就打造不出来,你应该知道,你不成,打不出来的,我会想法子,让公公过继一个孩子给胡家,这样对爷爷也算有个交代,哥你也来看过我了,我现在很好,你就听我的,回去好不好?”

    “可你知道,这个铁方没有人能打的出来,若是将来他们发现这东西并无用处,你又如何自处!”

    胡灵月握紧拳头,“哥你信我,这把兵器肯定能打出来。”

    铁柱还想再说什么,提起一口气,然而终于还是泄了下去,“信与不信又能怎样,不是已经开始了么!”

    “哥你都知道了是吧,就像公公说的这样,葛家现在看着风光,若想保住这个地位,一定要有相称的实力才行,神兵一成,葛家必然会称霸岭南,到时候胡家的大名也会名扬天下!你知道这是我的愿望!可你与此事无关,到时候若有凶险,恐怕牵连到你,你身体不好,不比我们修炼过武艺,还是不要搀和进来了。”她两只眼睛紧紧盯着胡铁柱。

    “就是这样,我才想不明白。”

    胡灵月轻声道:“哥你想不明白什么?”

    胡铁柱揉了揉脑袋,缓缓道:“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演另外一个人,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让我和胡家撇开关系,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想让我留在这里。”他看着胡灵月,“这些你不想让我知道的,我全都想不明白。”

    那眼神并不凌厉,问话的语句也温柔,但胡灵月竟然不敢对视,她别过头,轻声道,“哥,你信我吗?”

    “重要吗?”

    “别人都不重要,可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哥,你信不信,对我很重要!”胡灵月一字一字地说着。

    “当时,我将铁方告诉你的时候,便说过,不管将来怎样,只要你觉得在外面累了,随时都可以回来。”胡铁柱顿了顿,“今天,我还是说这句话,只是,你愿意跟我回去吗?”

    胡灵月终于笑了,“这是我出来这三年,听到的最开心的话。”

    她顿了顿,幽幽道:“哥,还记得你刚来那会吗?”

    胡铁柱点了点头,“自然记得。”

    “那时你还没有这一大把的胡子,也没有这么黑。”她抬起头,月光映着笑容,银色的光晕中,仿佛声音也穿越到了记忆中的某处,“那时我才九岁,心里就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俊的人…虽然整天什么都不说,但就算是个哑巴,只是拿来看着,也是舒服的,要是将来能嫁给……”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了下来,将目光转向了远处的黑暗,似要消解某些波动的情绪,过了许久,她才幽幽道,“可是,哥,已经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胡铁柱轻声道:“那时你还小,却十分聪明,大家都十分喜欢你。”

    “哥你也喜欢吗?”

    胡铁柱愣了愣,点了点头,“是喜欢的。”

    她于是抹了抹眼角,声音变得轻快起来,“对了哥,小时候你总是说那个打妖怪的故事,到现在也没有结局,现在能不能告诉我,那个妖怪最后怎么样了呢?”

    铁柱怔了怔,慢慢道:“是啊,所有的故事都会有结局的……只是这个故事,是我哥哥告诉我的,他还没来得及告诉我结局。”

    ……

    司嘉跷着腿,坐在廊桥边上,朝着胡铁柱点了点扇子。

    “你这妹妹,真的是很莫名其妙啊。”

    胡铁柱看了看他,疑惑道:“这话怎么说?”

    司嘉道:“她方才从这里走过,竟然对我笑了笑,还说谢谢我。我当即问她,骂你也谢我?他说就是谢你骂我。也不多说就走了,你说她怪不怪?”

    胡铁柱想了想,喃喃道:“她很孤独啊。”

    司嘉摊了摊手,耸了耸肩膀,“铁柱兄何来此言?”

    “她在这里,将要成为别人的妻子,但她没有可以说话的人,她说只有我一个亲人。”胡铁柱慢慢转过头,看着司嘉,“如若不是长期压抑,苦闷无处诉说,她又怎会如此!”

    司嘉从廊上跳了下来,怒道:“这是她自找的,她要锦衣玉食的生活,要受人敬仰,要葛家少奶奶的荣光,如此贪慕虚荣,又想人家敬她重她,天下从没有这么好的事。若我是她兄长,见到她这个样子,一定要用棍棒打醒她,叫她知道什么叫做长兄如父。”

    胡铁柱看到他那一副慷慨激昂的样子,不由缩了缩身子,心道我要是你兄长,倒极其希望体验一下什么叫做长兄如父!

    那司嘉越说越气,仍旧喋喋不休:“就算她很孤独,但她依然会成为别人的妻子,生下别人的孩子,做着和这些人一样愚蠢的事情,仅仅是因为她的孤独,你就同情她,不为她的所作所为齿冷么?”

    胡铁柱摇了摇头,“司嘉兄,我自小跟我妹妹一起长大,深知她也不是一个愚蠢的人,一个不是很笨的人,却用一个最笨的方法强迫一个男人娶她,你不觉得奇怪么?她说谢谢你骂她,岂不是因为惭愧自己的所作所为?要是她真的毫无廉耻之心,又怎么会说的出这种话呢?”

    司嘉顿了顿,道:“她是故意要作出这么一副样子?让别人以为她很蠢?”

    “我也不知为何如此,但我愿意相信她,相信我自己的妹妹,因为我知道,她决不是一个为了荣华富贵而出卖灵魂的人。”

    司嘉鄙夷道:“莫非是她刚才与你的言谈之中,露出对你余情未消,搅的你心思不宁,所以你才为她说话?”

    铁柱苦笑道:“司嘉兄你偷听我们谈话……真是……酒席之上,你莫非不觉奇怪?说到血脉,她为何如此着急便要撇清我与胡家的关系?旁人看了,只当是她一心讨好葛家,于是不将我这个外来之人放在心上,但当时她已经将铁方告知了葛家,我是胡家血脉与否,已不能改变任何事情。此举虽是卖好,但实在拙劣无比,好感捞不到不说,还极容易遭人溅污,只要一个稍微正常的人,就绝不会做这么蠢的事情。但如果血脉之用并不在此,那么她这一举动,就又大有深意了。”

    司嘉听了这话,不由沉吟,“莫非这胡家血脉,还有什么特异之处?”

    铁柱道:“是否特异我着实不知,胡家没落已久,很多东西都已失传,只是自古传说之中,大多神兵利器出世,或者机缘或者人为,总免不了血祭一事。”

    若是旁人说到此节,必然要遭到一番嘲弄,但司嘉公子见多识广,明白铁柱所说的确是正理。竟也皱眉思索了起来,“血祭炼兵,祭祀之人一向必死,她铁匠世家,这道理定不会不知道,若你所有推断都能成立,那她此举又是为何?恢复胡家荣光,完成先辈遗愿?但胡家仅余她一人,就算胡家之名响遍天下,又有什么用?”

    胡铁柱揉了揉脑子,“所以啊,这才是我始终想不明白的地方!”他顿了顿,问道,“司嘉兄,若有什么事情能让你不惜放弃生命,放弃美好的生活,也一定要去完成,你觉得那会是因为什么?”

    司嘉想也不想,看向黑暗,过了好久,铁柱以为他没有答案时,却听到一句阴森冷酷的话缓缓响起:

    “当然是仇恨!”

    ……

    罗永和聂城守各端了一杯茶入口轻抿,水温刚好,香气沁入心间,驱散了久站的疲累。

    茶水每过一炷香遍会重换,丫鬟们已经端走了九盏没有碰过的茶壶,也就是说,两个人站了有近一个时辰。

    此时,竟还有意无意地看向那墨迹淋漓的凤屏。

    “看着拓书就觉得非比寻常,如今一观真迹,又有一番感触,这一副字,罗兄觉得如何?”

    罗永叹息道:“监天院自称教化天下,这书法一道自然不可或缺,院内更是揽尽天下名书,却没有一副与之风格相近,这位小友自创一格,于书道一脉,可称是天资卓绝。莫非这就是那位司嘉公子的笔迹?听说这位司嘉公子年纪不大,若真如此,以此字展露出来的境界观之,他的修为当真是深不可测,恐怕可与监天院青年佼楚笑忘书一比!”

    一旁的聂元霜插话道:“这并不是司嘉公子所书,而是一个打铁的铁匠写的,当时我们可都看着呢!”周边四个丫头忙不迭地点头称是。

    罗永如聂城守一般,愣在了那里,许久感慨道:“草莽之中,果多豪杰啊。打铁的竟能写出这么一副字,不过你别说,这字的行笔脉络,确实坚硬刚直,暗合铁匠挥捶之理……”

    身后的聂元霜明显不信,“罗叔叔你是不是听说了人家是一个打铁的,所以开始牵强附会起来。”

    罗永大怒,站起来指着字道:“你们看这里,去笔向下,墨迹乱而不散,可知此人平日定是重锤挥击,所以体力强健,依我看,他平日的铁锤至少在数十斤上下,方才练得出这等控制力。”

    聂元霜捂嘴笑道:“好叫罗叔叔得知,他家虽然是世代铁匠,只是这位胡铁柱身体有暗疾,所以挥不动重锤,这些资料,方才从金木寨子那边传回来,当地村民都知道,别说几十斤了,便是十斤的铁锤他恐怕都难挥动。”

    罗永老脸通红,身后的四个丫头也是憋着笑,聂元霜其实并非有意看他出丑,只是这叔叔老爱逗弄她,是以一有机会她总要报复回来,此刻也不让他难堪,上前晃着他的手,腻声道:“罗叔叔你刚才说若是司嘉公子所书,他的修为便可与笑忘书一比,这笑忘书又是何人?”

    罗永脸上露出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道:“笑忘书本名陈放,聪敏早慧,天资卓然,八岁便即被监天院大夫子收为闭门弟子,一直在内院清修,前些日子朝堂论辩,他登朝盘坐于玉阶之前,阐释大学治国,司牧天下之理,适时满朝学者,竟都听得如痴如醉,有外邦来使,或问天高,或询地厚,总是刁难之词,无解之题。却不想笑忘书波澜不惊,对答如流,其胸中博学,在场者无不震惊。更听闻其年虽方满二十,却以有超凡之象,离那念动之境只有一步之遥,如此人物,当今年轻一辈之中,或许只有昆仑的慕容飘雪能够与之一较高下,这般天才,正是我儒门未来的领军人物。”

    聂元霜又道:“虽然我不知道这些超凡之人,但也听过慕容飘雪之名,她都已成为了长安城的传说,是神仙一样的人物,若是这笑忘书真的能够与她比较,为何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呢?”

    罗永笑道:“监天院行事一向低调,不似道门那般,为招揽信徒到处宣扬自己乃是天下正宗。我们讲究的是教化众生,润物无声。便是天才如当年的陈天佑,如今不也是声名不显么?”

    “陈天佑?那又是谁?”

    罗永摇了摇头,太息道:“陈氏一门多天眷,自诩乃是佑天成。这陈天佑,三岁成诗,四岁作赋,五岁那年,观天罡真人一局烂柯,竟执子破之,从此闻名天下,拜入监天院,自登学山,独游书海,修的脉成浩然,天下至正至钢,于是无人敢师之。其十六岁行走天下,遍拜三门七派,便也败尽三门七派年青人物。便如慕容飘雪者,竟也非其三合之敌。各门都道,今后数百年,当是儒家之天下。”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聂元霜急道:“那烂柯之局我似也听过,本只以为是一个神童的故事,却不想竟是这么一个了不起的人物,陈天佑既然如此厉害,那么世间又为何独传慕容飘雪,而不名陈天佑呢?”

    罗永乃道:“陈天佑天资如此卓绝,不免狂傲不羁。十年一次天下大比,陈天佑竟在昆仑之巅,太一宗下,扬言要独破太一宗的太一大阵,若是成功,便要昆仑将慕容飘雪许配给他。要知道慕容飘雪十岁之时便被指定为天道代言人,太一宗将其接入昆仑祖脉,更是天下皆知,陈天佑此举,根本无视道门之极,太一宗上至掌教,下至弟子,莫不愤慨激昂。而太一大阵又号称是天地第一神妙之阵,传自洪荒,天上地下,无论仙圣皆无人可破,太一真人曾言若是真有人能从阵中生还,太一宗可以答应他任何要求。域外魔头数次入侵九洲沃土,有一次天下失守,天下正道死伤惨重,于是全部躲入昆仑,当时太一宗便是启动了这太一大阵,无数魔头死于阵中,仅有一部分逃离出来,却也伤重累累,再无余力,此次入侵方才不了了之,可想而知这太一大阵的威力。陈天佑虽然天资灼灼,畅游学山书海,但无一人觉得他能在阵中生还!……然而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九日之后,陈天佑竟然破了大阵!”

    聂元霜瞪大了眼睛,“他破了阵?连域外魔头都无可奈何的大阵,他竟一个人破了?”

    罗永道:“当日在场之人也是如你一般的惊讶!虽然主持阵法的乃是太一宗年轻一辈,因此阵法威力只发挥十之一二,却已有惊天动地之威能。”

    聂元霜急问道:“那后来呢?陈天佑当真娶了慕容飘雪?”

    “道门执首九州,代表的乃是天道无极,怎可接受这样的侮辱!”罗永再度太息,缓缓接着说道,“当日陈天佑要带走慕容飘雪,慕容飘雪提出要与陈天佑比试,若是他胜,则如他所愿,若是他败,则取消婚约。陈天佑自诩年轻一辈无敌,当即便点头应承!然而所有人都没想到,比斗只进行到一半,突然天降雷霆,穹天霹雳,慕容飘雪身在霹雳雷火之中,修为竟而一步登天,破念成圣,当场请得昆仑镇山神器――太一剑,以太上无极天雷之术,大败陈天佑,而后竟有劫云翻滚,只听她道:陈天佑亵渎天道,引动天怒,浩天雷火,罚予其身。天罚烈火之中,陈天佑悲嘶之音天地可闻。可惜可叹这么一个天才人物,就此化为飞灰尘埃……”

    这故事惊心动魄,陈天佑如此天才,却因狂傲自负,亵渎天威,而招来天罚,让人扼腕叹息。几个小姑娘都听得呆了,就听罗永缓缓接着道:“从此之后,太一宗道门之首,天下共认,无人胆敢再亵渎道门威严。”

    只听聂元霜喃喃道:“那陈天佑如果还在,想必与慕容飘雪一般大小,如今正是风华之年,其修为恐怕称得上惊天动地了,天下有什么样的女子找不来呢?”

    罗永感慨道:“我等修行之人,重的是体悟天道。天赋才能,本是上天赐予,自然能够将它收回。若亵渎天威,不管你是何等人物,总逃不过惶惶天怒。霜儿你也将是我辈中人,罗叔今日告诉你这个故事,就是希望你切记,凡事不可逆天而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