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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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故人归(完)

    是夜灯火亮如白昼,百里不绝,天上的繁星尚不及这地上的花灯。洋洋洒洒几日的大雪终是在元宵节的前几天停歇了,也让人们得以出来来回走走。萧子恒在家中待得无趣,刚上了街便看到天光在路旁四处走动着。他的眼疾似是好了,此时正负着手,从一个摊位走到另一个摊位,饶有兴致地猜着各式灯谜,若是猜出来便大声的冲着老板喊出来,许是想要得几个小物什吧,可是哪里有人能够看见他?喊了几次,都没有人回应,大概他也是觉得没有什么意思,转身就欲离去。萧子恒想了想,去一旁的小贩那里买了一份桂花糕便追了上去。

    天光显然对于萧子恒的到来感到极为惊讶,微微上翘的眼角流转着不解,萧子恒淡然一笑,说道:“就当是你猜中灯谜的奖品吧。”

    天光听完也是哑然失笑,随即收拢了笑容,默了半晌说道:“我不想一直是个瞎子,便用下一世的眼睛换取了这两天的光阴。他们都笑我傻,说我痴,道我是个疯子。其实我只是想再看看这人间的繁华。”

    萧子恒浑身一震,抬头却在天光的眼睛里看到整条绣春城长街上的光华,突然明白了什么:“你是要……要走了?”他本是要说轮回,可是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两个字,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中,死死的逼着他不敢承认这个事实。

    天光却是从容地点了点头,“轮回应是比现在要强得多,不用日日夜夜在这人世间游荡,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之间天光双手空空,可又不知道从哪里硬生生变出来一坛子醇酒,轻轻一跃便上了一旁绣春阁的屋顶,倒是不在乎那屋上厚厚的积雪,随意的坐下,随后便是一阵豪饮。萧子恒没有这种高明的身法,只得摇摇头苦笑着走进绣春阁。半晌,才算是站到了天光的旁边。在这种高度,顺着天光的目光一眼扫过,半座绣春城的风光尽收眼底。十万人家说来也是夸大其谈了,但着繁华还是有的。烟火灯会,游人熙熙攘攘,街上小贩大声叫卖,艺人们卖力表演,天上偶然会迸裂一簇烟花,映的这雪竟也是红彤彤的,四处都是一派团圆合乐的样子。似乎,肆月也在楼下,穿着宇明与她定情时赠与她的狐裘;似乎,原本重病的林弦也在下面,抱着他那宝贝儿子看路旁老师傅画糖人。

    朦胧间,他又想起了十四岁那年,宇明就在这元宵佳节提着一盏鲤鱼花灯,肩上竟然还扛着不知从哪里弄回来的半树糖葫芦,一边嘿嘿的傻笑,一边摘下其中的两串递给自己和林弦。结果两人刚刚接过还没吃上一口,便看到宇明身后满面怒容的跑来一人,想来应该是这卖糖葫芦的摊主吧。宇明倒是有恃无恐,无论是怎么样的篓子,就算是天塌下来不还有自己两个兄长吗?末了还真是林弦结的账,说尽了好话人家才不追究。后来,不知道事情怎么就被赵老爷子知道了,举着一根丈许长的木棍追了他整整三条街,而这件事成为了绣春城人们很长一段时间茶余饭后的谈资。

    回忆惹人笑,萧子恒心里便也略略暖了起来。天光挑了挑眉梢,把酒递过去,随即便问:“你笑什么?”

    萧子恒也不答,只是笑,起初还是浅浅的微笑,慢慢笑出了声,声音越来越大,可是让人听着总感觉有说不出的苍凉。待笑声停了停,提起坛子便是一阵猛灌,一滴酒划过脸颊,流过喉咙,最后又滴到了那雪中。

    “你埋骨在哪里?清明时我去为你祭扫。”萧子恒打了个酒嗝,暗忖自己应是好久没有这么放荡过了吧。

    天光没有回答,只是皱了皱眉,似是在思考。过了许久,天光才说道:“我不记得了。”

    萧子恒没有再继续追问,只是在酒尽人醉之时,隐隐的听到天光的喃喃低语:

    兴许是早就和着黄沙变成飞灰了吧,到哪里收起来呢……

    第二日萧子恒醒来,身边哪里还见得着有其他人?正月十六的日子,灯灭人散,宇明想是已经回到冥界了。他的三弟改换了容貌来探望他们,却到最后都没忍心说出真相。只是千瞒万瞒,却偏偏忘了,他随手变出的那几坛落桑酒,正是小时候萧子恒教他酿的。想到他还是改不了这几近纨绔的脾气秉性,只记得美酒珍馐,现在都已经要离去了也没个正形。什么天光,也就只有这个小匹夫才会想到取这样一个破绽百出的名字吧。萧子恒想笑,可是笑着笑着却是要掉下泪来,划过脸颊,流过喉咙,最后又滴入了那雪中。

    他的三弟,从小便是被众星捧月般一路护着长大,这次一人独行,普天之下芸芸众生,除了萧子恒竟再无人能看得见他。饶是喊破喉咙,尝试无数次想拉住谁的手,终了却不过一场虚空。没人看得见,没人听得见,没人知晓他的存在,这偌大而熙攘的天下,无处肯留他。

    “他一定很……寂寞吧。”

    萧子恒望着头顶上有些惨白的日光轻声叹道。天仍有些阴翳,屋顶上砖瓦和白雪混合起来的气味并不好闻,却鲜明地提醒着萧子恒,活着,实在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大哥的画,二哥的箫,肆月的点心,还有父亲严厉又不乏慈爱的训导,都是再不能体验。被推进了背道而驰的两个世界的裂缝,承受着两方思念,那是远比世上任何一人所见都要庞杂的画面,他看着,然后被洪流越冲越远——那是漫天的风雪中在屋檐上晃荡双脚的少年,昨夜灯火中听着这满城笙歌一人赏灯的少年,他们最心疼的三弟。

    第二年榴花欲燃之时,他和林弦同去了雁门关,赵宇明的埋骨之地。未寻得尸首,兴许是像他临走说的那般——早就和着黄沙变成飞灰了吧。于是两人便只立了个衣冠冢在那儿,埋的是宇明最喜欢的那件纹着新月的衣裳,墓地周围栽的是垂杨柳、百枝莲,迎着风正自招摇,仿佛他们三弟一贯的做派。萧子恒想要恨他,却无论如何都恨不起来,想要好好哭他一场,偏生宇明又跳出来眨着眼逗人笑,横竖不肯让人为他悲哀分毫。

    肆月年初嫁了人,带着赵宇明留下的一块流云百福坠,去了江水那边的地方。这是赵老爷子的意思:“这肆月与我家明儿虽是订了婚,但始终未有夫妻之实。不能让这样一个好姑娘为了那小混账守一辈子空房。”赵老爷子嘴上骂着,可眼角还是流下几滴浑浊的老泪。

    林弦过了一个冬天仍然有些虚弱,气色却是慢慢好起来了。闲着的时候他和萧子恒两人一起去了绣春城外的河边放灯。红的黄的白的绿的,五颜六色的一大片,风一吹顺着水漂远。烛火摇曳,风和月好,林弦忽然问:“这灯能漂到哪里呢?”

    萧子恒拢了拢袖口,半分无奈半分笑意地答他:“指不定中途就被哪个混小子拦下,抱住不肯放手了。”

    林弦也笑,抬眼但见月色长天,映的寰宇一片空明。

    “大概,会是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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