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之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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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sat aug 08 20:33:29 cst 2015

    第二日,小雪已停,天明尚早,秦陌然的父亲嘱咐他去苏州离合乡探亲,并令仆人备置一份厚礼随之一并携去。所言的亲戚,与秦家血脉联系较为疏松,平日往来甚少,早前因鸡毛蒜皮小事结怨,一直未得解,随又旧债添新仇,隔阂越来越深,仿若坦途化成沟壑。秦慕川从家业大局着想,动了化干戈为玉帛的心思。所备之礼价值不菲,有一紫云玉珊瑚,玲珑精巧,紫气缠绕,碧青的色泽里泛着点点荧光;一青漆酒樽,雕纹华美精致,独显名贵之气;另有一酒罐,以上等佳酿,浸泡数年珍稀人参。秦父此举可谓费尽心思,出手阔绰,意欲重修旧好。

    “爹爹,这一次张哥哥和我一起去么?”秦陌然笑着说,心如野马脱缰,早已奔离出去了。入冬以来,苏州城大小学堂早早放假,秦陌然所读的私塾也不例外。由于沉迷古怪杂谈一类的闲书,他在秋末冬初的一门诗词考核中表现糟糕,被私塾老师点名批评。在私塾老师和秦父通气畅谈后,秦陌然一直被父亲逼着在家温习诗词文赋,但是他那想去外面的世界游玩的心思已经蠢蠢欲动了。

    ”甚好。”秦的父亲秦慕川面露慈色,“我正有此意,张岳漾和你大哥师从同人,剑术高低只在伯仲之间,他师父和我是莫逆之交,他自从入我秦府以来,事无巨细均亲力亲为,功劳显著,我一直把他当做亲生儿子看待。张岳漾跟随我走南闯北五年多来,从未有过差池,陪你去那竖子家,必定无惊无险,万事太平。”

    “好勒,那我收拾下行李就去啦!”秦陌然满面欢喜,轻快地走出正庭。

    出发的时候,张岳漾把所备厚礼置于车厢暗格处,并覆以细软绸布,掩人耳目。待马车内一切收拾妥当,秦陌然欢快地钻进车厢,寻个角落处坐定,等候即将到来的旅程。张岳漾翻身上马,挥起马鞭,一扬、一落,马鸣声起,车缓缓驶离秦家大院,向郊外驶去。

    张岳漾八岁习武,练就一身好剑术,虽然他的“断云剑法”不若秦探云那般名声在外,但单论剑法,能在精妙刁钻的剑影里进退自如,寻剑身而化其攻势,秦不如他。秦的剑术以“快攻”见长,张却以“执守”态势得分“断云剑系”的一杯羹。张岳漾拜师较早,武学根基很深,得为“断云剑法”新系传人。而秦探云自恃剑法独步天下,对自己未能成为剑系传人耿耿于怀,他曾凭其快剑,在洛阳石城三招挫败“江北第一剑”张尧之,自那时候起声名大振,可以说是少年成名。

    三年前的晚春,天门关下,斜道长亭。秦探云邀约张岳漾比试切磋,张岳漾思定在三,履约而行。比武那日西沉的阳光斜悠悠地飘落在饱满陡峭的山坡上,映照满山的红艳灿烂。

    张岳漾负手而立,一把青光绽开的古朴长剑凛然在肩。十步远处,一面露轻蔑的白衣男子倚着古树,手里挽着一墨色长笛,手势轻俏婉转。

    白衣男子轻哼一声:“借你的剑一用!”话到中途,一道轻灵白影倏然拔地而起,影入苍空,化作漫天虚影刺向张岳漾,这如风奔驰的迅捷幻影,难辨真实。只可惜,在张岳漾略微沧桑的眼睛里,只有一剑、一人、一笛而已。一人如闻香茗从容执守,一人如饮烈酒着魔猛攻,这是攻与守的较量,亦是美酒与佳茗的不期而遇。

    胜者,局外武林,无人可知。只听这一战后的江湖传闻说,秦探云收敛起流连舞榭歌楼、软身香玉的浪荡轻浮,只身一人离开苏州城,自此杳无音信。而张岳漾在此战过后隐寂,没过多久,酒馆说书的,驿站运货的,路边摆摊的,从他们那儿都打探不到他的消息。令江湖中人费解的是,秦慕川似乎对秦家大公子秦探云的久出不归未有所示。他们猜测秦老爷早有把秦家大业置付于秦家少公子秦陌然的心思,才有今日诸多度衡早就的错乱格局。兴许,天门关下那一次剑法切磋也是秦慕川授意张岳漾所为,只为除去秦探云这根喉中刺。在江南首府苏州城,有关秦探云非秦家正统子女的说法早已家喻户晓,只是,无人料及,这一出难断真伪的戏言在天门关一战后明晰起来,竟成了城内城外人言辞凿凿的真相了。

    秦陌然安静地坐在车厢角落,想着那个冷漠寡言的易家小女孩,倏然烦恼起来,恨恨地踢打着底下木制轻板。

    易家小女易若霖和秦陌然同在一个私塾学文,赋诗作赋虽无秦名气那般传播邻里,却也不弱,平常五言七律能顺读倒背个**不离十。易家是茶艺世家,家主易岚茶艺精湛,内力惊人,他能将浑厚气劲缓缓注入煮茶工序里,把炉火调和地抑扬顿挫,冷暖相佐。这种烧茶技艺前无古人,为易岚潜心研究数年所创,名号“翻云覆雨手”。即使是穷乡僻壤种栽的劣质茶叶,到易岚手里,都能焕然一新,被他提炼出别样的风味。得益于易岚这冠绝于世的烹茶技艺,易家茶楼四季生意兴隆,门庭若市。

    秦家马车行进在苏州城郊外一字排开的树林里,天微凉,雾气磅礴,日光初开,难辨人迹。秦陌然从贴身衣衬里摸出一管玄色短笛,这笛子是秦探云托木艺名匠定制的珍品,上面也雕着精致秀丽的“秦家公子”几字,从做工到材料,和先前那个青衫男子出示的墨色长笛有异曲同工之妙。两把笛子,一长一短,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同心笛”。他把笛子捧在手心里,认真地观摩着,像是沉浸在过往的回忆里。

    清风徐徐,吹开厢帘,秦陌然顺着微茫的光域结界抬头望去,依稀瞅见在三两结伴的枯叶败枝间,立着一把长兵,似剑亦非剑,似刀亦非刀。秦陌然钻出车厢,想知道远处那古怪长兵究竟是何物。

    就在秦陌然探出头的一刹那,前方一道劲风袭来,前面的棕毛马厉声长啸,前蹄上扬,拉着车厢向前冲去。秦低头一瞥,猛然发现眼前横亘着一条绵长宽广的河,平稳沉实的校外马路竟在此处成为断点。而棕毛马正带着他以风雷连轰之势坠向长河。诡异的是,前面驭马的张大哥张岳漾人影全无,不知所踪。

    秦陌然毕竟从未遇过如此凶险之事,急地大哭起来,眼泪不争气地上下翻飞。棕毛马似是不懂人性,依然嘶声戾气,像着魔一般不顾一切极速前坠。秦陌然突然感到头疼耳鸣,昏睡过去。不知时光在黑夜里穿行了多久,他醒来了,发现自己的身体忽然漂浮起来,悬在空中,俯瞰整条长河。

    张岳漾驾马而行,心情大好。“断云剑法”第九式“穿云式”日前有所小成,再入江湖可展威名。他虽然不是沽名钓誉之辈,但近年来“断云剑法”日减式微,在江湖中人眼里已是难入主流的偏门左道,作为“断云剑法”的新一代传人,他有义务重振旗鼓,让那些江湖粗俗之辈见识一下自家剑法的精妙绝伦。张岳漾想到这里,眼角挤出一丝浅浅的笑意,手里紧握的套马绳也不觉轻松了几分。

    骑行了不到半里路,张岳漾突然发现前方三丈远处卧着一根酒桶粗的断树根,阻住去路。张岳漾一惊,长臂一举、一拽,棕毛马马脖吃力,前行之势停滞下来。此时,树林间雾气消散,生命将尽的枯叶沾湿水珠,吐纳清新。忽然一道强风从左侧树林冲出,裹夹着蝉声、鸟鸣声、婴儿初啼声。一时间这狭长的林间小道仿若一锅煮沸的水,呼呼作响。张岳漾这才意识到此行陷入来历不明的敌人的埋伏中,敌在暗处,我在明处。若是一般练家子的怕是慌乱不已,可张岳漾神色自若,他折身下马,长手一挥,车厢布帘被掀开,可诡异的是,秦家少主不见人影。

    张岳漾行走江湖多年,见识过一些惊险刺激的武林场面,只是这一次略有差异。张自幼更随无忧门掌门萧晧翎学习剑法,仅仅靠着勤奋的练习和反反复复的同门比试硬是从一个资质平庸的小户家孩童成长为“断云剑法”的新系传人。萧掌门与秦家老爷秦慕川交情甚好,萧的武道造诣威震江南,秦的仕途功绩非凡,两人的交好对于中央朝廷维系苏州治地的稳定十分有益。张岳漾在及冠之年就被师父遣往秦府,扶助秦家事业。他一直兢兢业业,不敢有错。

    这一次秦老爷将护送少子、修好远亲这看似简单实则棘手的任务委托给张岳漾,张自是小心谨慎。他将从秦家出发到如今遇险的来来去去梳理了一遍,实在是想不出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从苏州城内秦府到离合乡远亲家区区三里路,可是这路树枝连林,荒草丛生,地势狭长,宛若一条蜷伏长蛇。

    张岳漾似是觉察到了异样,忽然转身朝着右侧树林朗声到:“何方高人躲藏暗处,平地不显山露水,今日却要与苏州秦府为难,出来一见。”

    “不愧是......传女......不传男......的‘断云......剑法’新系......传人,耳功......还行,你师父近年来收了多少女弟子啊?”林间的声音断断续续,如蚊吟、如羊咩、如鼠吱,但挖苦嘲讽之意,可见一斑。

    “休得胡言,家师为人正派随和,江湖上下,人人皆知。既然阁下来着不善,口气狂妄,为何不敢现身一见?秦家少公子是否被你掳走?“张岳漾面露不悦,左手一振,一股劲风呼呼作势袭往右侧树林,却了无回响。张岳漾一怔,鹰眉微蹙,眉宇间有点滴湿润水珠浸出,他知道此番逢遇强敌,能否全身而退都是个难题。

    ”好小子......老夫归隐还没几年,这江湖的秩序也轮不到你们这些初出茅庐的愣头青掌管......这点功力,还想伤老夫不成?“随之是清烁一笑,现出真声。

    ”晚辈初入江湖,不懂老前辈立下的江湖规矩,刚才有所冒犯,还望前辈海涵。“张岳漾转念一想,话锋急转,他身板一直,俯身作揖。

    ”哈......哈......你师父与我本无芥蒂,荆楚之地‘无忧门’的名声老夫还是略知一二。只是这苏州城的祸水,你们还是少趟为妙。要不然,一不小心,掉了脑袋,可说不准。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想见他少子的活体,五日后到宁云镇折柳山庄来。切记一点,除了你家主子秦阿瘪,若多来旁人,就如......”隐蔽之人语气轻蔑,甚是狂妄。

    张岳漾身形一滞,脱鞘的剑刹时回位,只觉清朗的微风里氤氲着一缕醉人的酒香,他想伸出手去抓,却什么也抓不住。突然眼前一道白花花般的柔光闪过,满眼的酒香荡然无存,一小片枯灰色的树叶轻悠悠地落下来,贴着泥石交错的路面,磕磕绊绊,树叶中间插着一枚丹红色的铁翎。

    张岳漾从心绪迷醉的幻觉里清醒过来,定睛一看,那铁翎不过半指来长,堪堪插在落叶中央,既未钉在别处,也未刺穿落叶,恰到好处。而树叶由叶底到叶尖横亘着一苍劲雄壮的大字“死”。张岳漾不通书文,不能辨认出这字字型,但是这透着墨汁的黑色的“死”字却是认得。他心想,这出神入化的暗器手法,精于力道,巧于时机,在这偌大的江湖武林里,怕是难逢敌人。如果刚才这铁翎不是冲着一枚孤单的飘落下来的叶子,而是他的脖颈之间,他能否活着离开这小树林,都是一个未知数。即使是师父真身在此,恐怕也难化解这精妙的暗器手法于无形,而毫发不损。

    张岳漾心头一冷,忽觉一股凉意从腹部上涌,苦涩难耐。他自是沉心静气,收闭呼吸,不再作声。这奇长的林间小路上,人语声已经消匿,清爽的空气里绽放着淡淡花香,羞涩的太阳从云雾里露出半面,照的整个苏州城郊光影交错,冷暖更迭。

    张岳漾瞥见一团黑影一闪,引入远处未开化的雾幕里。他心理尚存几分忌惮,也不追赶过去。他待体内气息平稳,俯身拨开稀稀疏疏的杂草堆,察视那枚丹红色铁翎。

    这暗器头尖尾圆,细长坚硬的毛须状突起从两侧凸出,越出半指,收以尖刺,通体黑褐沉着着底,外层用暗红染料零星涂抹,使得整枚铁翎阴戾煞气。铁翎方是斜悠悠地立在枯叶中央,一股细流从它的尖端处流出,不多时就浸湿了整具叶片,将原本清晰的“死”字染地模糊不清,难以分辨。

    张岳漾返身进入车厢,从软绸坐板下摸出量三块碎花布与一瓶药水。他娴熟地将碎布覆涂些许药水,系在手腕处,分开包缠两指,然后用这两指去取那铁翎。铁翎吃力尚浅,张岳漾轻松将它取出,等尖头口液体流尽,放置在铺置于地的碎花布上,里里外外包裹起来。半盏茶功夫后,他已将隐蔽之人所发暗器整理妥当,收在随身包裹里。

    张岳漾直起身来,再次返入车厢,将秦府所备之礼尽数取出,放在一旁。他反手拔剑,胡乱在马车车厢处砍切,身势轻巧怪异,像是故意掩盖自身剑法,伪装一出探亲之路路途遭劫的假象。随后他将剑还入剑鞘中,俯身自靴筒里抽出一柄解马尖刀,走近低头不语的棕毛马。他轻轻地抚摸着棕毛马的柔软鬃毛,似有一丝愧疚之意一闪而过,棕毛马好像理解了主人的意思,突然仰起马头,长鸣一声,将宁静的树林搅动地聒噪起来。

    张岳漾右手拉起马匹,左手一刀剁了下去。他虽然稍有迟疑,但解马的力道与速度极有效,极准确,更为可贵的是,棕毛马撕裂的伤口喷发出来的新鲜血液鲜有沾染到他的衣服上。棕毛马霎然间就被他大卸八块,冷清的空气里充满了明艳浑浊的血腥气。他暗暗地叹息一声,将死去的棕毛马尸身装进一个粗布麻袋里,在路边幽静处寻一地,挖个大坑将秦老爷所托赠礼和麻袋一起掩埋,入土三尺,倒也取个恰巧。

    待一切妥当,张岳漾暗忖他暂时是不能回苏州秦府,秦家少公子失踪这事的罪责他是无法担当的。当下还是以寻找秦家少公子为紧。此时苏州郊外阳光大盛,将整个天地涂抹地明亮清晰,饱满通透,仿若无一处不生机蓬勃,风姿卓越。